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有前途,但也得看能不能过了这道坎。”
叶松云一直在观察黎泱,也发现了她的状态不对,已经入戏了。
他从梅仁口中知道她能为了上一部戏住进城中村采风的时候,就已经来了兴趣。现在能为角色亲身付出的演员已经不多,黎泱就是其中之一。当然,也和她走体验派的表演方法离不开关系。
尤其是当叶松云知道她曾经同样有过失明经历后,几乎认定了她就是最适合谭英的演员。
从光明重新回到黑暗,不正是和戏里谭英的经历一样吗?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叶松云要逼黎泱一把,让她抛去所有原本的东西,真真正正体会谭英的处境。
所以他设计让她独自生活体验角色,预料到她会经历的事。
只是没想到,效果来的比他想得要早,而且对黎泱的影响更深刻。
叶松云对拍戏是有点疯,可不是没良心的混蛋。
他也害怕黎泱会深陷戏里出不来,知道拍摄时间越长对她的伤害越大。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赶进度。
只要熬过今天的这场戏——
黎泱被化妆师叫去做造型。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盯着镜子中自己的脸。
戏里谭英在记者的帮助下艰难地将医院告上了法庭,终于到了开庭这天。
她满怀希望和激动等待结果,以为能为死于医疗事故的孩子讨回公道。她在这天鼓足勇气脱下了沉闷的外套,换上了她曾经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涂了口红。
这件事在小城里闹得很大。开庭那天里里外外都围满了人群和媒体。
但最后的结果是,谭英败诉。
她麻木地走出法院,听到了围在旁边人群的声音:
“我早就说过吧,她就是为了讹钱炒作的!”
“还找来这么多记者来拍,该不会是想趁着这件事出名好找男人吧?你看她那身打扮,哪个寡妇会穿成那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想男人是吧!”
“搞不好帮她上诉的那个记者就是因为跟她睡了才帮忙的呢……”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谁不知道她家的地址啊。”
记者被他从外地赶来的女朋友叫走,谭英只能一个人回去。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推了她一把,她摔在了地上。
裙子大概率是脏了,手掌和膝盖也擦破了。谭英看不见,抹了把脸,用力蹭掉了早上高兴涂的口红。
但是众人对她的声讨还没有结束。
有个女人朝她扔了东西,说她丢了女人的脸,不守妇道。
谭英想要挡住脸,可无济于事。
最后,没有了任何反抗,直至人群觉得无趣散去。
她从地上爬起来,迎着落日,蹒跚走回了家。
造型师给黎泱找了身绛红色的长裙,只打了一层薄薄的粉底,没有刻意装点,涂了一个口红。
化完妆,黎泱慢吞吞走出去,又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楼房。
她想找小米拿手机,可这时听到工作人员在那边催促:“演员准备一下——”
“谭英呢,造型换好了吗?”
黎泱挥手,走过去:“我来了。”
摄像机嗡嗡运转,打板声落下。
黎泱独自慢慢走下法院漫长的楼梯,每一步都那么沉重,双腿像灌了铅一样。
她听到了外面乱哄哄的人群。
也听到了他们口中说的话。
黎泱安慰自己,她看过剧本,她知道会说什么。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楼梯只剩下几步。
可就在这时,她突然浑身僵住。
因为她听到了何姐的声音。
还有她丈夫,还有那天一起吃饭的其他三个男人的声音。
她听到他们说:“这女人家的门每天都被男人敲。”
“没有正经工作,整天不出门,你说能使做什么的?”
“眼睛都瞎了还不安分,怕不是有什么病。”
“我摸过她的腿,她一点都不反抗,你说她是不是一直等着我去摸呢……”
“她是瞎子,对她做什么都行——”
不,不,不——
不要再说了,他们不要再说了!
假的,都是假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他们凭什么那么污蔑她?他们不能那样做,他们不能啊!
闭嘴,不要再说了!她不想听,她不想听!
为什么是眼睛瞎了,为什么不是耳朵聋了?耳朵聋了多好,这样她就再也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了,为什么是眼睛瞎了啊——
黎泱站住不动,神情痛苦。
叶松云在监视器里看到了,旁边的副导演问他要不要暂停,他摇了头。
“继续拍。”
在黎泱的耳畔,那些声音仍然在继续,没有一丝消退的迹象。
她生出了逃离的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就好了,她不想再听到了!
她慌张又踉跄地走完了剩下的台阶,差点被绊倒。
这时,她又听到了人群中说的话:
“你已经脏了,还有谁会要你?”
“对啊,难道你自己心里没有数吗?难道不知道你们走不下去的吗?”
“你看看你自己,觉得配拥有爱情吗?”
“没人会喜欢你的,你就该永远一个人活在黑暗里啊……”
她被人推了一把,摔在了地上。
粗糙的水泥地磨破了她的手掌和膝盖,裙子也破了。
黎泱的头发挡在面前,她没动,就这么撑着手臂任由血在流。
小米在一边惊呼:“谁那么用力推的,血流了那么多!”
旁边没有一个人应答。
因为大家都已经沉浸在了情节中,被黎泱的演技震撼到了。
叶松云用对讲机交代:“推一个镜头去拍表情特写。”
黎泱闭着眼睛,嘴唇紧紧抿住颤抖。她的眼睫不断颤抖,呼吸急促。
耳畔的声音依然在继续。
不要再说了,求求了不要再说了。
眩晕,体温的流失,嘈杂的人声,耳鸣不断作响。
她极力想透过人群去捕捉什么,可什么都没有。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裂。
她认输了,她认输了。
不要再说了——
“卡——”
画面最后定格在了黎泱起身,留给镜头一个摇摇欲坠的背影。
几乎是在喊停的瞬间,小米立刻冲过去扶住了黎泱。
“辛苦大家,明天开始放三天假好好休息,后面再拍零碎镜头。”
叶松云检查完了画面,这场戏过了。制片和叶松云商量了一下,看大家这段时间这么辛苦,决定今晚去酒店聚餐一顿。
原本大家都做好要拍一天的准备了,没想到一条过。加上放假的消息,片场内一片沸腾。
只有一个人游离于喧嚣之外。
黎泱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眼神麻木空洞。
再也看不见一丝光。
小米拿了纸杯倒了温水喂给她喝,用找来随行的医护人员给黎泱包扎了伤口。
手臂外侧的擦伤很大,从小臂到胳膊肘,有十几厘米长。血和泥沙混在了一起,看得人触目惊心。
“黎泱,黎泱姐?”
小米叫着她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摄像师从旁边经过,他已经在这行待了十几年,见多识广地说:“没事,她就是还没出戏,过一会就好了。”
小米转头继续焦急地黎泱的名字。怎么会没事呢,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呢?她甚至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黎泱才终于有了回应。
她轻轻地握住了小米的手,说:“我没事。”
小米一颗心稍微落下半截,她急忙开口:“黎泱姐,其实我今天给你……”
话还没有说完,她被场务催促叫过去说有什么事情要核对。黎泱点点头,“我没事,你去吧。”
“那,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我有事情要告诉你,很重要的事!”
看到小米的身影渐渐从视线范围消失,黎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很奇怪,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她感觉自己现在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重量。
她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慢慢抱住了自己。
等到小米回来,却发现黎泱已经不在原处了。
她找了路过的人问,说是看到她拿了手机起身离开了。
小米给黎泱打电话发消息,问她去哪了。过了会收到回复,说她先去换身衣服去酒店了。
这时,刚好有另一个电话打来。小米看着那串号码赶紧接通,听到对方说自己已经到了。
她立刻出去接人,看到路口听着一辆宾利,车窗降下,那人举起了手机。
沈有容问:“她人呢?”
不知道为什么,小米面对他的提问有点结巴,感觉被强大的气场压倒了。
她不仅在心里想:不愧是谈由身边的秘书,这气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呢。
但是……当秘书的能这么有钱开宾利吗?
算了谁让黎泱喜欢啊。秘书就秘书,至少脸长得帅啊。
“黎泱姐说她先去酒店了。”
沈有容不知道小米心里已经九曲十八弯把他评价了一遍。他想了下,说:“你知道酒店地址?”
小米点头。听到对方言简意赅两个字:“上车。”
好强的命令语气,怎么感觉不像秘书像老板啊。
在去酒店的路上,小米还疑惑怎么这次沈有容没有戴眼镜了。她不敢搭话,缩在后座给黎泱发消息,问她是否已经到酒店。
手机在这时给她推送了条新闻,小米无聊点进去,看到标题是宁恒公司和当地政府达成几百亿的战略合作。
她内心正感慨豪门的生活真遥远的时候,手指下拉看到了一张新闻截图。
画面中,身居主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有点眼熟。
小米不确定地看了手机,又从镜子里看了眼驾驶位上的男人。
怎么......这么像?!
她眼花了看错了?小米再看一遍,这下举着手机对比,确信了自己的眼睛。
她尴尬地说:“这位先生,你和新闻里这位沈先生长得有点像哈哈……”
沈有容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看向前方。
“嗯,我姓沈。”
小米:“???!!!”
卧槽——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然而等两人赶到酒店并没有看到黎泱的身影。小米问了一圈人,都说没有看到黎泱。她心里突然一慌,急忙掏出手机打给黎泱。
没人接通,电话已经关机了。
叶松云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他在看到沈有容的一瞬面容闪过一丝惊讶。
“导演,我找不到黎泱了。她之前和我说先一步来了酒店,但是现在看不到人,她的手机也关机了。”
小米的话没有说完,她担心黎泱会出事。
叶松云显然也意识到了紧迫性,叫了剧组的人一起帮忙找。
沈有容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他又问了小米最后见到黎泱的地方,打算开车回去再找一遍。
小米留在了酒店,跟着剧组的人沿路去找。沈有容情绪也挂上了紧张,一遍又一遍打给黎泱,得到的结果也是一样的无人接通。
他原本已经定下要来见黎泱。但小米联系上了他,说黎泱的状态不好。沈有容于是用最快的速度安排好了一切,踏上私人飞机动身启程。
他在来的路上始终觉得心里烦闷,就好像有什么事迟迟未落。他不喜欢这种悬而未决的未知感,只能将它归于是因为即将见面。
不知道为什么,沈有容发觉那股烦闷逐渐加剧,隐隐有变成恐慌的趋势。
此刻夜幕已经降临,黑夜无疑加大了找人的ῳ*Ɩ 难度。他回到黎泱最后出现的地方,这里已经人去楼空,安静无声。
沈有容喊着黎泱的名字,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小米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甚至考虑要去报警了。
他心里的恐慌逐渐加剧。一旦形成就如同无底洞一般,吞噬所有,只给你消极的念头。
沈有容感受到了心脏传来细微的疼痛感。就像电流一样,沿着神经一路传至身体的每一处,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一刹那,他想起了之前做的梦。
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
手机跳出一个日程待办提醒。黎泱看了一眼,手指悬在半空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他的生日,空出前一晚的时间。”
是黎泱进组前设置的提醒。
那时候她说要提前预约沈有容的时间,请他把生日前一晚留给自己。后来对话陷入死寂两人不欢而散,她匆匆进组。又因为拍摄原因,她最后食言回不去了。
黎泱还穿着白天那身绛色的裙子,衣料单薄。夜晚温度下降又起风,天台上风大,吹得裙角翻飞发丝凌乱。
她却毫无察觉,拿着手机愣神了好久,开始打字。
下午受伤的那条胳膊没好,牵扯起来还隐隐作痛。手指被风吹得有些僵硬,她一个一个音节地找,敲下的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全部力气。
她想说,她这段时间状态真的很差。有时候照镜子总会恍惚,不知道面前的人究竟是谁。是她吗?还是谭英的脸呢?她扯了扯嘴角,觉得动作怪异,她好像不会笑了。
她想说,她好像分不清演戏和现实了。她明明看得见啊,为什么大家都让她演看不见呢?为什么他们都说她是下贱的女人,为什么要说那么难堪的话?她只是,她只是想为孩子要一个公道啊。
她想说,对不起沈有容。对不起她原本真的不想选在他生日前,因为那样做以后每一年快到生日了他就会想起一个女人死在了他生日前,多晦气是不是?
她原本想等到生日后的,让他开心过完自己的生日。
可是,可是她真的承受不住了啊——
那些人的言语像无数片锋利的镜子,她穿着衣服,可却觉得像被看光浑身赤裸一样。他们审视她,说她就是居心叵测,说她就是想炒作,说她就是不守妇道的下贱女人。
——可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们说没人会喜欢她,没人会爱她,她就该一个人烂在黑暗里。她害怕,她那时候有多无助,她真的好想有人拉起她告诉她不是那样的。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黎泱感觉脸上好凉,眼泪被风吹干更难受了,等她察觉到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终于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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