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于您的荣光之下,是我的荣耀;
在一个人的有生之年,不可能奢望更大的福分了。”
“为您,”安德鲁咽下喉头的腥味和痒意,再次提高音量,目光灼灼,盯着两扇巨门间无动于衷的缝隙,好像要透过这厚厚的门,看进去。
“血洒疆场”
“无上荣光。”
万死不枉。
那个想抓她肩膀,让她跪下的光明骑士叫丹文。至于安德鲁是怎么知道的。
她坐在简陋的长桌后,睁开眼皮看了站在那儿的骑士一眼。
“你到底想好没有,你要怎么处置那些亡灵?”
他进了神官院,如同没有被她用剑挑过下巴一样毫无芥蒂。
安德鲁没有再跟他装蒜,但也没有答复他。
“亡灵荒野那些卑微下贱的污浊游魂怎么样,跟您有什么关系吗?您何必把自己搞臭呢,骑士先生。”
丹文看着她不以为然的微笑脸孔,深呼吸一口,“可是大人,他们以前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们在成为毫无知觉,浑浑噩噩的亡灵之前,也是虔诚信仰着神的人,他们也有人正直无私,勇敢坚定啊!”
这下安德鲁着实被小小惊讶了一下——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听见有人发表这种闪耀着推己及人品德的光辉的言论。
“可是丹文,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啊!”安德鲁学着他的语气,笑着说。
“他们自己不在意自己的生命,”信奉为神献出一切是福分荣耀,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创造他们的神也不在意他们的命。”
“难道要我这个异教徒,异乡人去在意吗?要是他们知道是神要他们魂飞魄散,他们说不定还会欣喜若狂,觉得是高人一等的美事,对我们感恩戴德呢!”
丹文脸白了白,仍然说:“圣经里贯彻了神不可戕害不辜的旨意,他们是无辜的人”
这骑士是觉得神并没有让她灭了亡灵荒野,而是净化,按照圣经,不应该伤及无辜。安德鲁懂他意思了,说自己会考虑的。
他们等到圣诞日结束,也就是明天才启程。
圣诞日要望弥撒还是用圣餐,还是什么,已经和她无关了。她就只是等着圣诞日过去而已。
安德鲁闭上眼,头脑里一阵阵风暴过境。
“等等。”
快得差点没能抓住的线索闪过,安德鲁猛地睁开眼。
被下了逐客令的丹文转过头,疑惑地看向安德鲁。
她十指交叉,下颌收于其上,露出一个不容拒绝的微笑。
“你认识埃洛塔吗?”
圣诞日第二天一早,安德鲁不见踪影。
伊凡告知神这件事后,神却没有任何反应。伊凡就什么也不说了,还直接拒绝了神官院请求他向神转达出征亡灵荒野,并逮捕安德鲁的请求。
守殿骑士换班的时候,接班的骑士看见面前一动不动的丹文,奇怪地再走近了一点,丹文却呆呆地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也不看他。
接班的骑士在心里吐槽不止,又近了一点,脸都快挨上了,丹文才恍若大梦初醒一样,对接班骑士颔首行礼交班。
哪怕他们值守殿外,也不允许交谈,出声,甚至任何多余动作。和他一起值班的骑士踏着齐步走出很远,才用手肘捅了捅丹文。
“丹文,你今天怎么了?在想什么?差点在殿外失职了。”
丹文愣了愣。
其实,安德鲁在昨晚就不见了。
世上绝无恶魔可昨天,他似乎就是在和危险的恶魔交易。
丹文急急喘了两口气。
刚才他忘记呼吸了。
圣诞日那天,他亲眼看见安德鲁收回腰间的红绳上有一颗透明珠子,周围泛着金色的流光飞舞。那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神竟然真的答应了她。
被神纵容至此,丹文知道她一定能有办法妥善处理亡灵荒野,才找到了她。
能被神纵容绝不该是被黑暗腐蚀的人。丹文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亡灵荒野的风还是那样潮湿,挟着灰尘和腐腥味。
安德鲁从来没有觉得这风这么讨喜过。
她直奔地堡。
在克林堡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典籍和手稿通过法阵传送到地堡,那是她的心血和回家的希望。
找了半天,安德鲁阴沉着脸,忍了又忍才没把地堡掀了。
她冷笑一声。
她的法阵会失效吗?
她不相信,就像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东西凭空消失一样。
那还有什么可能呢?
普罗米已经死了,还有谁有这么大能耐?
安德鲁正想着,慢慢觉得后背越来越凉。她用力抠了一下桌沿,慢慢地,慢慢地转身。
一片黑气,跟地堡外那些游荡的亡灵的形态一模一样。
她从来都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她布下的法阵。
那个包括了瞬移、拘魂和传送的三层叠加法阵,她布下之后大脑像被放到真空里一样痛苦,但从来没有怀疑过法阵会有瑕疵,甚至失败。
安德鲁当然有过心理准备,她的法阵不可能失败,所以她肯定会再看见他。
面目全非的他。
她看着那幽幽的黑气抿了抿唇,直到抿成一条直线,也没能从这黑气里分辨出他生前的任何特征。
安德鲁抬手,集中精神,默念咒语,就见掌心慢慢钻出一团黑雾。
等到她借助这团雾气,让手指穿过自己皮肤,伸进血肉,原本抠着桌沿的手反而变成扶了,手臂还在打颤,看起来是扶也扶不稳了。
左胸下那两根她早早就预定好的肋骨,轻轻松松就被她拆了出来。
她倒在地上痉挛,脸色煞白地骂着脏话,缓了过来才来得及给自己用了个治愈术。
她本来计划得好好的,一取出肋骨就施治愈术,这样不会出问题。她这身板居然这么脆,刚才她甚至差点当场休克。
安德鲁用手背擦去脸上遍布的汗水和生理眼泪,闭了闭眼。疼倒不疼,她在神界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恶补了治愈术——麻痹神经还是能做到的。她强行集中因为拆骨有些涣散的精神,在那黑气下展开一个法阵,才再度睁眼。
她握住两根肋骨,掌心向上,伸入法阵里。
一根肋骨铸成他骨骼,另一根肋骨生出他血肉。
很安静,地堡里只有安德鲁粗重的喘息声。
亡灵没有意识,但疼的时候还是会哀嚎。增骨生肌的痛,地堡里却只有她的呼吸声。
像他被抽去光明属性的火焰活活烧死的时候那样安静。
怎么办?按她推测没有几十年长不回去。难道要让他一直疼下去?
她还能用什么?她还有什么可以用?
安德鲁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根红绳,指尖又滑过掌心,划出一小道血口,让透明珠滚过渗出来的血珠。
也不知道到这样管不管用,只能试一试。
安德鲁把浸满了血的珠子放在法阵上。
“先这样吧。”
“这么好的东西,本来舍不得还给你的。”
安德鲁白着一张脸,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张简陋的桌子上,撑着下巴叹气。
得了那颗透明珠和她的血,法阵仍旧在转动,哪怕她没有再注入任何灵力。
她本来想说等我,但想了想,也没什么好等的。上一次他就没等来,这一次也不好意思让他再等。
安德鲁看了会儿,从桌子上跳下来,推开地堡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隐约有一声轻轻的呜声,不像人发出来的,被门合上的声音盖过去了。
【*“匍匐于您的荣光之下,是我的荣耀:在一个人的有生之年,他不可能奢望更大的福分了。”借用了特德·姜《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段落。】
第38章 广度罪辈,吾复何虑
在这里,人死之后,更多的是肉身沉腐,灵魂也随之慢慢消散。
无论如何,人都会消亡。只有独一无二的神不会。
他们之所以是亡灵,是因为灵魂沾染了黑暗和邪恶,归不成故乡。
一开始在安德鲁眼里,他们口中的净化就是杀光亡灵荒野所有生灵。如果她没有来到这个鬼地方,创世神就准备这样净化辛格德。她自认为理解得没错。
她以为祂想要踏平亡灵荒野,但在丹文眼里,他们公义仁慈的神明可不是这么认为的。
她看着毫无知觉、在自己面前晃荡的亡灵发愁。
他们是死过一次的,留下的灵魂大多残缺不全,即使灵魂完整,也意识混沌浑浑噩噩,算不上活。
她就是屠遍亡灵荒野又怎么样,他们本来就已经都死过一次,不该继续活。
站在高处向下看的时候,只凭着自己心中的是非好恶来决定下面的命运。
跟她以前世界里的富贵显荣随心所欲地欺凌他人,跟创世神指尖翻覆间玩弄众生,也没有什么区别。怯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而已。
传说地藏王菩萨曾立下誓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度尽众生,方证菩提。
纠缠他们到这个地方来的,是他们的宿业恶障。
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
恶习结业。善习结果。为善为恶。逐境而生。
安德鲁于是盘腿坐下,阖上双眼。
繁杂的纹路一点点爬满亡灵荒野的土地,散出柔和莹润的光芒。
法阵和法术的效用根据她的心性改变,早就已经被她化为己用,不再只是这个世界的东西。换句话说,不再只是因为神而存在的东西。已经超出神的控制了。
纹路蔓延过亡灵荒野的每一寸,越往外,安德鲁越发现驱动力量困难。
灼烧感从器官到四肢,一开始只是感到全身滚烫,后来灼伤般的痛感就在五脏六腑生出来,全被一件件扔进火里一样。
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
长痛不如短痛。
光明之力不要钱地往外散,与此同时她皮肤上慢慢出现红色的裂纹,整个人如同不断被灌入了熔岩,现在要爆开。
安德鲁一边崩开掌心还没有愈合的伤疤,握拳挤出几滴血来镇住场,一边在心里默默地问候创世神。因为她突然想到,她要是体力衰竭晕死在这里,谁把她带回神界?她不会被遗忘到死吧?
她的身体是神明的作品,所以才敢以一人之力拿光明之力给亡灵荒野改命,才敢拿自己骨头和血在暗无天日,光明之力稀少的亡灵荒野塑人,不怕他在重新生长出身体的过程中被亡灵荒野的黑暗侵染。
安德鲁双手结了个印,叠了个法术避免自己真的爆体而亡,虽然很明显效果就那样。她走神地想,这个过程好比她把自己全身的自由水都挤出去了,结合水短时间转变不成自由水,挤不出来,再挤就连着组织和血肉一起被挤出去了。
身上盔甲被她的法术冲破了,连布料也被过高的体温灼烧得坑坑洼洼。她是没有想到这身盔甲最后不是保护她,而是保护周围的亡灵不被她波及。
归功于她长时间的浅眠成疾和警戒心,安德鲁失去意识的时候,朦朦胧胧地仍然感觉有东西围着自己,紧接着自己好像被移动了。
似乎是好奇的,不带恶意。
她继续昏迷着,不是因为察觉到暂时没有威胁安心,而是挣扎半天想要醒来无果。身体已经严重透支了。
昏迷前一刻,她想,还是不亏。她的法术又该有不小的进步了。
亡灵荒野被她以一己之力,改造成了能吸纳、产生光明之力的地方。
亡灵因为她的法术恢复了意识,各自默然许久后,把她移到亡灵荒野和萨特莱特的交界,如果不是无法离开亡灵荒野,他们或许有的会坚持把她送回神界。
如果是换了墨丘利尔或者贝彻丝,甚至普罗米或埃洛塔去处理这件事,他们会屠尽这些亡灵。
创世神垂眸,目光地落在躺在地上,力竭到昏死的人身上,轻轻慢慢抬指,金色流光从指尖倾泻,一些涌入她的身体里,一些把她轻柔地包裹住。
灵力几乎散尽。
少了两根肋骨。
祂制定法则,构造万物,维持公序,不会关注除此之外的其它任何事情。
祂知道祂所建立的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仅仅是知道,像一条条胶卷不断放入祂的记忆一角,祂随时可以精确地取出其中一段。
绝大多数祂不想取的时候,它们只是存在而已,不被冲洗,对祂没有半点影响。
又一次救治她破碎的躯体,这次祂取出一段记忆。
祂看她的双眼怎么爬满血丝,看祂怎么咬破自己的嘴唇,看祂怎么生生拆下自己的两根肋骨,看她怎么倒在地上不自觉地全身发抖。
造物是神的特权,她越俎代庖,所以注定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如果她没有多此一举,就不会又被祂从亡灵荒野灰溜溜地捡回来。
这个异教徒和死在普罗米手下的那个人关系怎么样,祂不能更清楚。
就已经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了?
这么愿意?
安德鲁再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和头昏脑涨巧妙地同时登门拜访她的大脑。
不知今夕何夕。
视线彻底清晰后,安德鲁一个激灵,撑着地面起身,透过周身的金色流光,看向把自己从阎罗殿捞出来的神祇。
重回神界的第一次正式“见面”。上一次,安德鲁并没有看清祂的脸。神祇一如既往,神情都一成不变。
除了眼下多了一道尾指长的伤疤。
正常人脸上有伤,都会引起别人的疑惑,更何况祂是神,无坚不摧的神。
安德鲁怔了怔,情不自禁地说:“您您的脸”
隔着一层流转的金色,她的眼神里不加掩饰的复杂感情,也直白得让人想要躲开。
祂收回神力,淡淡看她一眼。
明明祂看不透自己在想什么,安德鲁看向祂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脸。
偏偏有种心思都被拉到明面上剖解的感觉。
再加上那张脸,那双眼睛,她和兰阿相处过,按理应该免疫,她却只敢眯起眼看。
浅色长睫下掩着金瞳里的鎏光像阳光下的琉璃,又要更冷,更圣洁不可攀折,反射出昳丽的光彩。
怎么敢隐瞒欺骗?恨不得马上为祂去死,甘之如饴。
眼下的一抹没有丝毫愈合迹象的伤疤,把神明从神坛上拉了下来。
安德鲁总结:神颜,战损。
容色摄人,惊心动魄。
安德鲁不等祂说话,先发制人:“吾神,我办的事,您还满意吗?”
安德鲁不求祂回答。
她只需要一意孤行。祂不阻挠,就是默认了。
26/52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