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西野皱起眉,觉得这个提议离谱:“我妈腿脚本来就不好,要是受伤了怎么办?这可不是滑滑梯。”
成明昭笑一笑,理解她们的担忧,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绿道旁边有个短短的新手道,没什么坡度,可以试一试。滑雪最主要靠腰腹和臀腿上的肌肉发力,您学过舞蹈,动用这些肌肉肯定更熟练。”
“舞蹈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啦,”权韶念虽然在拒绝,但语气依旧温柔,“我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早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我的腿,你看——”
她亮出自己的两条腿,努力去勾脚,对比能够正常做出勾脚动作的右脚,左脚就显得十分迟钝和艰难,幅度很小,神经受损导致她很难感受自己的左脚,更别提使唤它。
成明昭握住她的手,“记忆储存在大脑里,是很容易忘掉,但如果储存在身上,无论如何都忘记不了。”
权韶念望着那双势在必得的眼睛,这双眼睛充满了信念感,简直比她自己还要相信她、相信这条腿。
“喂,别闹了......”权西野感到反感,出言阻止。她不希望母亲的伤痛被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提起,眼下母亲自揭伤疤演示给成明昭看,让她觉得无礼和难堪。
“有我在,我不会让您受伤的。”成明昭眼里带笑,笑中又有着绝对的鼓舞与支持,令人身心震颤。
“那......那我试试吧。”不想让孩子们失望,权韶念只能应下来。
“妈——”权西野生气了,“你多大了,怎么也和孩子一样胡闹,要是你受伤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好过的。”
她的伤是全家人的ptsd,这些年,不仅是权韶念自己不敢尝试任何运动,家里人也不敢让她尝试,除了康复训练,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坐着,在椅子上坐着、在沙发上坐着、在床上坐着,明明长着两条腿,却好像两条都残了。
坐久了,也失去了站起来的勇气。总觉得站起来走一走,跑一跑、跳一跳,是与她无关的活动,是比摘天上的星星还要难的事。
这是她对自己的保护,也是家里人对她的保护。
“嗨,”权韶念握住女儿的手,“娜娜说了,会保护我,我也不会让自己受伤的,就......就小试一下,不行马上就不干,别生气,西野。”
“我不管了,随便你们。”权西野恼火地把头扭到一边去。
成明昭为权韶念租了一套雪具。等到了雪道前,权韶念忍不住又打起了退堂鼓,她拉着成明昭的胳膊,笑得很勉强:“要不然,还是算了吧,我不行的,我真的不行的,我肯定滑不好,我滑不了,我的脚使不上劲。”
成明昭握住她那只不安的手,给她力量,“你看,坡度很小,我和西野就在你身边,守着你,你别害怕。如果感觉要摔了,尽量侧身摔。”她把那只手从胳膊上拿下来。
眼看着说服不了成明昭,权韶念只能全副武装、硬着头皮走上雪道,望着眼前的小坡,坡度实在太小,看过去分明是个有点倾斜角度的surface。她深呼吸,不断调整握雪杖的手势。
“妈妈,如果不行,不要勉强自己。”权西野担忧地走上前。
权韶念笑着点点头。
她暗暗尝试去动自己的脚,果然还是动不了,只有大腿和小腿动起来,才能连带着动一动脚。
寒冬的天,云又重聚在头顶,也许傍晚会下雪,气温明显又降了下来,不像上午那么温暖。
权韶念感觉衣服里有汗落下。
“板尾向两边分开是刹车,”成明昭在她耳边告诉她,“向右分开是左转,像左分开是右转,合并是加速。”
权韶念用雪杖撑着自己前行,慢吞吞地滑行在没什么坡度的坡面上,精神高度紧张。她仔细回想成明昭的话,刹车是......是开还是合?
她慢慢并拢雪板,没想到开始加速,脑袋霎时变得一片空白,接受不了这个速度,她下意识想放弃,想坐下,身体忍不住弓了起来。
“不要坐,不要撅屁股,膝盖顶雪鞋,把身体挺直。”
成明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想要刹车就把板尾打开,用脚翻外刃,不要用膝盖做八字。”
“不行......”她摇头,头昏眼花,“我做不到。”
最后,权韶念摔翻在地。
权西野马上滑上前,要扶母亲,成明昭叫住她,“别扶,让她自己起来。”
权西野怒瞪她,“你看你干的好事。”
“你自己的水平也不怎么样,扶了就是两个人一起摔,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没事......”权韶念摆摆手,“不用扶我,我自己会站起来。”
权西野心疼地看着母亲慢慢从雪地上爬起来。
成明昭说:“继续吧,什么时候学会刹车,什么时候休息。”
要想刹车,就要学会用脚趾控制雪板,板头一拳距离,板尾打开,用脚掌把内刃卡住。只用膝盖引导两只脚做内八,就会重心向后,导致摔跤。
权西野来到成明昭身边,“你什么意思,成娜?”
成明昭望着权韶念的身影,“字面意思。”
“西野,别说了,我没受伤,只是摔了一下,你别怪娜娜,和她没关系。”
权韶念抿紧唇,“是我自己答应要做的。”
她再次启程,按照成明昭教授的步骤,慢慢地往前滑行。
并行加速,左右转弯,她都很快掌握了。
但是——
“刹车。”成明昭在后面命令。
权韶念感觉额头上的冷汗流到了眼睛里,她动不了自己的脚掌,她控制不了,她不行的。
权韶念再次摔倒。
权西野看不下去了,劝:“妈,别勉强自己了,要不算了。”
权韶念重新站起来,“没事,再来。”
就这样,她在这段短短的新手雪道上,摔了一次、两次、三次......数不清到底多少次,到了最后,权西野不忍看,只能把视线转到一边。
成明昭问:"舅妈,还要继续吗?"
权韶念扶了扶头盔,“继续。你不是说,学不会刹车就不能休息?我现在还没学会,所以不能休息。”
成明昭笑:"好吧。"
她已经能较为熟练地滑行,到了刹车的时候,权韶念心跳加快,这次,她想的不是不行,是一定要顺利刹住车。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努力打开板尾。
权西野扭头不去看这幕,忽然听到母亲的尖叫声。
以为出了什么事,她火速回头,人也跟了上去,然而,权西野的速度越来越慢,她看见母亲......
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
权韶念喘着粗气,一动不动地站立着。那声尖叫不由自己控制,在雪板缓慢停下后,声音自然而然从嗓子眼飙了出去。
她低下头,不可置信。
脚趾、脚掌,刚刚都动了,十分配合地动了,就像正常的脚那样,让它们怎么动,它们就怎么动。
权韶念摘下头盔,看向女儿,忽然热泪盈眶地扑过去抱住了她,俩人一同摔在雪地上。
“妈妈......你做到了?”权西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权韶念擦了擦眼泪,“我感觉、感受到了、我感受到了脚的存在,很清晰,从来没有这种感受。”
她回头,看向一旁面带微笑的成明昭,“为什么?”
成明昭望天,“天马上就要黑了,估计一会儿就要下雪,先回家吧。”
下山回停车场的路上,她们看到一辆熄了火的丰田车,一个男人围着车子团团转,着急得抓耳挠腮。
成明昭走上前,见对方是亚洲面孔,热心问:“请问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男人回头,见到她,脸色一僵,又见到她身后的母女,顿时调转身,摆摆手,“没事......没事,你们走吧,我没事。”
权西野把成明昭拉回来,小声说:“别管了,走。”
权韶念把那人又看了一眼,“总觉得那个男的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等那群女人走了,男人抓了抓头发,狠狠踢了一脚轮胎,“妈的,谁他妈把我油偷了?!”
他重新坐进车,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怎么样了。”
“她们是在成哪这边,目前,目前都在到处玩儿,没什么不对劲。”
“那你继续跟着吧。”
“先、先生,怕是不能继续跟了......”
“什么意思。”
“因、因为,我刚才和她们碰面了。”
对面沉默一阵。
男人马上解释:“我不知道是谁把我车的油给偷了,这才和她们撞上......”
"废物。"
对面挂了电话。
回到家,成明昭翻出药箱,给俩人上药。权韶念和女儿今天都摔得厉害,膝盖上、后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真是麻烦你了,娜娜。”
“没事,”成明昭收好药箱,“滑雪嘛,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
权韶念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脚,努力动了动,虽然比正常的脚迟钝一些,但和过去相比,反应速度快了不少,她不敢相信。
成明昭坐在她身边,“我有了解过,腓总神经受损,是可以靠后天的锻炼康复的。”
“可我之前也做过不少康复训练,都没什么用。”她抬起眼看她。
成明昭笑:“我觉得,这得问你自己。这些年,你真的有在认真恢复它吗?”
权西野听不下去了:“说什么啊,哪个病人不想自己的病早点康复的,这些年我妈药也吃了、针也扎了,该做的康复操也没少做,没效就是没效。”
权韶念垂下眼睛,她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
成明昭说:“事故发生后,最难治愈的往往不是身体,是心理。心理这关过不去,生理自然好不了。”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绳子并不会像蛇一样伤害她,但就是因为被蛇咬的经历,使她再也不敢面对长的像蛇的一样的事物。她害怕的不是蛇、不是绳子,是从前的被咬的阴影。
只要这个阴影一直在,就会不断给大脑传递心理暗示:不可以、不能做、做不到。长期以往,即便是正常的身体,也会因此出现故障。
她不是好不了,是不敢好,不敢面对,不敢尝试。她假装自己在面对,在尝试,实则从来没有真正正视过那只腿。
一看到腿,仿佛就看见梦想被摧毁的景象、听到世人指指点点的声音,像在播放一场电影,美好的人生一遍遍坍塌在自己眼前。她接受不了,因为接受不了,所以选择逃避。
之所以在滑雪的时候能够像正常人一样使用自己的脚,是因为在那刻,权韶念短暂地忘记了阴影,不再执着于为这份伤痛赋予其他意义,只全心全意地在乎自己。
换言之,她的脚早已经恢复了正常,不正常的是她的心理,内心不断地回避与设限,始终沉浸在自怜的情绪里,才导致了现在的“假性残疾”。
权韶念落下一滴泪在手心,重新抬起笑脸对成明昭说:“谢谢你,娜娜,我明白了。”
成明昭的手机一阵响动,“我去接个电话,你们早点休息。”
她来到门外,看到短信,是一张汽油桶的照片。她收到照片,给对方汇去了一些钱。
第72章 迷恋
成明昭走下楼接电话,对面是陈治非的声音。
“我已经到金太阳了,这里......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村子。”
她来到吧台前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嗓子,"嗯,你先在那儿住下,等我通知。"
陈治非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研究一个村子,不过她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轮不着他过问。成明昭做事很有耐心,耐心到有点可怕,她的耐心是普通人的极限。每次只有到了最后,他才会后知后觉地明白成明昭的用意。
事已至此,他只能奉命在这个小村庄住下,随时等候成明昭的发令。等电话挂断,陈治非把手机塞入口袋。另一部手机已经很久没有来电,权西野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他,更别说过问目前的进展。上次联系,是陈治非主动的,他申请半个月的假,说要回去照顾家人,权西野批了。
当然,他没有什么家人需要照顾,老家也多年没有回去过了。他请假是为了替成明昭办事。
成明昭能使唤的人不止有他,但遇到这种需要长线调查的事,她只会叫他。陈治非有些开心,虽然这不代表有什么奇怪的含义,但至少证明,这些喽啰里,成明昭还是挺信任他的。
成明昭的喽啰有很多,男人女人都有,她现在的老公同样是她的喽啰,只不过分知情与不知情、主动与被动而已。如果硬要把喽啰划出等级,毫无疑问,他一定排在最末,成明昭身边的那群人非富即贵,他连站在一块儿比较的资格都没。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和成明昭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彼此都见过对方最真实的样子,他一定是这群人里面最忠心且最能理解她的。其余人都是一次性筷子。他虽不是用金子做的贵货,但至少也是健康的竹木材质,成明昭可以放心地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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