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他还逼她打那些莫名其妙的电话,让她去故意惹恼别人——”
八年前,梅满一案中匿名电话里的证词从张开阳的脑海中苏醒。
财务部经理在开着门的玻璃房里旁听着,忽然插话进来:
“小魏工作的能力没得说,但不得不说,确实有点……怎么说呢,她和我们总监在一起之后,经常无视纪律无故早退。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试探了一下总监,没想到他也不知道小魏早退的事情,搞得总监还反过来向我道歉,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后来小魏再早退,我也就当不知道了——”
“等到被淋水的人向梅满发火,季琪琨又会以‘调停者’的身份站出来斡旋——”
一切都在重合。
散发着潮湿和汗臭味的外卖站点,张开阳走进一排电瓶车中,向正在登记新归还电瓶车的老板说明了来意。
“魏芷啊,我很有印象,她在我这儿跑了四年的外卖了。她是兼职里面干得最久的一个,刮风下雨,雷打不动。就算晚上有事耽搁了,只要还能跑上一小时,她也会从家那里走过来借车——”
“你怎么知道她是走过来的?”
“这地方就这么大,警官——只要没超过两千米,一律都是街坊邻居。而且,她家那情况也挺有名,我想不知道都不行。警官,这姑娘是个有孝心又善良的好人,只可惜命苦。”
“她家什么情况?”
“一家老赖,一家指望着这姑娘钓金龟婿吸血呢。”老板面露同情,“她妈妈人倒是不错,就是撑不起家,被男的一直欺负。前不久还上吊死了,这下更没人替这姑娘撑腰了。那天晚上,雨下得那个大,她却冒雨前来找我退押金,我还问她是不是急用这几百块——她说是给她弟凑钱。”
老板靠着电瓶车,点燃了一根红塔山,砸着嘴说:
“要我说,她弟弟这回出事,那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自魏来坠井后一直关门状态的杂货铺,在张开阳的要求下,魏杉重新拉开了卷帘门。
接连几日的彻夜未眠让他眼中的红血丝更加明显,他哭哭啼啼地抱怨着自己命苦,眼中却始终未见一滴泪水。
“人就是在这儿吊死的?”张开阳注视着那低矮的货架。
“应该是吧,我听他们说是的。”
“听谁说?”
“警察说的呀——我来的时候,人已经给放下来了。我没见是怎么吊死的……反正就吊死了。”魏杉抹着干燥的眼圈道,“这才几天啊,我儿子又不见了……麻绳专挑细处断啊!警官,你一定要帮我把儿子找回来,那可是我们老魏家唯一的种——”
魏杉的叫苦像苍蝇一般嗡嗡嗡地盘旋在张开阳耳边,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层货架,想象着王琳死后的姿势。
她跪着活了一辈子,就连死后,双膝也没能伸直。
人是有生存本能的,死亡来临前的那一秒,本能会让人挣扎。
而王琳的意志战胜了人类强大的本能,她头也不回地选择死亡。
在派出所工作的八年间,他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
患上癌症晚期,不忍为儿女增添负担,离家出走消失不见的老人;拒绝父母为自己卖房治病,宁愿吃止痛药过活的子女;执意要净身出户离婚,只因患上不治之症的伴侣……
救与不救,活与不活。
他无法指责任何一方。
他早已不是八年前那个初出茅庐,满心壮志的见习民警,他见得越多,就越是明白,比起忙着战胜邪恶的刑警,民警更多时候的任务只是见证无奈。
幸福的人是少数,不幸的人也是少数。
而绝大多数人,困于天堂和地狱之间。
魏芷的调查告一段落后,张开阳又去走访了魏来的人际关系。
相比魏芷单调的人际网,魏来的人际关系可以说乱成了一锅粥。前女友多,狐朋狗友多,催账的电话也多。
其中有一个电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对方是新入职的银行员工,听说以前也是经常和魏来一起上网的朋友,但最近因为工作的原因,已经很少有机会见面。
他们打电话的目的是什么?
银行安排张开阳在办理VIP业务的小房间里见到了这个人。
“魏来是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们聊了聊近况,约着什么时候再一起出来打游戏。”青年神情不安,手上动作频繁。
张开阳将这一切记在脑中,问:“说说吧,聊了什么?”
“就是最近过的怎么样啊……”
“两次电话,都是在聊过得怎么样?”张开阳问,“我劝你还是说实话,耽搁办案是也要被追究的。”
青年咽了口口水:“他……他想找我借钱,我没借。”
“借钱?”
“对,借钱。”青年点了点头,神情安定下来,“他想找我借五百块充网费,我没借。他哪儿有钱还啊?我又不是冤大头,我就拒绝了。”
“那你后来又打电话回去是干什么?”
“我劝他找个工作,好好过日子,别天天拆东墙补西墙的,我们是高中同学,多少还是有点情谊……”
“你知道作伪证有什么后果吗?”张开阳一边在笔记上记录,一边说道。
青年再次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说:“无所谓,我又没撒谎。警官,你要是觉得我撒谎就拿出证据来,不要诬陷好人。”
张开阳看了他一眼,后者心虚地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没说实话。张开阳的直觉清楚这一点,但青年铁了心要隐瞒他和魏来真正的谈话,恐怕那次谈话的内容触及了对方真切的利益。一时半会,他是不会说实话的。
“如果有遗漏的问题,我还会再来找你。”
张开阳收起笔记本,离开了银行。
派出所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老吴端着保温杯走了进来加开水,注意到仍在座位上加班的张开阳,走了过来。
“还不下班?”老吴站到张开阳的桌子前,“有什么收获?”
张开阳摇了摇头。
“那你是在加什么班?”老吴问,“这些材料,我都看过了。你觉得有问题?”
张开阳迟疑了一会才说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太巧了。”
“什么太巧了?人一脚踩在井盖上就没了太巧了?”老吴嗤笑了一声,打开保温杯的杯盖,抿唇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这样的事情,你在派出所见少了?”
“失足坠井本身没什么,只是一连串的事情都发生在一起,感觉……”
“不要感觉。”老吴打断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们是警察,警察要用证据办事。”
“……我知道。”张开阳垂下眼,把材料都整理起来放进了文件袋。
“小张啊,你也不小了。你不会是想在这屁大点的派出所里干一辈子基层民警吧?”老吴说,“你当时毕业的时候,也是名列前茅啊。我年纪大了倒是无所谓,难道你就不想接手一点大案子?好去省里锻炼锻炼?”
“对我来说,所有案子都一样。”张开阳说。
这是他的心里话,老吴也知道那是他的心里话。所以他才会露着同情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我铁定不信。如果是你,我知道那是真的。八年,奥斯卡影帝也装不了八年。”老吴叹了口气,“小张啊,你就是心肠太软,太容易和受害人那一方共情。我不是说这样不好,而是一切都要适度。你如果太和受伤的那一方感同身受,你也会受伤的。”
张开阳没有说话。
“你听过这样一句话没有?”老吴说,“警察,是人民的公仆。”
“……当然。”
“你觉得说得对么?”
张开阳抬头朝老吴看去。
老吴的精神气仍然像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但斑白的寸头却泄露了他的真实年龄。八年时间,一切都在变化。
“对,却又不完全对。”老吴笑道,“我们警察,是证据链的公仆。我们寻找证据,组合证据链,维护证据链所展示的正义。这就是我们全部的职责。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人会说谎。”老吴语重心长地说道,“证据链不会。”
他盖上保温杯杯盖,恢复了散漫的神情,转身往放饮水机的地方走去。
“没事就下班吧,你也老大不小了。多关心关心自己的个人大事,别像老单身汉一样天天在派出所加班。”
“……是。”张开阳低声应道,把文件袋放进了抽屉。
同一时间,刚想出去打夜麻将的魏杉在家后门被堵了个正着。
几个腰粗膀圆,左青龙右白虎的大哥把他团团围住。
“去哪儿呢?欠平台的钱,打算什么时候还?”
魏杉被推到墙壁上,矮小的身材在几个彪形大汉面前毫无胜算。
他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喊道:“这杂货铺里你觉得什么值钱你拿去好了,反正也开不下去了!”
“谁要你那点不值钱的东西!”为首的壮汉说道,“你就是再拿十个这样的杂货铺来还,也还不上你借的三分之一!”
“那你想怎么样?”魏杉死猪不怕开水烫伸出水肿的左手,“你杀了我也没那么多钱来还!要不,你剁两根手指,咱们就算两清了!”
“都他妈什么年代了还剁手指,我们拿你那两根烂指头干什么?老子还嫌晦气呢!”壮汉唾了一口,说,“我是来给你出主意的,你儿子不是刚死吗?”
“你他妈才死了!我儿子只是还没找到!”魏杉破口大骂。
“随便吧——”壮汉不耐烦地说,“反正你儿子出事了,你能找物业赔钱。老家伙,你这是要发大财啊,你知道上一个这样的,物业赔了多少吗?”
“多少?”魏杉的眼睛亮了起来。
“一百万啊!”壮汉说,“你说这是不是发大财?”
“可是……我儿子是自己掉进去的,找物业有用?”魏杉怀疑道。
“我们打听过了,这属于物业的责任。他们没有及时检查到井盖的滑动,四周没有立警示牌。你去告他们,一告一个赢。”壮汉成竹在胸道。
魏杉的眼珠快速转动起来,一股强烈的兴奋盖过了他的丧子之痛。
“……真的?”
“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壮汉说,“记得拿到钱了,先把我们平台的帐给了了。”
“那当然,那当然……”魏杉一股脑地爬了起来,赔笑道,“如果真能赔那么多,我一定把你们的帐给结清了!”
壮汉轻蔑地扫他一眼,用下巴示意其余人跟他一起走了。
魏杉留在小巷里,打麻将的心也淡了。他点燃了一根烟,仔细合计起这笔生意来。
魏来冲进下水道已经四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看样子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那是他唯一的儿子,说不心痛是假的。
但活人总要为自己考虑。
如果能拿到一百万的赔偿金,他还用得着去看魏芷的脸色吗?
他的人生还能重新开始,他甚至还能再生一个儿子!
魏杉被激动扼住了咽喉,胸口处一阵抽痛,但他习以为常地抑制住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吐出长长的一股烟雾,用颤抖的脚踩灭了烟头,揉乱了本就凌乱的头发,跌跌撞撞往蓝天小区的方向走去。
第26章
魏来坠井后的第八天,警方以意外事件为结论,结束了一系列繁琐的调查。
魏芷在最后一次问询后,被送到了派出所大门前。
她现在已经知道了眼前这名中年警察的名字——张开阳,和她在精神卫生中心所见到的一样。
他是去开药的?还是去查案的?
魏芷识趣地没有追问。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张开阳状若随意地问道。
“应该是在下半年,具体时间还没定……因为最近发生太多事了。”魏芷强笑了笑。
魏来还没找到,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已经没有生还希望了。就连找到尸体,都成了一个奢望。
他和他的手机以及随身的一切物品,都消失在了偌大的城市地下。
“这么说,你们最近就会结婚。”张开阳若有所思。
“有什么问题吗?”
“……你记一个我的电话。”张开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说道,“遇到危险随时与我联系。”
张开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魏芷从他的眼神中察觉到一股坚定和迫切。她原本不打算与警察扯上联系,但在他的注视下,她中途动摇了想法。
“你写一个号码给我吧。”她说。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不记在手机里,而是要写在纸上,就像是已经知道她不能在手机上留下其他人的痕迹。
张开阳从门卫那里借了纸和笔,写下一串号码,撕下纸来递给她。
魏芷接过纸张,小心仔细地将号码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
张开阳正在注视她的行为,冷不丁听到她缓缓开口:
“当年我未婚夫的案子,张警官是否也参与调查了?”
魏芷将叠好的方块放进提包隔层小包,抬头看向惊讶的张开阳。
“我猜的。”她笑了笑,“看来猜中了。”
“谢谢张警官为我弟弟的事情劳心劳力,我很想说再见,但好像不是太吉利。”她说,“下回在别的地方再见吧,张警官。”
九月初的太阳,依旧残留着盛夏时的气焰嚣张。
刺目的白光蒙在魏芷那张苍白的面孔上,好像连皮肤下的毛细血管都清晰可见。她的眼眶依然红肿,仿佛仍未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
张开阳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八年前季琪琨在派出所接受问询时的模样。
他也是同样悲痛。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张开阳欲言又止。
以他的立场,很多话都不能说。就像哪怕魏芷没有求他为负债的事情保密,他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季琪琨一样。
他们警方,有义务和责任维护案情以外的个人隐私。
“当然是因为我爱他了。”魏芷哑然失笑,好像他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张警官,你会和一个你不爱的人结婚吗?”
她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大门。
黑色添越在不远处等她。
她开门上车,坐在副驾。两边的车窗都是开着的,右后视镜里映着派出所大门的景象。季琪琨正在回覆工作上的消息。
魏芷绑安全带的时候,他放下手机,启动了汽车。
“你爸爸在蓝天小区闹事的事情,你知道吗?”他说。
“……我听说过。”
“让他低调一点,我听说他还给几个媒体打了电话。”季琪琨蹙眉说,“如果这事上了报,大伯会很生气。”
22/47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