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卿思索着当日的朝局,慧贵君早知楼兰内乱,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借楼兰的势,却在得宠后迅速的同中原世家搭上了线,借着自己身在后宫的便利,不仅打听先帝的心思,还甜言蜜语的吹些枕边风,甚至因为自己出身外族,后嗣不能入主东宫的缘故,他放弃了自己生育,反而专心抚养起出身世家大族的先凤君留下的三皇女谢琼卿。
谢瑶卿在心中猜测着,一开始,父亲在宫中无依无靠,慧贵君又用性命威胁,所以父亲不敢向先帝告发,后来有了自己,自己又慢慢长成,父亲既有了依靠,有不想让自己受辱,便将真相告知了先帝,可那是慧贵君气候已成,世家先帝早已经前朝后宫架空,想要发难也是有心无力。
而此事又被慧贵君知晓,为了不留后患,他杀了父亲,还想对自己下手。
现在想来,先帝把自己流放到西北边军时,恰是二十七个月后,父亲丧期满时,她当日只觉是先帝厌弃自己,又听了小人蛊惑,才把自己送到危险重重的西北战场上等死。
现在想来,也许那是一个无能的母皇对自己最后的庇佑,和下的最后一步险棋了。
不然又何以解释一年前上一任仪鸾卫指挥使冒死送来的那一封勤王的诏书?
向晚见谢瑶卿闭目沉思,久久不能自拔,便试探着唤了一声,“陛下?”
谢瑶卿回过神来,却盯着向晚的小腹,低声同他说,“咱们的孩子,若是个男孩,万万不能像父亲那样软弱,总要泼辣凌厉些,才不会叫人欺负了去。”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像你些便好了,但也不能太像。”
当日蓄芳阁上向晚若是没有和鸨公对骂,从二楼一跃而下的勇气,她们二人也不会有这一段佳缘。
向晚的重点却在后半句,“为什么不能太像?”
谢瑶卿目光微微游移,有些底气不足,“太像的话...大着肚子假死逃跑,实在有些不像话。”
向晚便立起眉眼来,将脸扭向一边,发出一声冷哼,反击道:“若咱们的孩子是个女孩,我也希望她像你些,但也不能太像。”
“不然生女肖母,学了你的薄情寡恩去,我可消受不起。”
谢瑶卿只是笑,由着他瘪着嘴嘟嘟囔囔,二人闹了这一会,谢瑶卿方才升起的那些怅惘才渐渐的烟消云散,她再看向厅中的正使时,眼中的冰雪也已经消融,余下的只是亲近。
她唤来内侍,“将使者们的座位移到朕身边来。”
她再次看向那位沧桑衰老的正使,这次叫出的却是她的汉姓,“拓跋使者,你既有楼兰王结为姐妹,兴许也是朕的的长辈。”她命内侍斟了满杯,而后举起酒樽,微笑着看向正使,“朕这一杯,既敬你扶持楼兰王重登王位的忠心,也敬你愿为长帝卿奔走的深情。”
汉姓拓跋的正使还沉浸在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故事中,闻言惶恐的举起酒杯与谢瑶卿共饮,似是不习惯谢瑶卿的和颜悦色一般。
谢瑶卿便笑:“拓跋使者不必惶恐,慧贵君既不是你们楼兰的皇子,朕与楼兰王,大周与楼兰,便仍是亲如姐妹的一家人。”
为了让正使安心,也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谢瑶卿命令内侍道:“去看一看宫中还有没有朕父亲的画像,若是慧贵君曾命人烧了,那就去先帝留下的遗物里找一找。”
拓跋正使神色复杂的看着谢瑶卿,若是猜测属实,眼前这人便是楼兰王的侄女,大周与楼兰,便成了实打实的姻亲之国,于情于理,她都得赶快将这个消息告诉王上才是。
内侍手脚麻利,已经在先帝遗留的故纸堆里翻出了一张破损泛黄的画像。
笔迹虽已模糊,但拓跋正使在画卷展开的那一瞬间便涕泪横流,谢瑶卿看在眼中,只叹一起口气,心道,真相如何,想来无需多言了。
趁楼兰正使在不顾风度的嚎啕大哭,她冷眼看向席下冷汗流个不停的礼部尚书。
她刀子一样的眼风扫过去,年过半百的礼部尚书赵端当即汗液不擦了,几十年的老寒腿也在这一瞬间不治而愈了,她步伐矫健的上前跪倒,义愤填膺的怒骂道:“臣不知那元氏贱人竟是如此不忠不敬,蛇蝎心肠,陛下,容臣提议,不如将元氏刨棺鞭尸,以儆效尤!”
谢瑶卿只端着酒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脸上只有一句话——前几日提议让朕追封元氏的,好像也是你吧?
赵端背后华贵的衣衫顷刻间又被浸湿了,她当机立断的认错道:“臣先时受了奸臣蒙蔽,竟被元氏生前的伪装骗了过去!那些人定是同反贼谢琼卿串联,臣愿意检举她们,望陛下明察!”
谢瑶卿轻笑一声,是个识时务的,往后给她从尚书位上撸下来送个闲职养老,给她个善终。
谢瑶卿抿了口酒,轻声提醒,“那追封一事...?”
赵端心领神会,“自然要追封真正的楼兰皇子,陛下的生父,大周的凤君!只是微臣觉得先前的谥号不大好,容臣回去和礼部同僚们商议,一定给先凤君一个十全十美的谥号!”
谢瑶卿这才满意了些,冲她点了点下巴,放她回去喝酒玩乐,只是赵端恐怕没心思吃酒了,恨不得搜肠刮肚,倾尽毕生所学,立马想出一个压得过孝仁的,完美的谥号。
拓跋正使终于哭完了,她抬起仅存的手臂抹去眼角浑浊的泪水,哽咽的向谢瑶卿请求,“陛下,此事既有分明,请准许我先回楼兰将此事禀告王上,告知王上她的幼弟尚有血脉在人间,且就是大周的陛下,余下的...还需王上再做定夺。”
谢瑶卿颔首默许,她和楼兰王既有了一层血缘关系在,那很多事便可以更近一步的谈一谈了,比如大周能不能在楼兰设立一个官方组织,教化楼兰民众?学了汉文的楼兰人能不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这些都要等楼兰王决断后再商议,但楼兰年轻的使臣们还有一件要紧事。
她们戳了戳拓跋正使的衣服,七嘴八舌的提醒她,“祭司大人,我们还带了和亲的皇子来啊!”
拓跋正使有些尬尴的望了一眼谢瑶卿,向晚就坐在她的身侧,烛光摇曳,月色如银,照的二人如同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她叹了口气,自觉心虚,底气不足道:“我们原本打算送王上的次子前来和亲,只是今日见了陛下与凤君方知什么叫佳偶天成,我们的小心思实在羞于启齿。”
向晚挑眉看向谢瑶卿,只笑吟吟的看着她,谢瑶卿便一哂,问过皇子的年龄生辰后平静道:“这倒不妨,朕已有凤君,但朕还有一位妹妹谢瑾卿,去岁新封了南安郡王,常年为朕镇守西南,尚未娶亲,年纪与皇子倒是相配,不如先留皇子在京中暂居,待到年底瑾卿回京,叫她们二人见上一见,若是眼缘相合,也算亲上加亲。”
不嫁君王为侍,嫁郡王为夫也是好的,左右她们要的只是谢瑶卿的态度,只要谢瑶卿高兴,干什么都是对的。
使臣们既要回一趟楼兰,谢瑶卿便提前拨了许多赏赐下去,金银珠宝,珊瑚玛瑙,流水一样送进了鸿胪寺,直堪的向晚都咋舌,忍不住私下里问谢瑶卿,“楼兰王虽是陛下姑姑,可陛下还没见过她,怎么就如此宠信她呢?”
他问这话时谢瑶卿已经在大周舆图下坐了半天,舆图之上,一条朱红曲线连接元京与西域楼兰,又连接更远处的西域诸国,谢瑶卿听见向晚的话音,笑着命人将舆图收敛了,握着他的手微笑着看着他,他的肚子越发明显了,谢瑶卿取了个金丝软枕垫在他腰下,随口埋怨裴瑛,“你这么大的月份,她也敢不派派跟着,真是个庸医。”
向晚只是笑,“裴大夫正躲着郭太医呢,来给我诊脉都蹑手蹑脚,跟做贼一样。”
裴瑛和郭芳仪的恩怨情仇谢瑶卿懒得理,且让裴瑛为难去吧,眼下她有更要紧的事。
向晚还在眼巴巴的盯着舆图瞧,谢瑶卿便笑着哄他,“朕只是有个构想罢了,待它成真了,朕再和你分享不迟。”
自回宫后向晚便一心一意的相信谢瑶卿了,闻言便欢喜道:“陛下想的定然是能成真的。”
谢瑶卿笑着捏了捏他的手,却又将话锋一转,提起了一个向晚不想记起的人,“南边传来消息,谢琼卿已经授首了,王琴上表为向晴请功,说她作战勇猛,阵斩谢琼卿,是不世出的勇将,朕已经下令,命向晴带着谢琼卿的头颅进宫受封了。”
“谢琼卿既有覆灭,朕手里却还有一个人,要交给你处置。”
向晚一愣,便听见谢瑶卿缓缓道。
“向曦尚在地牢,杀死他虽然容易,可他三番五次栽赃构陷。”
“到底如何处置,朕想问问你的意思。”
谢瑶卿沉默了一会,又补充道:“不过杀是一定要杀的,怎么杀你说了算。”
第63章
向曦。
听谢瑶卿提起这个名字,向晚长久以来挂在嘴角的那抹温柔可人的笑容也渐渐的消散了,他低垂眉眼,神色难明,轻声道:“我若是说了,只怕陛下觉得我心狠。”
谢瑶卿捏着他的手,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平静道:“无妨,朕只会比你更心狠。”
向晚低着头,沉默的思索了片刻,半晌后,他小声问谢瑶卿:“如何处置他有陛下圣心独断,只是我还想在行刑之前见他一面。”
有一些话,他实在想亲口问一问向曦。
谢瑶卿并无不满,只是拉起向晚的手,轻声嘱咐,“朕同你一起去,去了以后,万事听朕安排。”
为了不让向晚受到惊吓,仪鸾卫提前将奄奄一息的向曦从阴冷潮湿,蛇鼠丛生的地牢移到了一处窗明几净的净室内,谢琼卿已死,向曦身上唯一一点可能的价值也消失了,他已经是将死的人了,所以他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痕与刻骨的疼痛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唯一要紧的大事,便是不能叫他身上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冲撞了凤君。
一如不久之前,在身着贵君服制的向曦心里,向晚经受的痛苦,向晚濒死的挣扎,都是无关紧要的,万万不能让一个卑贱之人坏了自己的心情,坏了三殿下的大计。
向曦只要动一动,便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碎成渣了,可仪鸾卫从来冷血无情,连医官都未曾叫来,只是用粗粝坚硬的白布坯将他浑身裹了一遍,只要不露出气味便万事大吉,甚至为了保证他在谢瑶卿与向晚问话时清醒无常,仪鸾卫还给他为了些损伤身体,却能让人兴奋的秘方。
向晚由谢瑶卿扶着,小心翼翼的顺着陡峭的楼梯走下来,昏暗死寂的净室内因而漏下了一抹天光,泻进了一缕生气。
明亮刺眼的日光打在潦倒困顿的向曦身上,仿佛滚烫的烈火一般,将这团罪孽深重的血肉灼烧得颤抖不停。
出于对仪鸾卫与刑法的恐惧,他瑟缩着蜷成一团,从眼底流露出几分可笑的畏惧。
可当他竭尽全力的睁开眼睛,看清来人时,他身上的恐惧竟在一瞬间冰雪消融,转而汇聚成一股如由实质的怨毒,凝聚在他浑浊不堪的双眼中。
离了高超的易容手段,他与向晚一点也不像,向晚纯净轻灵如仙子,他却污浊沉重如淤泥。
可他眼中的怨恨却像藤蔓一样死死抓住了向晚的脚腕,想将他从云层攀扯下来。
向曦伸出嶙峋的手指指着向晚的鼻子,像个疯子一样癫狂的骂道:“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流落至今!若不是你,我还是陈王夫郎,我还是大周凤君!”
谢瑶卿默不作声的上前一步,挡在了向晚身前。
向晚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站在谢瑶卿宽阔的臂展之后,小声的同她感慨,“陛下,我实在想不明白,我从未害过向曦,他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想置我于死地呢?”
谢瑶卿冷笑一声,“他本就是卑劣之人,有什么可说的?”
向晚缓缓摇了摇头,徐徐踱至桌案前,向曦脚腕上被栓了一条碗口粗大铁链,让他行动不便,无法扑到向晚身前来行刺,只能徒劳无功的在原地抖做一团。
向晚整理着久远的记忆,微微蹙着眉,轻声细语的问,“后来的事,为着陛下的心病,为了你所谓的大计,你害我,原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之前在向家的时候,我同你原本没什么仇怨,你为什么却恨我入骨,把我赶出向府还不满足,非要将我卖入暗倡馆才肯罢休?”
向晚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对无辜之人的怨恨可以如此莫名其妙。
向曦却只是阴毒的瞪着他,瞪得两颗浑圆的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一样。
他嗤嗤的笑起来,“没什么仇怨?我原本的人生,原本的幸福,原本的荣华,原本的富贵,全被你偷去了,你还说没什么仇怨?如果不是你,如今坐在凤位上的人就是我!”
“原本我才是向府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旁人的赞誉,贵女们的喜欢,原本都应该是我的,却都被你偷去了!难道我不能恨你吗?!”
“你偷了我的人生,享受向府前呼后拥的快活人生,我却被卖进暗倡馆,日夜受辱,你知道我对着他们笑的时候有多恶心吗?更恶心的是,回了向府,我还要顶着你的脸活一辈子,既然我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侮辱得不到弥补,我就要让你尝一尝倚门卖笑的滋味!”
他恶狠狠的盯着向晚,只恨不能将他生吃了,“我就应该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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