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泱从进门开始,一直和梁恪保持着一段距离,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梁恪眼神动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自顾自倒了杯酒。
黎泱在耐心地等他先开口。
她把双手搭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直,身体只接触了沙发表面一小部分。
这是人在处于不安环境中,身体下意识的戒备反应。
又过了几分钟,直到梁恪杯中的酒还剩一小部分,他才地对黎泱说:“我以为你是想明白了才接的房卡。”
来了。
黎泱将膝盖上松开的手掌慢慢攥紧,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是想明白了一些事。但还有一些要亲自来问问梁总。”
“......”
“你可以向《无界》剧组施压,让他们说换人就换人。因为盛美是出品方,梁总当然有对角色内定的权利。”
黎泱顿了顿,克制住嗓音的不稳和颤音。
“我只是想问,为什么被换掉的这个人一定是我。就因为我三年前拒绝了你的潜规则暗示,对吗?”
为什么要选择她?
为什么一定是她?
一句质问,积压了三年里受到的所有委屈和不公对待。黎泱屏住呼吸等着梁恪的回答。
然而等到她最后一个字音完全落下,梁恪才无奈地笑了下。
“你知道自己和专业演员的差距在哪里吗?”
黎泱心头一紧。
“你演技很好,但似乎忘了自己是在表演。”
“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你会温顺赴约。”
“黎泱,你的录音笔,可以关了。”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黎泱猛然起身转向玄关,但梁恪早已预料到她的动作。
在她ῳ*Ɩ 要触碰到门把手前,梁恪从后拽住了她的手臂,从她外套的口袋里掏出录音笔扔在地上。
“看来是我温水煮青蛙的训导方式见效太慢,让你至今还保存着这份天真。”
梁恪的眼中闪过一抹怜悯,但只存留了短短一瞬。
黎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反手挣脱甩掉了被梁恪抓在手里的外套。紧急时刻身体迸发出了巨大力量,她咬牙用尽全力狠狠推了梁恪一把——
旋即按下门把手夺门而出。
不能留在这!不能被梁恪抓到!
她的脑海中只残存这两个念头,拚命在走廊上奔跑。
高层行政走廊通道复杂,蜿蜒曲折。黎泱不敢回头去看身后。她知道梁恪现在一定很恼怒,会找人堵她。
出口,出口!到底在哪里——
黎泱只能凭本能选择了一个方向。她的身体因为太久没有运动,慌乱中脚步踉跄了两下,跌跌撞撞摔在了地上。
她抬头,恰好发现面前虚掩的房门,里面黑暗一片看起来没有开灯。
是保洁打扫后忘记锁门了?
同一时刻,原本安静的走廊上隐约传来对话和脚步声,而且是朝着这个方向!
黎泱根本无法顾及太多,只能从地上爬起来选择推门而入。
她飞速掩上房门,背抵在门板上。门外的人群似乎在顾忌什么,并没有踏入这片区域。
极度紧绷的身体此刻再也支撑不住。黎泱只觉得双腿发软,身体慢慢从门板上滑落。
刚才在走廊上奔跑耗尽了大部分力气,停下来后心脏仍在狂跳不止,喘气声不停。发丝更凌乱不堪,被汗水黏在了额角。
黎泱在黑暗中抹了把脸。然而危机意识刚解除片刻,就在寂静的空气中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她跪坐在地板上,朝着声音发出的方位抬起头。
然而眼睛在黑暗中怎么都辨别不清来人的身影。
只是,似乎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它牵动着心脏的位置,让黎泱一时间分不清是刚才奔跑的疲倦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终于,那人停在了距离她仅有几步远的位置。
“怎么总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黎泱觉得胸口蓦然一滞,像有千万条细线缠绕着,绞得发酸。
前几天做梦时附在她耳边的低沉嗓音,透过梦境和时光长廊,和面前男人的声音附和重叠。
“......分手吧,沈有容。”
那记忆好像还在昨日。
又好像真的只是自己做的一个经年荒诞的梦。
嗓子发干,生涩又有些痒。她想说点什么,但是临近开口又都堵在了嘴边,发不出一个字。
黎泱的眼睛在黑暗中辨识度很差,更不要说透过沈有容的背光剪影,看清他的脸了。
——但她根本忽视不了他投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静默了几秒,黎泱撑着手肘站起。刚站稳,膝盖就传来一阵刺痛。身体缺乏锻炼,刚才又摔了两下,应该是肿了。
下一刻,头顶灯光忽然骤亮,刚才在黑暗里的隐秘情愫悄无声息间褪去。
沈有容立在灯光下,穿着浴袍,身上氤氲的水汽还未散去。
暖调灯光将他的五官描摹地更加立体,又意外柔和了锋利的脸部轮廓,少了几分白天的凌厉。
他一眼就看出黎泱有些别扭的站姿。
“腿怎么了?”
“......”
“我还以为这双腿能带着你再跑三年呢。”
“看来也没那么争气。”
黎泱:“......”
她只是膝盖肿了,又不是瘸了腿断了!
黎泱沉住气,想靠着装陌生人混过去。
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偏过头去,或者直接潇洒转身推门离开。
可她还是没忍住。
选了个最不明智的做法。
眼睛向前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想用眼角余光看向沈有容。
结果正好和他对视上,被逮了个正着。
沈有容似笑非笑盯着她,也不说话,就这么睨着眼看她。
仿佛在用眼神说:
黎泱,你躲什么?
黎泱心里蹦出这样的念头:如果这个时候收了视线,落到沈有容眼里,那就真的成自己落荒而逃了。
于是她顶住畏缩情绪,也盯着沈有容——
的衣带。
不知道是匆忙还是追求舒适,他腰间那条浴袍腰带系得不算紧,两端一长一短向下垂着,隐约勾勒出劲腰。
黎泱不敢和沈有容对视,所以就转移了目标。那架势仿佛要把衣带盯出洞来。
直到头顶传来一句话:“去浴室,把衣服脱了。”
黎泱终于破功,再也装不下去,抬头诧异地看着沈有容。
她往门口挪了挪,扶着门框警觉地说:“......你什么意思?”
沈有容一眼看穿她的在想什么,勾了勾唇角:“上药。”他又故意反问了一句,嗓音戏谑:“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听到他这么说,黎泱眼神有些飘忽,声音也小了:“我腿没事......”
但沈有容略过她的话,继续开口:
“两个办法。去浴室换件浴袍好上药——或者我用剪刀剪了你的衣服再上药,到时候你就这么走出酒店。”
黎泱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牛仔裤,真的在权衡如果在裤子上来一刀会是怎样的画面。
还没权衡好,又听到男人说:“房间里没有剪刀,所以你只能选第一种方法了。”
这人——
两三句话,就给黎泱安排得明明白白。
还真是他一贯的作风。
沈有容确实有这样的能力,风轻云淡间掌控着一切,不容他人置喙。
黎泱沉默了两秒,最后还是败下阵,逃也似地去了浴室。
等她出来,看见沈有容站在门口从pr手里接过了药箱。还交代了一句:“明早活动时间推迟一小时。”
关上门,他提着药箱回来,对黎泱说:“坐下。”
真是从未设想过的重逢场面。
毕竟当初在港城,两人最后分手不算愉快。
她走得决绝又利落,几乎是抱着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的念头。
谁能想到会在今晚遇上。
还是在她这么狼狈的时刻。
三年过去,男人身上沉淀出独属于上位者的凌厉气质。举手投足间都比过去更成熟,更有致命的吸引力。
反观她自己——混得确实有够差劲。
这么一想,沈有容那句“怎么总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说得可真是一点没错。
黎泱在心里胡思乱想,等她回过神来一惊。
沈有容坐在她旁边,单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将她的腿搁置在自己的膝盖上。动作牵扯浴袍上拉了几寸,露出了黎泱已经青紫的膝盖。
他手上带着板戒,冰凉的戒身堪堪擦过黎泱的小腿皮肤,让她脚背下意识绷紧。因为靠得近,她甚至能闻到沈有容身上淡淡的清冷薄荷香。
黎泱感觉身体一僵,按住他的手,赶紧从沈有容的手里抢过了棉签和碘伏。
“我自己弄就好。”
说着,身体又往旁边挪了几寸。
和沈有容拉开了一段距离。
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架势。
沈有容掀了掀眼皮,压下了眼底浮动的情绪。
桌上的手机显示一条新消息,是沈汀仪发来的“今日星座运势指南”。
“恋爱指数五颗星”,几个大字映在沈有容眼中。
倒是说准了一点。
他眉间舒展几分,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关掉手机交叠双腿,手指一下一下轻扣在膝盖上,看向背对着他的黎泱。
大洋彼岸,远在纽约参加毕业典礼的沈汀仪看着银行卡收款消息陷入了沉思。
......她哥这是被盗号了?
黎泱在给自己上药的时候,一直忽视不了身后拿到形如针芒的视线。
她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涂完碘伏。把东西收拾好,甚至不想等药水风干了就抓紧离开。
这个念头才一出现,她就听见沈有容叫了她的名字。
“黎泱。”
他开口的一瞬间,黎泱已经做好了被男人翻旧账的准备。
结果预料中的场面根本没有出现。
沈有容只说了两句话。
“头发短了。”
“但也很漂亮。”
黎泱感觉喉头一哽,满腔无处释放的情绪,下意识想要逃离。
她一腔孤勇,在不知道试镜结果的前提下剪掉留了多年的长发,仅仅只是为了贴合角色吗?
不是的。
——也是想狠下心和过去彻底告别。
黎泱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可沈有容却一眼看破她的伪装,让它顷刻间分崩瓦解。
“今晚夜还早,我想我们有充足的时间。”
“现在可以说说,当初提分手的事了?”
第4章 不夜4
四年前。
中秋这天,黎泱离开生活了十九年的嘉市,独自坐上飞往港城的航班。她走的是特殊通道,全程由工作人员牵引陪护。
“女士,您在飞行过程中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按下服务铃。”
“好的,谢谢。”
空乘拉上帘子回到工作间。此时还未正式起飞,员工趁着空隙交谈了几句,话题不约而同说到了一个人身上。
“挺年轻的一个小姑娘,长得干净漂亮。可惜啊,眼睛看不见。”
“可不是,在那安静坐着真像个洋娃娃。”
“一个人坐飞机也没人陪着,家里人怎么放心的......”
唏嘘的对话声透过帘子隐约传出,黎泱只是安静地坐在位子上。她想伸手触碰自己的眼睛,可在碰到脸上纱布的一瞬间又收回了手。
手术已经过了一个月,她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医生也不能确切给出结论,她到底能不能重见光明。
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毕竟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
她甚至早就做好一辈子活在黑暗里的设想。
从嘉市到港城,近三小时的航程里黎泱一直处于昏沉却不敢睡去的状态。
直到听到有人说了句“到维港”了,她才转向舷窗那一侧,摸索着把手覆在了玻璃窗上。
黎泱知道,此刻飞机正在飞跃世界三大良港之一的维多利亚港。它是港城的地标,透过其角便能窥见这座享有世界经济中心赞誉的城市特征。
即使从未亲临,黎泱也能从过去他人的口耳相传中拼凑出关于港城的印象。
纸醉金迷和浮华繁荣——无论怎么看,她都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更不要说让她在这里生活了。
下飞机,依然有专人引着黎泱出关。明明已经过了暑天,但港城的天气还是很湿热,这种触感让初来乍到的黎泱有些不适。
走几步路的功夫,周围充斥着她听不懂的粤语对话。
直到身侧的工作人员说:“女士,您的家人来接机了。”
“小泱——”
黎泱听到一阵脚步声慢慢靠近,最后停在了自己面前。她听出了这道声音属于谁,开口说:“舅舅好。”
孟序看着多年未见的侄女,心中百感交集。
黎泱的母亲,也就是孟序的妹妹,当年因为婚事和家里断了关系。在黎泱五岁的时候,父母出车祸身亡,她成了孤儿被送进福利院,一晃十几年时间过去。
如果不是孟序上个月去嘉市出差找到了她,黎泱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福利院。
“路上累不累?先上车,车里有空调。刚好今天中秋,你舅母和表姐都在家里等你回去吃团圆饭。”
黎泱全程表现得很温顺,孟序问一句便答一句。但她心里知道,自己对孟序的关心其实有些无所适从。
“家”这个名词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久远又陌生的回忆了。
对于孟序这个舅舅,黎泱觉得将其定义为“资助人”更合适。
他把自己从福利院接出来,给她安排医生做了手术,又许诺将她接到港城来。
黎泱当然是感激他的。可她从心里觉得,自己并不能真正融入到舅舅所谓的家中。
过去被退养的经历告诫她,面对任何事都要做好希望扑空的预想。
车子停在了一处中高档别墅区。孟序让佣人领着黎泱下车,又问了家里的情况。
“太太刚刚带着小姐出门了,说是......要去中环购物。”佣人看到孟序僵硬的脸色,越说越低声。
孟序早在几天前便交代了黎泱要来港城的事。还特意选在中秋这天,就是想藉着团圆的机会欢迎她的到来。
但现在,家里两位女士的做法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黎泱不是懵懂无知的人,在福利院那个环境中待了多年早就锻炼出察言观色的能力。尤其在失去视力后,对声音的敏感度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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