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高她一个头的距离,裴瑛见状,便弯下腰来,让她省力地将狐裘披在他的身上。
毛绒绒的狐裘绕过裴瑛的颈项,裴瑛的目光不由追随着她的手,原本美如玉秀如葱的手却添了极为突兀的白色绢带,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子瞬间起了狂涛,可是就在他回首,却见裴明绘正自认真地为他系着狐裘的系带,原本横亘在心头的杀意瞬间烟消云散,他的目光也变成了极为和善的噙着笑意的目光,像是一汪浮动着光的澄澈湖水。
裴明绘对上他的目光,心里又是一慌,又垂下了眼来,那日的误会压在心底,直叫她的心底发烫,心里的躁动的火焰顺着经脉蔓延开来,瞬间指尖也燥热起来,原本苍白的脸颊也红了起来。
她又是一慌,生怕裴瑛察觉,赶忙加快手上的动作,岂料心越忙事越忙,原本很容易的一个结,竟然成了死结。
“好了好了。”裴瑛见她焦急之下,额头都冒出了汗,笑着说道,“我来罢。”
他按住她的手,可那异常的温度却让他瞬间抬起眼来。
“你的体温似有些不对?”
他伸出手来,扣住她的后脑,而后他与她额头相贴。
“可是受了风寒?”
骤然变大的俊雅面容毫无顾忌地贴了过来,她的心跳瞬间停止,铺天盖地的他的气息涌了过来,堵塞了她的思维。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想要向后靠,想要退缩,裴瑛有所察觉,手上微微用力,便让她的头又往前了几寸。
他的吐息落在她的脸上,有些热,又有些痒。
热在面上,痒在心头。
裴明绘生怕裴瑛知道些什么,赶忙偏过头去,轻轻的嗯了一声,却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又补了一句,“只是燎炉的火太旺了些。”
“那得请医工看看。”
裴瑛的额头离开她的。
“你莫送我了,外头风吹得紧。”
“哥哥哪里的话,平日路总不见哥哥,今日难道有些空闲,我也盼着能与哥哥多呆一会儿。”
她说得简单明了,里头的真情叫裴瑛丝毫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虽说已经不小了,但到底还是他的妹妹。
裴瑛的手抚过她的鬓角,将她一缕额发捋到耳后,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潜藏在心底那不为人知的情丝涌动着,生长着。
裴瑛将氅衣替她紧了紧,最后却还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那子吟就只送我一段路,接下来的路,为兄自己走。”
他们并肩走着,走在回廊之下,廊上每五步悬着一盏风灯,随着冷风的呼啸,它的光影也在风中变幻着,而一旦步出风灯的光芒,水银似的月光立即涌了过来,时冷时暖的光彩交替着,勾勒出二人并肩而行的剪影。
她多有希望现在的时间能过无限延长,这条路能够一直到延伸到天涯海角。
她偏头看向裴瑛,他的侧脸上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凝重。
或许有一天,哥哥能够了结裴家的仇恨,他真的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仇恨太过沉重,它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了一个人。
二人停在院门前,裴瑛偏过头来,将披在裴明绘身上的大氅又紧了紧,黑色的毛绒绒的领子顿时拥住了她尖尖的下巴,她抬起眼睛来,纤长的睫影投下来,遮住一半眼眸。
“好好休息。此事,自有为兄处理。”裴瑛温声道。
他走下回廊,走出了院子。
裴瑛缓缓回过头来,看着裴明绘的身影,眸光渐渐暗淡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他不知明里暗里推了多少求娶裴家女的人。
其中大多为攀附裴家之人,他们都不是真心为着裴明绘而来的,再就是贪慕裴明绘的容颜而来,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的。
裴瑛不可否认,他确实怀着私心,不想交妹妹交给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在乎她。
只要他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动她。
可是,就算他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就算他位极人臣,却发觉,各种危机却接二连三地走来。
第29章 明绘大梦(一)【大修】
屋外又起了风雪, 呜呜地吹得正唤,想必又是一夜天寒地冻,若是今夜下得不停, 想必定是要积上三寸尚不止。
屋内燎炉熏笼生得正旺,火星不息闪烁着, 带来令人舒适的温暖,厚重的素青色帷幔自帐顶倾泻下来,拢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温暖的空间,舒软的衾被像是云一样围拢住了熟睡的少女。
她呼吸原本轻得足以被火苗声盖过,可是突然间却又急促起来,但很快便又平复了。
裴明绘算得裴瑛今日休沐, 便欢欢喜喜地亦如寻常时日来找裴瑛。
裴明绘自长廊处拾阶而下, 甫一下来便被猛烈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遂抬起手中的绢面小扇作了棚子遮了遮阳光。
蝉声聒噪,听得她心烦意乱。
她走过热气蒸腾的白石砖小路,一路张望, 却未见有一人前来, 往日裴瑛虽然休沐, 可是政事繁忙却是不能真正得空休息的,故随时休沐之时来往官吏书吏也是络绎不绝,裴府前的车马也是一辆方走一辆又来。
她走过立在莲池旁两只亭亭独立的白鹤,两只白鹤又尖又细的嘴巴就转了过来, 黑漆漆的小眼珠便锁准了她,扑闪着翅膀就想飞过来,裴明绘听见翅膀扑棱之声赶忙上了三级小阶, 迈过门槛便进了裴瑛正屋。
晴光正好,阳光透过半开的雕花棂窗, 带着屋外梨花枝的花影一并照亮半面屋子。
一半被稍微有些炽热地阳光照得透亮,半空中的蜉蝣清晰可见,仅仅站在里面,她都微微感到燥意。而另一半则隐在黑暗里,虽然点了几盏铜灯,用处却终是不大。长案床帷竹简四围,一切都灰蒙蒙得像是落了一层灰尘一样。
她自寻了裴瑛来,定然顺道告那两只畜生的帐,好端端地突然就发了疯要啄人,她定要叫哥哥好生管教一下它们,不要叫它们为非作歹了。
隔开里外间的珠帘在猛烈直射的阳光下变得有些晃眼,素白的双手拢起珠帘,她便看见了那么熟悉的青。
是裴瑛。
依旧是一身青色的袍子,低调间又氤氲着一丝空山新雨的朦胧清新与蓄雾藏烟的神秘玄机。
他一如往常贞枝肃矗地端坐在长案之后,修长的不染纤尘的手指执着白马作毫笔,抬手又在砚台上蘸了些墨,他神色凝重,锋利的笔锋在汗青之上写了几笔便又顿住了,秀丽的长眉也蹙了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可是,裴明绘却直觉地在裴瑛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仿佛白露飘零凉风忽至,愁苦与郁闷像是缠绵的雨丝纠缠着他,一夜之间玄黄俱尽,原本冒雪停学不改斯节的巍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明绘顿时慌张了起来,一种莫名的不妙感像是云雾一般升腾了起来,她手中拢着的珠帘瞬间便掉了下去,彼此珠玉相击碰撞,发出清脆却惊魂的声音,折出亮白却刺目的光来。
裴瑛瞬间顿笔,不知道是不是裴明绘看花了眼,他的肩头似乎颤抖了一下。
粉色的流溢着盛夏光彩的裙裾拖曳过红毡的明暗交界之处,裴明绘的胸口的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跳了出来。
她缓步走了过去,随着布料与红毡的簌簌摩擦声,裴瑛似乎溢出了一声叹息,可他依旧没有抬起头来。
裴明绘顿时慌了神。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哥哥从未如此对待过她!
“哥哥!”她叫了依旧垂着头的裴瑛一声。
屋中清漏声阵阵,不过才一刻钟的时间,裴明绘却仿佛等了三转一般长久。
裴瑛终是抬起了头,可是她无比熟悉的眼眸里却没有了一丝往昔的关爱,甚至连既往的熠熠光彩都没了,似乎连往昔裴瑛的影子都消失了。
往日亲密无间的兄妹两人之间像是形成了一道无形却似有形的屏障,叫他们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她一时心惊肉跳,赶忙走了过去跪坐在裴瑛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
裴瑛垂下眼帘,不再看她。
裴明绘心里愈发着急,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哥哥突然便对自己如此冷淡,她不明白,她整个人都被恐惧所笼罩着,她急忙抓住裴瑛的袖子,问道,“哥哥,怎么了……”
裴瑛不动声色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扯了出来,而这一举动似乎也深深地伤到了裴明绘的心。
难道他知道了,不……
不……
“哥哥这是怎么了,怎么平白地就不理人了呢,子吟若是有错,哥哥尽管骂就是了,可别就是不理我。”裴明绘不怕裴瑛骂她,可就怕裴瑛不理她,他这般疏离她,倒真是叫她万箭攒心般难受,可偏偏裴瑛又不说话。
裴瑛不经意地一回头,便撞进了裴明绘那几欲碎裂的眸子,心神便是一颤。
“今……今日并非十五。”裴瑛站起身来,一向言辞凌厉又流畅的御史大夫裴瑛竟然罕见地口吃了,原本永远温润的声线却仿佛被太多的东西干扰了,变得痛苦,让人听之欲碎,“你先回去。”
第30章 温小公子,这是去哪?你的剑忘带了。
“怎么又下雪了?”
郭升一推开窗子, 漫天飘飞的晶莹雪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分外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
郭升忙整饬了自己的衣裳,一旁的婢女取来狐狸皮帽子, 郭升拿了起来戴在头上,推门出府上辎车, 辎车辚辚马蹄脆疾着驶着出巷子,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停在一处僻静的府院处。
郭升一掀帘子,便是冻人的寒气,鼻腔顿时酸涩起来。
门前早有婢女提着灯笼等待着,一见郭升走来, 便欠身一礼, 走在郭升前头引路。
走过梅枝扶疏的白石子小径,晃动的灯影一寸接着一寸照亮落雪的红梅。
冷寂幽香不禁让郭升有些忐忑,她就走出了这片积满了大雪的幽林,来到一处六开间的厅堂, 红色的风灯三步一盏, 照出一片火红明亮。
侍候在大门的两位可人的婢女默然将大门推开, 温暖到生了燥意的气息瞬间从宾客满堂的大宴里涌了出来,带着醇厚的酒香与佳肴的香味直扑郭升面门,一时之间他仿佛已经沉沦在这场行将开始的大宴之中。
宽敞明亮的大厅之中宾客满堂灯红酒绿,长案之上铜鼎玉盘金爵象箸一应俱全。
“郭公来也。”
座上一人眼见, 率先看见了郭升,忙起身迎接,其余人见状, 也纷纷站了起来,拱手躬身前来迎接郭升。
在场众人皆为商贾, 且都是各行各业的翘首,无一不是家累万金之户,就以方才起身迎接之人,便是在盐铁官营之后便一落千丈的三川郡盐商陆之道。
“原是陆公啊。”
郭升很是享受如此恭维,矜持地拱手回礼。
“原我来晚了,失礼失礼。”
“怎么会呢。”又有一深蓝色深衣的体态臃肿的男人站了起来,冲着郭升一拱手,“今儿的大宾还未来呢,想必我们还得要等上好一会才是。”
郭升见前头主位空着,正想抬脚上坐,却不曾想那男子的话正好戳了他的心窝,他心里头登时不满起来。
不过一个毛头小子,一无爵位,二无官身,怎敢担大宾之名呢。
本来大宴约定的时刻在卯时初刻,他便特地压着时间以便能够压轴出场以来彰显他的身份,可万万想不到竟然有人比他还猖狂。
陆之道眼见郭升要往主位上座,忙虚手将郭升请到了右上首首位,陪着笑道,“郭公请。”
郭升见状,登时蹙起了眉,鼻翼翕动发出不满的哼声,若非此次大宴极为重要,他定要甩袖离开。
郭升忍耐了,虽然有万般的不满,他却只能忍耐。
待到全部落座以后,郭升忍耐着所有的不满。
铜枝灯烛爆开火花,外头风雪愈盛。
又过了一刻,郭升显然不耐烦了,烦躁地将爵中酒一饮而尽,一旁窈窕的婢女便又捧着金酒壶续上一爵酒。
大厅中燎炉生得很旺,旺到燥热,燥热到似乎屋中所有水汽都正腾走了,郭升浑身上下燥热得很,让人心烦,他正要起身,却不料起身之时宽大的袖子却扫了正在斟酒的婢女,那无辜的婢女一个不防就手中酒壶就被打翻在地,酒水就洒在了他的衣服上。
“你——”郭升登时大怒,眼见自己身上华贵的绸衣竟成了如此模样,站起就是一脚,正好就踹在婢女的柔软的心窝之上,“滚——”
可怜的婢女登时就摔在地上,捂着胸口痛到站不起来。
“郭公息怒。”陆之道赶忙迎了过来,吩咐两个婢女将那个倒地不起的婢女搀扶起来带下厅堂去,“不过一个婢女罢了,怎只得郭公如此大发雷霆。”
岂料郭升正在愤怒的当头,以他的地位,本该就受人逢迎的,如今一场宴会下来,自己的位置却也无端低了一等。
况且,这陆之道嘴里这么说,可是郭升怎么听都不对味。
他本不好发作,可如今既然寻到了由头,他自然不可能放过。
这群人一贯势力,隐约间便有将他置于下位的意思,若不借机给他们下马威,定要唯温珩那小子为首了。
“一个婢女,却也值得陆公求情。”
郭升冷笑一声,细长的眼睛迸发出寒光。
陆之道顿时明了郭升的意思,只歉疚地一笑,“原是此地是长安,她虽是一个婢女,却也是梅院主人的婢女,不是在下的,也不是郭公的。只是若是随意打杀了,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呵,陆公言辞倒是好的。”郭升的眼风扫了过去,他冷笑一声,“只是为了一个婢女,就坏了兴致,怕是得不偿失罢。”
说罢,他便利落拔出腰上的长剑,一把拽住婢女的领子,转瞬便要捅进婢女的胸膛心窝
“好热闹。”
微微上扬的语调伴着清而慢的抚掌声从门外传来,顿时大门洞开,晶莹的雪花被鼓荡的冷风送了进来,飘荡着旋转着落在郭升的鼻尖,而后在他的呼吸间化成了水。
这惊悚的凉意顿时叫他心底的暴怒平息了下来。
众人纷纷起身,像是寂静的树林一般,等候着主人的到来。
尚凝这冰雪的黑色长靴结实地踩在华丽的红毡之上,如潮的灯火拂亮少年绝色的容颜,上挑的凤眼氤氲着多情的雾色。
“温公子。”
陆之道再度率先见礼。
“看来,这里有了什么麻烦事。”看似妩媚实则内敛锋芒的声音传来,温珩的眼睛扫过全场,瞬间鸦雀无声,“倒是一番热闹的场景,是开场的好戏吗?”
他的话总有一种懵懂无知的感觉,似乎对此间发生的事丝毫不知情一般。
郭升一时之间也觉得没甚意思,一挥袖子便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好了,看来没什么事了。”温珩勾起了唇,摇曳着橘红光芒流转他的眸底,“实在是有要事,珩失礼了,还望诸君莫要怪罪才是。”
23/66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