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那你们真倒霉。”乔达的大哥抬手倒了满满一大杯啤酒,又熟练地用筷子把上面的泡沫扫掉, 隔着桌子推给游嘉茵:“来, 先罚你一杯好了。”
“……”
游嘉茵才刚喝了一口, 就一脸奇怪地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酒?”她仔细打量杯子里焦糖色的液体。它比一般的啤酒更苦涩,同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果香, 舌根似乎还能隐约尝到一丝甜味。
“山菍啤酒。你知道山菍是什么东西吧?”
“啊……”
游嘉茵想起之前外婆拿给她看的酒瓶,恍然大悟。
——咚咚咚咚咚!
底下的沙滩上忽然传来一阵鼓声, 昭示这一年渡海仪式的送海公环节即将开始。
三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放眼望去, 沙滩上的篝火台里已经燃起了足有好几米高的熊熊火焰, 而在被火光映亮的地方, 载着海公神轿的竹筏正由两条渔舟牵引, 顶着沧南夏日清凉的晚风无声无息地驶向茫茫大海。
鼓声逐渐平息, 海公庙的和尚们一字排开,低头念诵山坡上无法听到的经文。
“为什么只有那几个和尚能露脸?”游嘉茵来回看了几遍,确认沙滩上无论鼓手还是后面围观的人群全都戴着面具,不由觉得十分奇怪。
“因为海公不希望有‘人’看着他。”乔达的大哥点了一支烟,幽幽地解释道。
渔船顺着海浪轻柔缓慢地航行,很快就离开了沧南港。水面映射着船灯的倒影,月光清晰地勾勒出船身的轮廓。
下一个瞬间,几条船意料之中地从黑暗中显现,从各个方向将渔船和海公神轿包围。
游嘉茵一眼就认出了竺星家那艘威风凛凛的三桅船。
“你看,要不是因为你,我们现在也应该在上面。”吴天翔斜睨了她一眼,闷闷地说道。
“对不起……”
游嘉茵心虚地低下头。这一次她说的是真心话。
她知道自己让他们错过了什么。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是无声地注视着海面,一面小口喝着啤酒,谁也没有主动说话。
持续不断的鼓声、鞭炮声和船上传来的喧闹声响彻海面,与远处围观人群一阵又一阵的尖叫融合在一起,激烈地鼓动着耳膜,让人感到无比亢奋,只可惜从山坡上很难看清海面上的具体细节。第一枚烟花在半空中炸开时,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欢呼。游嘉茵正看得出神,突然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一条短信,和一封机票确认邮件。
她低头瞄了一眼屏幕上的内容,默默地坐回到桌前。
“你不看了?”吴天翔回头问她。他背后的天空中刚好有第二枚烟花绽放,流光缓缓坠落在夜色笼罩的海面,在他的头顶和肩上染上一片金红。
从海上吹来的风带着淡淡的硫磺味。
吴天佑也跟着她坐下。“怎么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
“我头晕。”游嘉茵摇摇头:“刚才不应该空腹喝酒的。”
“你下午不是吃过东西了嘛,哪里空腹了?”吴天翔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游嘉茵懒得和他争论,起身去乔达家的摊位点了烧烤和鱼丸。
“一共多少钱?”
“别闹,我不收你的钱。”乔达的大哥制止了她掏钱包的手,“你先回去坐着,待会儿我会帮你送过来的。”
她才离开没几分钟,桌子边就多出了几个不认识的人。
“哎,你说的就是她啊?”其中的一个男生瞪大眼睛把游嘉茵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拍拍吴天翔的肩膀感叹:“怪不得你们两个这次没去渡海仪式,换作我肯定也选陪她。”
“又不是我选的。”吴天翔低声咕哝。
“……”
游嘉茵满腹狐疑,用眼神询问吴天佑他们是谁。
“这几个都是我们学校的。”吴天佑一一介绍:“汪洋,罗炎,潘正安,他们不住在沧南附近,所以之前你没见过。”
汪洋把两副牌拍在桌子上,自来熟地问游嘉茵:“你会打牌吗?”
“只会最简单的。”
“那我们就玩最简单的,输的人在大冒险和喝酒里选一个。”他说着就开始洗牌。
“为什么没有真心话?”
“真心话没意思,骗人谁不会。”吴天翔意有所指地看着她:“要是玩真心话,你和我哥估计能赢到明天早上。”
“……”
游嘉茵和吴天佑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目光里都有些无奈。
潘正安开局不利,拿到一副臭牌,之后又错过扭转乾坤的机会,没过多久就输得一败涂地。
“我选大冒险。”他把牌一扔,毫不犹豫地说,并指名要游嘉茵来决定惩罚方式,似乎认定眼前这个外表柔弱的女孩不会刻意为难他。
“……”
游嘉茵认真想了一下,问乔达的大哥要来一个空碗,笑盈盈地对panpan潘正安说:“你去问别的桌子讨点吃的来吧,注意不能是剩菜,而且一定要装满。”
“……我现在改罚酒还来得及吗!?”
潘正安这才发现小看了她,连忙哭丧着脸向其他人求救。
“想开点啦。”汪洋安慰他:“我以前还被罚过去女生宿舍要卫生巾呢,是不是感觉好点了?”
潘正安认命地端着碗离开,没过多久果然听见远处的人群中传来路人们的斥责。
——“你有病啊!”
——“离我们远点!”
……他好惨!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秒,差点没笑趴在桌子上。
接着他们又玩起了21点。游嘉茵每次都跟牌,屡屡被炸,连吴天翔都有些看不下去。
“别一直跟啊!”他在桌子底下用膝盖碰了她一下,小声提醒:“见好就收懂吗?”
“不懂。”游嘉茵把椅子朝旁边挪了挪,看也不看他。
她一点也不在乎输赢。不过为了防止潘正安报复,从刚才开始,她就只敢选喝酒。
酒精融入血液,头脑不受控制地发晕,但心情却变得十分畅快,好像被刚刚骤雨冲刷过一样神清气爽。她想,我一定已经醉了,要是被我妈知道就完了,可同时又觉得这些全部都无所谓。她单纯只想在这个夜晚尽情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
这座岛是她在这个夏天的避风港。
吴天翔伸手去抢她的杯子:“你就不能选一次大冒险吗?稍微有点娱乐精神好不好?”
游嘉茵抬头望着他,脸色因为摄入的酒精微微泛红,眼睛里映着周围的朦胧灯光:“为什么要选大冒险?为了被你整吗?”
“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好,那我选大冒险。”
吴天翔没想到她会答应得那么干脆,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想好要我做什么了?”游嘉茵等得不耐烦,忍不住踢了他一脚。
“……”
吴天翔艰难地想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你去海公庙里拿一个牡蛎壳出来吧。”
“什么牡蛎壳?”
“就是那种写愿望用的。”吴天翔伸手比划了一下。
“啊,我知道。这样就行了吗?”
“嗯。”
“我先确认一下,做这种事不犯法吧?”
“当然不,你从筐子里拿一个没人写过的就行。”
“庙里现在有人守着吗?”
“没有,今晚所有的和尚都出去了,保安只看前门,反正庙里也没什么好偷的。”
居然真的那么简单?
游嘉茵对他的手下留情感到不可思议。
其他人却一脸大惊失色,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汪洋第一个劝她:“千万别去!今天晚上海公庙是不能进的!”
“进去了会倒大霉!”罗炎也跟着补充:“这等于是在海公不在家的时候闯空门啊!”
“她又不是岛上的人,这种事根本无所谓的吧,你们别说些乱七八糟的吓她。”吴天翔把一个面具扔给游嘉茵,说:“要是真的觉得怕就戴上这个,这样你就不算‘人’了。”
“……”
“你去不去?不去就算了,当我没说。”
“……我去!”游嘉茵借着酒劲一口答应下来。
她可不想被当作玩不起的人。不就是去拿一个牡蛎壳吗?这可难不倒她。
从夜市到海公庙的边门,只需要穿过一条不足百米的小路,再登上一座阶梯。
路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就连呼吸和脚步声都显得过分沉重。路两边局促地建满三、四层楼高的居民楼,多数窗口一片漆黑,只从一两扇里隐约透出电视荧幕上的彩色光线,给人一种奇怪的时间倒流感。
顺利抵达后,游嘉茵戴上面具,毫不费劲地推开了不设防的海公庙边门。
黑暗中的海公庙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生气。屋檐下悬挂着的红灯笼更是显得鬼气森森,看起来十分恐怖。那棵挂满牡蛎壳的许愿树就种在寺庙后院的正中央,树根如同巨网般向四周舒展。边上果然摆着整整一箩筐用红绳串起的空壳。
她正想往里走,可一想到汪洋和罗炎的警告,立刻又变得踌躇不定。
“你觉得我应该进去吗?”她迟疑了一下,回头看向那个从刚才起就一直悄悄跟在她背后的人。
虽然喝醉了,但她还没有迟钝到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如果你相信,那就别去。”吴天佑走上前,平静地对她说。
明明同样喝了许多酒,但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醉的样子。
“那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信?”游嘉茵不给他模棱两可的机会。
这一次吴天佑没有马上回答。
良久,他无言地摘掉游嘉茵的面具,戴到自己头上,径直走进海公庙取回了那枚约定的牡蛎壳。
“给你。”他把牡蛎壳塞进游嘉茵手里,问她:“我回答你的问题了吗?”
“嗯。”
“那现在轮到我问你问题。”吴天佑透过面具注视着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
“这里没有别人。”
游嘉茵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眼泪就掉了下来。
内心有太多无处发泄的情感,就像一个溢满水的池子,只要稍微晃动一下便会失控。
“我爷爷今天死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就连游嘉茵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是因为这个刚刚从父亲那里听说的消息而哭。
吴天佑叹了口气,摘掉面具,轻轻给了她一个拥抱。
少年的胸膛宽阔温暖,衣服上带着洗涤剂的清香。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头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
这个拥抱来得出乎意料,游嘉茵彻底酒醒了。
“对、对不起……”
她慌慌张张地低头擦掉眼泪,也不知道到底是在为什么道歉。
吴天佑松开手,神情自然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们回去吧。”他柔声说:“刚才的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是指拿牡蛎壳还是拥抱?
游嘉茵想不明白,但还是决定为他保守这个秘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是弟弟的场合
第22章
回上海前, 游嘉茵特意去岛上的纪念品店买了一堆明信片和冰箱贴,又和几个平日里关系不错的朋友提早约了见面,却唯独没有联系陈俐颖。
自从上次发过去的那条消息被无视, 她感觉心灰意冷, 也不想再热脸贴冷屁股。
随便吧,大不了等开学再说。
“你这次要回去多久?”吴天佑问她:“之后还来这里吗?”
“就三天,开完追悼会我就马上回来。”
“那就好。”他轻轻说道, 转头继续对付墙上的爬山虎。
游嘉茵松了口气。
太好了, 一切正常,他看起来没有在嫌弃她。
随着海公节落下帷幕,岛上的生活恢复日常,他们之间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微妙。
那个夜晚究竟是怎么结束的,游嘉茵已经记不清了。
游戏一直持续到深夜,他们在吵吵闹闹中喝得东倒西歪,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精神却越来越亢奋, 谁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游嘉茵把附近摊位的小吃尝了个遍, 碰到吃不惯的, 就一股脑地塞给吴天翔。
“来来来,我请你!”
“……吃不下就别乱买!”吴天翔躲得老远:“我又不是垃圾桶!”
游嘉茵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但你不吃就浪费了。”
“明明是你在浪费, 别推到我头上!”
“哎,他不吃就给我。”汪洋来者不拒, 端过去开心地嚼了起来。
临近午夜时, 乔达的大哥提议带所有人去底下的沙滩看流灯, 游嘉茵刚起身勉强走了几步, 就感到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在往上窜, 连忙跑到远离人群的灌木丛, 不顾形象地把头埋在里面狂吐。
脑袋里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痉挛,跪在地上的膝盖已经感觉不到痛。
她感到狼狈又难受,眼泪一下子又涌了上来。
这时有人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把她垂在脸前的长发全部往后捋,然后熟练地用手指帮她催吐。
泪眼婆娑间,她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是吴天佑。
他平静地看着她,眼睛里盛满月光,脸上没有半点厌恶或是不耐烦。
“……”
——嗡,咔嚓,噼哩啪啦,轰。
自尊心如城墙般倒塌。
被看到呕吐的样子也就算了,居然还被他抠了喉咙!?
游嘉茵这辈子从没觉得那么丢人过,理智蒸发在了空气里,恨不得立马原地消失,甚至都忘了向对方道谢。
吴天佑沉默地给她喂水,又帮她擦掉嘴旁边的污渍,试着扶她站起来。
游嘉茵重心不稳,双腿使不上力气,一下子狠狠扑在他的身上。
“……”
“……”
双方都明显地僵在了。
处在青春期的他们,自然对这样的身体接触十分敏感。
“……”
游嘉茵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非但没有回避,反而借着酒劲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终日穿梭于海浪间的十七岁少年,身上已经有了一层结实的肌肉。她的头紧贴在他的胸前,鼻腔里闻到熟悉的洗涤剂香味,隔着皮肤能清楚地听到他突突的心跳声,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谢谢谢谢谢谢……”
她闭上眼,意识模糊地重复着,一点都没有放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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