唯有那个夏天,她始终不曾忘记。
“你会感到自己与周围环境或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分离感,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但那只是一种错觉。”女大夫轻声说道,“你越是逃离现实,就越无法战胜现实。”
十六岁的魏芷第一反应是哑然失笑,而女大夫眼中的疑惑加重了她对现实的不真实感。
“错觉?”她喃喃自语。
将她从伤害和暴力中拯救出来的不是那些有责任保护她的人,而是错觉。
生病的到底是她,还是让错觉成为救赎的这个社会?
“你有想过自杀吗?”女大夫问。
魏芷没说话,于是女大夫又换了种说法。
“你有自残的行为吗?”
魏芷没有回答。
“小芷,你有自残的行为吗?”女大夫再次问道。
她醒了过来。
身边空无一人,天已经亮了。
魏芷吃完早饭后,给季琪琨打了个电话。获得外出开安眠药的权利后,她才驱车前往精神卫生中心。
季琪琨拿给她开的是一辆奔驰S,长期停在地库里没有使用,魏芷去开的时候,前引擎盖上落着薄薄的一层灰。
她没有买过车,但幸好考过驾照,当年学的知识也没有忘光。握到方向盘后,很快就熟悉了开车的感觉。
当年确诊她重度抑郁的那个女大夫,早已升迁至省医,魏芷在那之后没有固定的心理医生,她来精神科的目的只有一个,开药,开各种各样的药。
开药的男大夫似乎是看了她的就诊病历,温和地询问她最近心情怎么样。
“还不错。”她笑道。
魏芷拿到了安眠药的处方签,走出诊室前往药房。在拿药的窗口,她见到了正坐在蓝色塑料椅子上等待叫号的张开阳。
两人都没预料会在这里遇见对方,但相比之下,魏芷的吃惊会更少一些。
魏芷走到已经站了起来的张开阳面前,礼貌地笑了笑。
“好巧。”她故意开了个轻松的玩笑,“我们果然在其他地方再见了,虽然这个地方比派出所好不了多少。”
“……你怎么会来这里?”张开阳神色凝重。
“睡不着,来开安眠药。”
魏芷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处方签给他看,他也真的认真读了上面的字。
“我的给你看了,你的是不是也要给我看看?”魏芷半真半假地说。
张开阳迟疑了。
魏芷没有继续追问,她在他先前的位置旁边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张开阳也坐了下来。
大屏幕上显示着可以取药的人名,魏芷和张开阳都不在其列。
强有力的制冷系统让整个卫生中心都如处冰窖,或许是周日的关系,无数张蓝色塑料椅上都坐着人,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庞和精神中心外的行人没有任何区别。一个打扫卫生的中年女人拖着湿淋淋的拖把路过,沿路滴下一滴滴水渍。
魏芷的目光正随着那一滴滴坠落的水珠而动,张开阳忽然开口了。
“抑郁症。”
他是在回应魏芷先前的处方签问题。
魏芷心里早有猜测,但还是免不了惊讶地看他一眼。
“很奇怪?”
“不奇怪。”魏芷条件反射地说。
这是虚伪的安慰,从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来看,不止魏芷知道这一点。
“还是我太脆弱了。”张开阳自嘲道。
“我不觉得。”
魏芷脱口而出的话语出乎了张开阳的预料,她从他惊愕的眼神中察觉到这一点。
“长久以来,人们都觉得军人和警察是无坚不摧的。”魏芷顿了顿,继续说道,“集体精神或许如此,但组成其中的个体和普通人一样,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他们也会像普通人一样生病,因为他们原本也是普通人。”
人们总是对精神类疾病患者说,‘你要坚强一些’、‘你要多想想开心的事’。这就像是在对一个下身瘫痪的患者说,‘你怎么不起来走走’。
他们本身并无恶意,但这些无意的话,却会像鞭子一样挥舞在患者的头顶。
魏芷从未告诉过家里人自己生病的事情,因为她猜得到他们会说什么。
“什么抑郁症?就是你太脆弱了!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抑郁抑郁,都是西方人骗人的东西!我们那时候怎么没这东西!”
“哟——玉玉症,时尚单品。姐,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只有王琳会为她悲伤吧。
但她不愿她伤心。
她拼尽全力从沼泽中探出头,艰难地往岸边一寸寸地挪行,所有的窒息和疲惫都是为了能和母亲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但那已经成为海上的泡沫,消失不见了。
即便她最终得到了她想要的,但她所设想的那种完美的未来,已经缺失了一块。那是爱所带给她的伤痕,永远也不会消失。
“……没想到反过来被你安慰了。”张开阳苦笑道,“不过,多少还是有些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没能调整好心态。”
他沉默片刻,又问道:
“你的失眠,和季琪琨有关吗?”
“母亲走后开始的。”
张开阳心情复杂,不知道是该为她的痛苦不来自季琪琨而松了口气,还是为吸取她精神能量的人不止季琪琨而悲伤。
他明明应该隔绝工作中的情感联系,但他做不到,也不愿意去做。哪怕见过再多,他也无法对他人的苦难习以为常。
所以他才会在这里。
大屏幕上叫出了张开阳的名字,他这才忽然回神。
“再见。”魏芷笑道。
张开阳看了一眼魏芷,从塑料椅上起身:“有危险给我打电话……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他意有所指地说完,转身去了窗口拿药。
魏芷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之中。
他是个好人,但魏芷永远不会向他求助。
即便是发现包袋里出现二十三个GPS定位器的时候,她也没想过要求助警察。
因为她自己也是惧怕光亮的老鼠,无法行走在太阳之下。
……
一个月后。
“手气真他妈臭!再来,再来!”
又输了一局,魏杉暴躁地推倒面前的麻将,还想重新洗牌,桌上四人却只有他在动作。
“怎么不打了?继续啊!”他喊道。
胡姐抱着双臂,不屑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你上次欠的钱还没付清呢,这又输了两百,你有钱还吗?”
“我怎么没钱还了,我女婿手指缝里随便漏点,都够你这娘们吃香喝辣一整年!”
胡姐嗤笑一声:“哟,这么厉害,那你先把欠我们的牌钱还了。”
另外两人也跟着帮腔:
“是啊,就几百块钱,魏哥肯定不缺。”
“谁缺钱了?我那是把钱都放银行里存定期了,你们等着,我让我女儿给我转点。”
在低声窃笑中,魏杉拿着手机愤然走出麻将馆,拨出魏芷的电话。
“嘟……嘟……”
电话打通了,但始终无人接听。
魏杉又给季琪琨的号码打电话,永远的暂时无法接通。
他借来麻将馆老板的手机,再次给二人打电话,就像是知道电话那头是他一样,两人的号码虽然打通了,但一直无人接听。
他仍在坚持给两人打电话,牌友们却不耐烦地陆续走出了麻将馆。
“哎,你们别走啊!”魏杉急忙去拦,“这才几点钟,再打几把啊!”
“打什么打,下回没钱别叫我了。”胡姐没好气地拍开魏杉的手,拉着另一个牌友快步走了。
“下回吧,下回。等魏哥钱包方便的时候再叫我们。”剩下一名男性牌友也说。
牌局就这么散了。
魏杉输了钱,还收获一堆嘲讽的目光。
魏芷和季琪琨的无情,让他恨不得现在立刻冲到他们面前发作一通,但他却连季琪琨家在哪里都一无所知。
他不肯就这样放弃,他不好过,绝不让别人好过。
一个小时后,魏芷被床头的手机震动声吵醒,她本以为是魏杉的电话,刚想挂断,却发现那是大山关派出所的来电。
“……喂?”
她不得不接了电话,打开了床头的台灯。
“是……好……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来。”
挂断电话,魏芷回头去看季琪琨,他已经睁开眼,正神色不明地望着她。
“我要去派出所一趟……”魏芷说,“我爸找不到我们,正在派出所里闹事。”
“小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坐了起来,冷静地说道,“难道你要让你父亲一直来破坏我们的感情吗?”
“我会和他说清楚。”
“光说清楚还不够。”季琪琨说,“你如果不狠心,他还会再来纠缠你。”
魏芷明白他的意思了。
当季琪琨需要她做出某些决定的时候,通常不会直接命令,而是会向她提问,要她“自愿”做出决断,而不承担任何决断后的后果。
“我会和他断绝关系。”她说。
第28章
魏芷赶到灯火通明的大山关派出所,还没推开玻璃门,就听见魏杉中气十足的声音:
“我这个女儿啊,以前挺孝顺的,自从交了男朋友,那是一日叛逆过一日!怪不得老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这女儿还没嫁出去呢,就已经不认自己的亲爹了!”
魏芷大步推门而入,魏杉和站在他身旁的两名警员一齐朝她看来。
魏杉露出轻蔑的嘲笑,好像在扳手腕比赛中获得胜利的赢家。
“不好意思,我爸爸给你们添麻烦了。”魏芷勉强露出微笑。
“……没什么。”张开阳低声说,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你们自己聊聊,还是需要我们在场?”
“我带我爸爸去吃点东西。”她说。
“好。”张开阳点了点头,“有事情打电话,今晚我值班。”
“去哪儿啊,我没胃口吃东西。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的?”魏杉故意拿乔,大声说道。
“你女儿都来接你了,有什么话你们父女好好说吧。你刚刚不是还说亲人没有隔夜仇吗!”小陈忍不住说道。
“我怕会被她气死啊!我以前身体健健康康,就是这些年被她气狠了,才会越来越不舒服!”魏杉揉着胸口说。
“身体不舒服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张开阳问。
“不去不去!医院那地方,就算没病,去了乱做一通检查,什么病都有了!我才不去!”魏杉断然道,“只要做子女的孝顺,父母能有什么病?”
这些年,每次王琳劝他去医院检查胸痛的毛病,他都是这番说辞。
“爸,别打扰警官办案了,我们出去说吧。我请你吃宵夜,我也饿了。”魏芷好言好语地说道。
魏杉这才冷哼一声,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从塑料长凳上站了起来。
他背着手,翻着眼皮,吊儿郎当地对魏芷说:“儿女都是父母的冤债啊,去哪儿吃啊?”
魏芷把他带出派出所,在附近一家还在亮灯的宵夜面店坐了下来。
蒙着厚厚油垢的灯牌,淌着积水的肮脏地面,若有若无的潲水臭气,以及坐在她对面,大快朵颐的魏杉。
卤鸡腿被他发黄的牙齿狠狠撕扯,每一口都少掉一大块肉,凹陷的太阳穴随着他的用力咀嚼,像廉价汽车的灯光闪烁不停。他唏哩呼噜地喝着面汤,就好像喝得是魏芷血管里流淌的热血,他吃得满头大汗,魏芷身上却越来越冷。
“我和你说过,闹事会影响季家对我的看法。”
“关我什么事?”魏杉咽下一大口鸡腿肉,毫不在意地说,“我找我自己的亲女儿找不着,我就只能让警察帮我找了。”
“……物业答应给你赔偿了?”
魏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毫不意外地看到魏杉噎了一下。
果然。
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能拿到赔偿,魏杉不可能做出今晚这样的事。
“你越过律师,自己和物业达成了协议?”魏芷再次逼问。
“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我难道还做不了这个主?!”魏杉外强中干地说道。
“物业赔你多少钱?”
“你想干什么?”提到还没进兜里的钱,魏杉立即警觉起来,“我告诉你,那是我儿子的命钱,和你没有一分钱关系。”
“你觉得我看得上那点钱?”魏芷冷笑。
“那点?你知不知道,他们赔我七十万!你少在我面前打肿脸充胖子,谁不知道你花的是别人的钱,你自己卡上指不定只有万把块钱。等我拿到钱,我还用得着看你这个不孝女的脸色过日子?”
魏芷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的怒火。
一方面是因为魏杉的无耻,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切中要害。
辞职之后,季琪琨每个月给她的零花钱和家用,除去生活开销和网贷还款,剩不下几个钱。她现在所拥有的,都是空中楼阁。
所以她才必须和季琪琨结婚。
“你今晚找我有什么事?”她问。
“哼,现在想起来了?!”魏杉不满道,“你有了男人,就一点不管你亲爹的死活!你妈走了以后,杂货铺根本没有生意,你不主动给我生活费,让我去喝西北风吗?”
“……你要多少。”
“先给个两万吧。我打牌输了点钱,你先借我,等我拿到物业的赔偿金,我就还你。”魏杉轻描淡写地说道,好像两万在他口中,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物业什么时候赔你?”
“我们说好了,下周一他们现场过来签协议。”
魏来消失在城市的排水系统中,说是下葬,跟骨灰盒一起葬下去的也不过是他生前用过的一些物品罢了。
为了省钱,魏杉甚至没有购买墓地,而只买了一个八百块的骨灰盒,美其名曰要放在家中,随时思念。
“我先给你一万。”魏芷在他瞪眼之前说道,“不要你还。足够你过到下周一。”
魏杉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你吃饱没?要不要再点些别的?”魏芷问。
魏杉很不习惯魏芷的体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算了吧,够了。”
“喝酒吗?”魏芷说,“我们父女两喝一杯?”
魏杉露出了意动的表情,魏芷看出他的动摇,直接让老板上了一瓶啤酒。
她拿起生锈的开瓶器,利落地翘掉瓶盖,主动为魏杉倒了一杯。
淡黄色的酒液在小小的玻璃杯里摇晃,一半是泡沫,一半是酒。两者互相侵袭,互相吞噬。最后留在杯子里的,只有一开始表现弱势的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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