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向晚只是回忆,便恐惧得浑身发抖,他紧紧揪住谢瑶卿的衣袖,依偎她结实的肩膀,小声唤她,“陛下...”
他害怕。
谢瑶卿与他十指相扣,回应他的紧张与不安,谢瑶卿蹙着眉,心中也有些紧张,她虽未见过男子生产,但在宫中生活多年,也听过许多先帝侍君难产崩逝的传闻,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小心的问裴瑛。
“可有什么转圜的办法没有?”
裴瑛继续躲避陈阿郎的眼神,向谢瑶卿建议,“如今月份大了,再吃旁的药反倒不好,陛下不如每日抽些时间,陪凤君散散步,只是得注意,不能迎风不能受寒。”
这几日政务繁忙,谢瑶卿时常忙到半夜,来看望向晚的时间都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在此之前,她也从未为谁耽搁过朝政,但听了裴瑛的话,她低头沉吟片刻,而后挥手招来内侍,“去传朕的命令,到凤君生产之前,每日早朝的时间减去一个时辰,凡有奏报,让她们先奏给那个几位学士,由学士挑出要紧事,再禀报给朕,其余事让她们看后自己拟定对策,报给朕朱批。”
向晚急忙拉住她的手,有些焦急的阻止她,“男子生产历来如此,有陛下的心意护佑,臣侍一定能顺利生产,陛下怎么能为了我耽误朝政呢?大臣们会说您沉湎后宫的。”
谢瑶卿捏了捏他的手指,伸手揉了揉他脸颊上的软肉,温和的笑,“你是大周凤君,你腹中的是大周太女,朕陪你,恰是为大周的千秋百代殚精竭虑,谁敢说朕沉湎后宫?”
向晚说不过她,又开始瘪着嘴小声嘟嘟囔囔,谢瑶卿凑近了听,听见他小声说,“自然不会说陛下,到时候之说臣侍恃宠而骄,狐媚君王。”
谢瑶卿笑得愈发开心,捏着他柔软的脸颊,笑着同他说,“你我妻夫,一体同心,朕倒要看看谁敢说你。”
谢瑶卿又用眼神看向裴瑛,重新确认了一遍,“真的没有大碍?”
裴瑛点点头,“却无大碍,只是这一个月得处处小心,不知何时便会发作生产了。”
向晚闻言,又像只小猫一样往谢瑶卿怀里缩了缩,谢瑶卿便揽着他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趁裴瑛垂首躲避陈阿郎时,低头轻轻在向晚额头落下一个温柔的吻,她握住向晚的手指,轻轻捋着他的手指,轻声安慰他,“别怕,朕一定在,朕一定会在你的身边的。”
向晚也笑着回应她,“多谢陛下。”
裴瑛诊完了脉,拱手就要告退,陈阿郎刚要开口留人,裴瑛却又施展轻功,抬腿从身侧打开的窗户中翻了出去,飞快的溜走了。
陈阿郎愤愤的盯着她的背影,也迈着步子,一溜烟的追着她跑了出去。
有了裴瑛的叮嘱,谢瑶卿对向晚的饮食作息便越发伤心,凡是向晚入口的东西,她都得先尝过才罢休,如此相安无事的又过了小半个月,就在谢瑶卿放松警惕,觉得向晚一定会平安生产时,意外还是出现在一次早朝时。
那时早朝刚刚开始,谢瑶卿正拿了内阁学士们呈报的奏折来看,陈阿郎却忽然一头撞进金銮殿,恨不得扑到谢瑶卿的龙椅前,他手上带了些斑斑的血迹,哭着抹了一把脸。
“陛下,凤君早上用过膳就开始发作,如今疼得厉害,陛下您快去瞧瞧吧!”
第66章
自从谢瑶卿登基以来,这是她头一次罢了早朝,还是在朝臣备至、奏章纷呈的时候,不是因为她身体不适,也不是因为她突发心疾。
只是因为向晚生产。
这在大臣们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谢瑶卿登基不过一年,谢瑶卿的残暴无情、杀伐果断,她们早已经在菜市口流不尽的权贵血里瞧得一清二楚了,她们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揣测天威,她们何时见过她如此慌张,如此无措,甚至舍得撇下上百位朝臣们不顾,一头扎进后宫里去的样子。
大臣们揉着眼下的乌青,迈着虚浮的脚步,一边庆幸于白得了一天休沐,一边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不过是向晚生产罢了,哪里就需要这么精心了,世间男子哪个不用生产,哪个没经历过这种时候,偏向晚要缠着谢瑶卿陪他,产房那种污秽的地方,岂是正经女子能去的地方?
先帝侍君如云,生了十几个孩子,也没见她同谢瑶卿这样上心。
更有急于表现的大臣们捏着自己熬了一宿写出的骈四骊六,辞藻斐然的奏章,在心中酸唧唧的抱怨,那个出身低贱的向晚,难道比得过自己这一份奏章,谢瑶卿竟为他听朝一日,已有昏君之象,她回家之后定要用处浑身解数,写一份石破天惊的劝谏书!
谢瑶卿并不知道大臣们心中的弯弯绕绕,便是知道了,心中也要冷笑几声,将那些写在上好宣纸上华而不实的废话撕个粉碎,然后摔在那些假惺惺的笑脸上。
她只是焦急,焦急在向晚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竟然不能飞也似的到他身边去。
谢瑶卿心中有些懊恼,忍不住抱怨起为她打理起居,安排日程的内侍,“这么要紧的事,你怎么不提前提醒朕听朝一日?”
内侍三步并作两步,一边抹着额上纷纷的汗珠,一边勉强跟在谢邀卿身后,跑得直喘,她有些委屈的为自己解释,“陛下从来没停过朝。况且陛下定下过规矩,说朝政是第一要紧的事,别的什么也不能越过朝政去。”
谢瑶卿猛的刹住脚步,皱着眉回头望了她一眼,那个内侍反应不及,险些撞在她身上,谢瑶卿背起手来教训她,“这种时候朕说什么你只管听着就是了,多什么嘴。”她只思考片刻,又补充道,“从今往后你只管记住,之前的规矩作废,往后唯一的规矩便是万事以凤君为先。”
内侍有些犹豫的看着她,“这样耽误朝政,大臣们会不会非议凤君...”
谢瑶卿无奈的看了她一眼,“朕养你们,养这些大臣是为了什么,如今谢琼卿已然覆灭,世家也一蹶不振,朕难道还要事必躬亲,万事都殚精竭虑吗,你难道想累死朕吗。”
那内侍小声说了声不敢,心中却知道谢瑶卿不想累死自己,她决定类累死内侍和大臣。
凤仪宫就在眼前,裴瑛正领着太医院上下团团围在产房门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的跺着脚,接生的男医捧着铜盆,如流水一般在产房中进进出出,谢瑶卿一眼扫去,却见铜盆中盛满了鲜红的血水,上面还漂浮着些成块的血肉。
血腥气迎面而来,将她身后的内侍熏了个趔趄,谢瑶卿面色如常,平静的命令道:“宝华寺住持昨日便已经应召入宫为凤君祈福了,你去乾清宫把朕抄的法华经送去给住持。”
内侍一怔,宝华寺住持入宫她是知道的,但她从未想过会是谢瑶卿会是谢瑶卿下旨召来的,毕竟这位陛下从来不敬神佛,杀人时似乎从不在乎业障,是一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罗刹,今日为了向晚,竟肯向佛祖祈求了吗?
谢瑶卿催促她,“快去。”
内侍回过神来,飞奔着跑去办事了,谢瑶卿几步站到裴瑛身边,她侧耳,听见向晚孱弱的□□声,她努力捕捉着他的声音,却只能听见他无助的哭喊,谢瑶卿搓着手,焦躁不安的问,“怎么会这样?向晚听起来怎么这样痛苦?”
裴瑛伸手比划着,给她解释着男子生产的缘由。
“男子生产,其实就是吃下的结契果在腹中吸收血肉养分,发出新芽,长出新枝,接出新果,这个新果,就是母父心血孕育而成的胎儿,她一开始连在结契果生出的枝条上,依靠枝条汲取父亲体内的养分,等长得够大,娩出体外也能生存时,结契果便会为她开辟一个通道,把胎儿送出来。”
谢瑶卿蹙着眉,似是不解,“他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哪有通道?”
裴瑛叫住一个端着铜盆的男医,指着铜盆里模糊成一团的血水,轻声道,“自小腹往下,结契果会用枝条穿透血肉,把胎儿挤出来的。”
听及此处,谢瑶卿面露不忍,“这和开膛破肚有什么区别。”
裴瑛停顿一下,耸肩道:“没什么区别,有时候若是结契果始终无法顶破血肉,就得让大夫顺着结契果活动的脉络,用刀子剪刀将通道剪开。”她瞧见谢瑶卿深深蹙起的长眉,急忙安慰她,“不过向晚吉人自有天相,是用不着这一步的。”
谢瑶卿这才将提到喉咙的心吞回心口,搓着眉心和裴瑛一起团团的跺着脚。
接生的男医生不知道已经接了多少盆血水出来了,谢瑶卿看着,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肉都跟着一起流走了,她的手指都变得冰冷无力。
送完经书的内侍扶住谢瑶卿手臂,轻声道:“时候不早了,陛下用些东西吧。”
谢瑶卿恍然回神,原来已经正午了,她上前将耳朵贴在产房的墙壁上,却只听见向晚微弱的呼吸声,他累极了,也痛极了,一上午米水未尽,又几乎将浑身的血都流尽了,他倒在被染得鲜红的被褥上,伸出伸出颤抖的手,却不知想要捉住什么。
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起伏了。
男医匆忙跑出来,连行礼都忘了,“院判!凤君没力气了!孩子却只是将将看见头!”
裴瑛当机立断,一边开止血补气的药,一边吩咐等在一边的御膳房的太监道,“用鸡汤做底,把山参熬进粥里,喂凤君喝下,他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不能不进饮食。”
谢瑶卿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裴瑛回头,却见谢瑶卿满脸紧张,几次欲言又止,话却始终难开口。
裴瑛明白她心中的焦躁,尽可能的温声安慰她,“陛下无需太过忧虑...”
谢瑶卿忍不住打断她,“向晚就在里面受非同寻常的痛苦,朕怎么能不为他忧虑?!”
裴瑛叹了口气,心中无奈。
忧虑也没用,自古以来的规矩,产房阴湿污秽,女子是不能进的,尤其是谢瑶卿这样金尊玉贵的帝王,更是不能让里面血腥气冲撞了圣驾。
前朝时有几个皇帝心系凤君,执意要进产房,不知被言官御史们骂了几百年。
谢瑶卿也听说过这样的民俗,可如今她管不了这许多,隔着产房的门帘,她听见向晚发出一声痛苦的呢喃。
“陛下...”
谢瑶卿抬脚便往产房里走,几个太监飞奔着过来,将自己挂在谢瑶卿身上阻挠她。
谢瑶卿一人一脚将他们踹到一边去,看向内侍的眼神的阴骘又冰冷,“朕看谁敢拦朕!”
“言官御史,头上若是长了两个脑袋,尽管议论,朕正愁朝中净是些贪官蠹虫,她们一头撞上来,正省了朕找理由。”
内侍便停住脚,低眉顺眼的低下头去,只是小声劝,“陛下,里面毕竟血腥,陛下千金之躯,小心冲撞了。”
谢瑶卿冷笑更甚,“朕杀了那么多人,未见谁冲撞了朕,如今朕的夫郎生朕的孩子,反倒冲撞了。”
“若朕能被男子和稚童冲撞了,朕还作什么皇帝,干脆抹了脖子任由世人唾骂吧。”
她将眼一瞪,警告众人,“谁再敢拦,便是大不敬!”
无人再敢上前,谢瑶卿先按照裴瑛的示范,脱下外衣,披上一件在沸水里滚过的细棉外善,用热水洗过手,又用烈酒擦拭过双手,方才转入里间。
她挥手制止下跪行礼的男医,只令他们如常为向晚接生,自己则在榻边缓缓蹲下,用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向晚冰凉失温的手,她看着向晚苍白如金纸的脸颊与毫无血色的嘴唇,眼中满是心疼。
向晚用尽了力气,头歪歪斜斜的靠在床边,原本绸缎一样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灰败的额头上,看上去憔悴极了。
他身上盖了一张锦被,遮住了他□□颤抖的瘦小身躯。
他如今憔悴极了,失去了往日艳丽夺目的光辉,可谢瑶卿看在眼中,心中对向晚的怜惜与疼爱不减反增。
她握着向晚的手,轻轻揉着几处穴位,直到他的手恢复了些温度,直到他微微动了动眼睫,低声发出一声□□。
谢瑶卿急忙俯下身去,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见他委屈的呢喃,“陛下,我疼...”
谢瑶卿紧紧握住他的手,温声道:“莫怕,朕在你身边。”
向晚感受到身边的温度,忍不住贴近了几分,正好御膳房的人端了粥进来,谢瑶卿自然而然的接过,先自己尝了一口,温度正好,而后扶起向晚的头,小心翼翼的,一口一口的喂给了他。
向晚断断续续的吃了一碗粥,终于又有了些力气去抵抗源源不断的,潮水一样的痛楚。
他半昏半醒,只紧紧揪着谢瑶卿的手,将自己的嘴唇咬得血流不止。
谢瑶卿曲起食指,撬开他的牙关,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牙齿间,一言不发的承受着向晚的撕咬。
鲜血从她手指上汩汩流出,谢瑶卿不为所动,只是温柔的望着向晚。
守在床尾的男医忽然惊喜的叫喊出来,“凤君!您再加把劲,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
向晚迷蒙间也听见了这句话,他缓缓深吸一口气,憋着劲,用力的冲着谢瑶卿的手指咬了下去。
谢瑶卿似乎听见一声清脆的嘎嘣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手指被他咬断了。
巨大的疼痛从她的指尖传来,谢瑶卿眼前发黑,一阵眩晕。
她想,应该用过午膳再进来的,这样孩子至少能见到一个威武英俊的娘亲。
男医欣喜的将孩子用柔软的棉布包裹起来,头一件事便是向谢瑶卿道喜,“恭贺陛下,喜得贵女。”
第67章
谢瑶卿下意识的,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低头看向襁褓。
那是小小的一团,有着娇嫩柔软的粉红肌肤,五官间隐约有几分她与向晚的影子,只是都紧紧的皱在一起,像只挤眉弄眼的小猴子,脑袋上顶着浓密柔软的胎毛,谢瑶卿曲起食指,用指节小心翼翼的蹭了蹭她的额头,那个小家伙像是感受到什么一样,咂着嘴巴用脸颊贴上了谢瑶卿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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