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肺腑内一阵翻江倒海,他强逼着自己闭上眼睛,可浓稠到几乎要有实体的血腥气却紧紧的缠绕着他,他瑟缩着,竭尽全力的往后殿逃去。
谢瑶卿却拎住他的衣领,声音冰冷道:“向晚,转过来。”
向晚吓的一顿,窒息的愣在原地,谢瑶卿压低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向晚,转过来。”
向晚想,她好像有点累了。
捏着自己衣领的手紧了紧,向晚只得诚惶诚恐的转过身去,迎面撞上谢瑶卿那张浸泡在血液中的脸颊。
谢瑶卿单手持刀,淋漓的血液在她脚下汇聚成一汪湖泊,向晚嗅着她身上的气味,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将头偏到一边,小声干呕了起来。
向晚睁着眼睛,恐惧的看着谢瑶卿,因为害怕而颤抖不停的眼睫上已经挂上了一层冰霜一样的泪珠,向晚语无论错的解释道:“陛,陛下,我,奴不是,不是故意的。”
谢瑶卿轻轻将长刀扔到一边,一边用潮湿粘腻的手抚摸上向晚的眼睛,谢瑶卿低声沉吟:“向晚,看着朕。”
向晚只敢低垂眼眸,艰难的抬起下巴。
谢瑶卿却忽的凑近了,将鼻尖搁在他的肩窝上,深深的嗅着他身上的气息,似是喟叹一般:“就一会,好吗?”
向晚一怔,他看着谢瑶卿颀长的身躯,竟从中窥见几分脆弱与单薄来。
向晚纠结着,终于还是忍受着恐惧,畏缩着看向谢瑶卿的眼睛,谢瑶卿用拇指指腹轻轻蓦画着他眉眼的轮廓,温热的指尖游走在他的脸颊上,眼含依恋的看着他,向晚沉默了片刻,缓缓伸手从谢瑶卿身后环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向晚听见谢瑶卿小声的呢喃。
“真像啊...”
向晚一僵,慢慢的将谢瑶卿放开了,谢瑶卿也渐渐的恢复了理智,一边吩咐内侍进来打扫宫殿,一边眼神回避,不再看他,只是让宫人领他到偏殿住下。
向晚无暇关注偏殿的布置是否华美,宫人的服侍是否妥帖,他的脑海里一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天血腥残酷的一面,一边翻来覆去的纠结着谢瑶卿说的那句话。
“真像啊...”
那是再说自己吗?
自己与谁相像呢?
是她的亲人?挚友?还是...恋人?
向晚在恍惚中拉了个寒颤,这样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帝王,她的恋人,应当是什么样子的呢?
......
乾清宫的血迹被打扫干净那天,奉国公府那几个做恶多端的管事也被押上了刑场,首恶者三人被判了凌迟,其中就包括之前欺压凌辱过向晚的白管事。
谢瑶卿在早朝之后特意将这件事告诉了向晚,并面色如常的问他:“你要去送他一程吗?”
向晚听得一怔,白管事已经押送刑场,那蓄芳阁里人呢?香兰呢?
他渴望的看向谢瑶卿,咬着牙,扭捏的问:“陛下,奴能出宫一趟吗?”
谢瑶卿理所当然的应道:“朕既这么问了,自然是能允你出宫的。”
向晚便小声问:“那...奴能回蓄芳阁看看吗?”
谢瑶卿沉吟片刻,应允道:“朕也有些事需到蓄芳阁中瞧瞧,朕陪你一同去罢。”
蓄芳阁里却是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向晚先是惊恐的看了一眼谢瑶卿一眼吗,而后下车提心吊胆的问看门的小童人都到哪去了。
小童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道:“能去哪,今日奉国公府那几个畜生凌迟,都去围观解恨去了呗。”
向晚这才明白自己冤枉了好人,低着头红着脸回到车上,小声向谢瑶卿告罪:“陛下,对不起...”
谢瑶卿没放在心上,平静的摆了摆手,吩咐宋寒衣往刑场去。
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菜市口泥泞的小路上,像是枉死之人终于沉冤得血,从天上落下的几滴清泪。
前面似乎已经剐了一个人了,向晚闻着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又有些想吐了,可那些蓬头垢面的百姓们却像饿极了的豺狼一样,扔下铜板抢走仅剩的血肉,用露出脚趾的草鞋狠狠的踩着它,恨不得使出将之挫骨扬灰的力气来,让它地上那些污秽融为一体,永生永世都被人踩在脚下才是。
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甚至将肉条放进嘴里发狠的嚼了起来,向晚忍着干呕,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喊着:“阿香,阿兰,爹爹给你们报仇了啊!”
向晚喉结一滚,擦去额上沁出的冷汗,脸色煞白的同谢瑶卿道:“陛下...我们回去罢。”
谢瑶卿正要掉转车头,刑场的高台上忽然传来一声杀猪一样的嚎叫,是白管事被捆上的刑台,向晚瞥了一眼,只见往日那个趾高气扬、欺男霸女的白管事被剥去了衣服,待宰的猪羊一般在风中瑟瑟发抖,围观的百姓见了她登时发出一阵阵的怒吼,将手里臭鸡蛋烂菜叶一股脑的扔到了台上。
向晚在围观的人群中看见了蓄芳阁的人,他们一眨不眨的看着白管事在屠刀下发出凄厉的哀嚎,脸上没有恐惧,反而一个接一个的拍手称快起来,向晚听见香兰的声音。
香兰白着脸,恨恨的骂了句“活该”。
向晚沉默的看着这一切,片刻后他望向正在闭目养神的谢瑶卿,轻声问:“陛下这么做是因为我吗?”
谢瑶卿睁开眼睛,平静的看着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不是。”
“朕不是因为任何人这么做。”
“是朕理应这么做。”
向晚嗫嚅道:“可这些...都是王公贵族...”
陛下在动手时难道不会害怕吗?
谢瑶卿只是平淡的反问道:“难道她们不该杀吗?”
向晚又无声的看向了窗外的人群,她们正为恶人伏诛而拍手称快,可向晚侧耳听着,她们只感谢苍天有眼,却对操控这一切的谢瑶卿浑然不知,甚至有几个身穿官服的文人,三三俩俩的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陛下的暴虐与凶残。
向晚有些难过道:“明明陛下才是惩处歹人的人,为什么她们不感恩陛下呢?”
谢瑶卿并不理解他的疑惑,仍然平静的说:“朕这么做,不是为了谁的感谢。
她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朕理应这么做,让罪该万死之人伏诛,本就是朕职责所在。”
向晚沉默半晌,真的是帝王的职责所在吗?那为什么在他十几年的岁月里,在他一次又一次被那些罪该万死之人欺辱时,没有任何一位帝王站出来履行她的职责呢?
向晚偷偷的观察着瞌着眼睛假寐的谢瑶卿,凌厉的脸型与冷峻美艳的五官,可这回看时,向晚却感觉不到恐惧了。
他想,陛下杀的,都是合该千刀万剐的人,即使手法凶残了些,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陛下是在为他,为千千万万个他报仇呢。
上午的人已经杀完了,围观的人三三两两的散去了,谢瑶卿便吩咐道:“去蓄芳阁。”
向晚洗净双手,擦上香膏,为谢瑶卿点上檀香,袅袅檀香缭绕着升腾而起,向晚也在这沉静温暖的气息中,渐渐安定了下来,他坐在宋寒衣为他搬来的小凳上,等待着谢瑶卿的安排。
谢瑶卿擦净了手,默不作声的低头看了一眼杯中清澈的茶水,而后放慢了语速,缓缓的对向晚道:“朕有些事想问问你。”
向晚急忙道:“陛下问便是了。”
谢瑶卿沉吟片刻,吩咐宋寒衣递给向晚一叠白纸与一杆毛笔,示意他将回答写在纸上:“你既在蓄芳阁中生活多年,可知道蓄芳阁中有哪些可用之人?”
向晚一怔,可用之人?自然有很多,那些手段粗暴残忍不择手段的管事们,他们自然是可用之人,无论鸨公下了什么命令他们也能安排得妥妥贴贴的。
谢瑶卿思索片刻,补充道:“朕是说,有没有未曾害过人,尚存一分仁心的可用之人?”
向晚这才点点头,写下寥寥几个人名,谢瑶卿接过匆匆一瞥,一把很清秀的小楷,不输富贵人家娇养的少爷,她将名单交给宋寒衣,吩咐道:“将这几个人找来好生看照,待日后仪鸾司接管了蓄芳阁,便让他们管理日常事务。”
经奉国公一事,谢瑶卿发觉单靠仪鸾司潜伏在元京中打探消息又费时又费力,反倒是蓄芳阁这种烟花之地,人多口杂,来往官员为了招徕郎倌青睐又各个口无遮拦,谢瑶卿在心中便隐隐有了个计划,想将充入宫中私产的蓄芳阁当作是情报集散之地。
谢瑶卿沉吟片刻,令人取来笔墨,为新建的蓄芳阁指定规章制度,向晚便在她歇息思考的间隙里,悄悄走到宋寒衣的身边。
向晚垂首向宋寒衣行礼,感激道:“进宫多日,还未曾亲自谢过宋大人当日出手相救的恩情。”
宋寒衣打量他几眼,直截了当的问:“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向公子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向晚被她噎了一下,思索片刻后方才小心翼翼的问出了那个在自己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宋大人,有一件事奴心里一直疑惑,陛下究竟看中了奴哪点,要选奴进宫呢?”
从他这些日子的见闻来看,谢瑶卿并不是贪花好色之徒,能够不顾天下众口咻咻将自己纳入后宫,也并非是心地良善之辈,看见自己受苦便侠肝义胆仗义出手,给自己一个归宿。
谢瑶卿似乎是无情的,千百年世家在她手中不过是蝼蚁齑粉;可她似乎又是多情的,寻常百姓的性命在她眼里,似有千钧重。
而且...
向晚有些难堪的想,进宫这么多日子,谢瑶卿就寝时却从未让自己服侍过,他在心中有些落寞的想,她不让自己服侍,是不是厌弃自己的出身,抑或是...看不上自己蒲柳一样的身姿?
宋寒衣皱着眉沉默,似乎是在纠结如何解释,但她从来也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片刻后她叹了一口气,直率道:“罢了罢了,索性直说了罢,我与陛下想让你进宫,只是因为你很像一个人。”
第8章
向晚一怔。
因为自己很像一个人?
他想起谢瑶卿窝在自己肩窝上时发出的那声喟叹,他明知道这已经涉及帝王逆鳞,可他还是忍不住执拗的追问:“像...谁呢?”
宋寒衣摩挲着脸上的伤疤,陷入了沉思,谢瑶卿淡漠的声音却不合时宜的在他头顶响起:“像朕唯一的恋人。”
向晚惶恐的回身,抬头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谢瑶卿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漂亮的眼睛像是一潭幽深的泉水,平静的水面下却正在孕育着汹涌的漩涡。
向晚支吾的道歉:“陛下,奴不是故意打听...奴只是好奇...”
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她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谢瑶卿倚着软枕,摩挲着腰侧一块古旧的玉佩,她轻声开口:“朕早就知道,朕是一个疯子,可只要他在朕的身边,朕就能获得难得的安宁与平静,若非是他的陪伴,朕绝计是等不到登基那一天的。”
向晚渐渐的明白了,因为自己与他十分相似,所以谢瑶卿在自己身边时也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那...那天她趴在自己怀中,看向自己的眼睛时,究竟是在看自己,还是在透过自己,看她那个“恋人”?
谢瑶卿的声音里渐渐沾上一抹沉痛:“可是他不见了,他亲族被灭时朕曾经向他许诺过,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让他受任何委屈。”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可是朕食言了,那天朕从校场回来,寒衣便跟我说,府中发现了三皇女的死士,而他也不见了...”
谢瑶卿陷入了自责的漩涡中无法脱身,宋寒衣叹了一口气,正打算如法炮制的再泼她一脸水时,向晚却忽然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碰触着谢瑶卿的脸颊,他将脸凑近了,眨了眨眼睛,将潮湿温热的呼吸泼洒在她的面颊上,向晚一边缓缓呼出幽兰一样的气息一边轻轻直视着谢瑶卿痛苦的双眸。
向晚用似水的声音温柔的唤着她:“陛下,陛下...”
宋寒衣惊诧的看着他,似是不相信他能仅凭几句话便控制住谢瑶卿发作的心病。
谢瑶卿眼中缓缓浮上一层恍惚,片刻后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她疲倦的揉着眉心,默不作声的躲开向晚沁人心脾的吐息,她叹息道:“你也看到了,真有时候,便是这么不受控制。”
向晚缩回指尖,低垂眉眼,乖顺的跪坐在谢瑶卿的身前,谢瑶卿垂眸时,只能看到他露在乌黑长发之外的藕粉耳尖与消瘦骨感的双肩,她听见向晚柔声道:“往后...陛下尽管吩咐奴便是了。”
谢瑶卿默然片刻,蹙眉问道:“你...愿意?”
向晚扬起小巧的脸,对她笑道:“陛下救了奴两次,奴总要报答陛下的救命之恩。”
如果她不愿意与自己有肌肤之亲,那...能这样陪在她的身边,也算无憾。
谢瑶卿见他如此便不再多言,复而问他:“这蓄芳阁中还有什么是你想带走的吗?”
谢瑶卿以为向晚会带回些名贵珠宝与华美衣衫,可向晚却只带回了一把琴,一把上了年头的素琴,谢瑶卿皱着眉拨弄了几下琴弦,它便发出几声□□一般哀怨的曲调,谢瑶卿看向向晚:“它似乎已经不能弹了。”
向晚垂眼,小声解释道:“这是我娘为我打的,这是我唯一的东西了。”
那些珠宝钗环,衣衫布匹,不过是有钱人一时兴起洒下的恩赏,只有这把琴,从自己被迫离家时便属于自己。
谢瑶卿闻言又仔细观察那副琴几眼,斟酌道:“宫里的老师傅兴许能修,朕叫人给你看看罢。”
向晚欢喜的眯起眼,情真意切的笑了起来:“多谢陛下。”
蓄芳阁改组并不急于一时,谢瑶卿只写了大体的章程便要摆驾回宫,临行前她叫来主理此事的仪鸾司官员,仔细叮嘱:“这些天先盯紧了京兆府衙门的人,事无论大小,都要上报。”
向晚跟在她身后,眨了眨眼,京兆府衙门?陛下又要对谁下手了呢?
......
谢瑶卿不是对谁下手,是对“宰白鸭”这个恶习痛下了杀手。
向晚记得那是一个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的早晨,他坐在偏殿的窗棂前,想借着大好的天光为谢瑶卿绣一只香囊,哪怕比不得宫中绣郎绣的精致,但总归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向晚对着排开在窗台上的几簇丝线挑挑拣拣,犹豫着用哪种颜色来绣那朵并蒂莲,宋寒衣忽然匆忙闯进殿来,吓的他打翻了手里的绣篷。
宋寒衣深吸了几口气方才稳住呼吸,向晚一边为她捧上温水一边小心的问她:“宋大人何事如此匆忙呢?”
宋寒衣捋着胸口,心有余悸的催促向晚:“是陛下,陛下又要杀人了...”
而且这一回,是要在金銮殿上,当着所有朝臣的眼睛,亲手杀人。
宋寒衣喊了劝了,连水也毫不客气的泼了,可是全然没用,她在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了向晚。
也许能行呢?
宋寒衣急忙握住向晚的手腕,拉着他往外跑:“快些走吧,我怕去晚了,陛下已经把那人切成块了。”
向晚被她拽得踉跄着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忧心陛下的境况,全然忘了问宋寒衣要带他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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