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完成取证后,已经过去三小时。围观村民也散了。
副队点出几人看守现场,其余人归队。
江宁轮夜班,还未到他工作时间,所以副队对他不做安排。并且他自己开车来的,自由行动。
老许则跟江宁的车,他站在路边,等江宁开车掉头。
夏季日长,下午五点多钟,太阳还明晃晃的。
郊区的道路空旷,偶尔才过一辆车,猛然一辆车疾驰而过,老许眯起眼瞧。
好小的车子,还开得飞快。
江宁的车子已经到跟前,老许都要抓到汽车把手了,然后那车猛地左转,呼啸而去。
“诶诶诶!江宁!”老许在后面跳脚,眼望着车屁股扬长不见。
——
西北,西北,西北……
茆七的眼睛盯着前方。
明明也是跟着导航走,开了许久却不见那棵香樟树。
车继续行驶。
车窗密闭,空调调到最冷,茆七的额头手心还是冒汗。她开始密切地注意沿路,会否出现茅草。
甘蔗地,甘蔗地,甘蔗地……
甘蔗叶耸立,风吹晃动;夕阳下沉,远景清晰。
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茆七隐约有些握不稳方向盘了。
时间已经来到六点,天际渐渐泛黑。
茆七心底升起一丝高兴,“西北”或许近了。
然而再开了几公里,天空依旧如此。
郊区就一条道路,行驶时间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不可能存在错路或未到。茆七也清楚记得,那道生锈的铁门,是稍瞬出现的。
唯一的可能是,西北区精神病院现实的入口消失了。
可是,为什么会消失?
手心一阵刺痛,茆七握不住方向盘了。她猛踩刹车,解开安全带,跳下车。
也不管车停在路中间。
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甘蔗,微风吹着,空气中有暴晒过后的青草气味。
太正常了,正常到茆七心慌。
手心湿滑,她低头看,伤口又裂开了,鲜血从指尖滴落。
又……
前晚她在梦里,被追赶她的人割了一刀,醒来床单淌了一片血迹;昨晚再次入梦,她站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走廊,被追,被抓,被拖行,身下流着蜿蜒的血……
那真的是梦吗?身上的疼痛,莫名出现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梦,为什么听到滴答的声音,她醒来在自己的公寓——伤口重复撕裂,血在干净的床单上蔓延。
没有人能回答,只有风吹着,远方是黑夜前的荒凉。
茆七抬手将额头汗湿的发拨开,脸颊有片刻的濡湿,接着她闻到自己的血的味道。
因为找到日记本,因为逃出七层而获得的短暂平静,因为刻意遗忘去西北的庆幸,在此刻被彻底粉碎。
茆七无比混乱,就像失去方向的候鸟,她不知道她应该在哪里。
她步履跌撞,走进蔗田里。
甘蔗一垄垄地生长,叶片修长锋利地向两边张开,划过她的皮肤,留下刺痛的痛感。
她边走,边喃喃自语:“不是找到日记本了吗?安全出口显现,我明明离开第七层了啊……我不是离开了吗?为什么又……循环出现在第六层,我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风过蔗田,摇晃的叶片像张着无数只手,拉扯着茆七踉跄的身影。
茆七反覆地问,反覆地问,一个自己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她最终迷路了。
她抬头,看到她眼里,揉成皱巴巴的天空,往她的眼底里钻。她感到眩晕。
为什么?
为什么要是我?
为什么一定是我!
为什么!
她尖叫,怒吼,像疯子般张牙舞爪,然后她猛地被拽住。
“茆七!你在干嘛?你的脸上……你疯了?!”
茆七怔怔抹了把脸,看到一手的血。
“对!我疯了!一次两次无数次……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
夜晚十点。
茆七第三次出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六层。
时间线再次循环,她站在走廊,右手边是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
打铃,熄灯,蜂拥而安静的人潮。
崩崩敲击的声响,铮铮的脚步,闷棍声,拖行流血的躯体……
然后,他们会拿着武器冲向她。
离开,原来只是离开这一层,还有下一层。或者一直到一层,也或者无止尽……
茆七很累了,尽管她知道她会受伤,她会死的。
她缓缓闭上眼睛,接受背后无形的推手。
预想中的推力来了,茆七向前倒去,然而这次她没有摔倒。
一双手臂抱稳了她。
这双手很结实,像男人的手。
茆七好奇地想回头看,却突然想起离开七层时,“她”的警告:别回头。
或许在七层她不该回头,也许就不会是现在的处境。
“谁?谁在那?!”
这次即使茆七没有跌倒,那些人还是发现她了。
结局是一样的。
如果鹦鹉鱼没有像前两次那样跳缸,发出滴答的水声唤醒她,那么,她将死在这里。
背后的人忽而出声:“跟我走。”
茆七被他拉进身后的病房,他掀开一张床的被子,将她推到床上。
茆七摸不清他的行为,躲藏的话,为什么不关门?她要起身,却被他强制地按下肩膀,随后他也躺上来,拉被子将他们一起盖上。
再然后,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
真的抱很紧,茆七觉得被子底下的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融为一体了。
周围的床位,依旧保持着死一般的宁静。
铮铮的脚步声接近了。
每一步短暂的停顿,都令茆七惊颤。对于前两次在床底的经历,她已经惧出生理性反应,害怕眼前会突然垂下颗人头。
不知不觉,她发抖的手被整个握住。
仅仅是握住。
好像在无声地说:别怕。
在这个人情冰冷的地方,唯一不确定的温暖,让茆七渐渐平静下来。
脚步在门外经过,返回,经过……
然后再没出现。
整个走廊彻底安静了。
又过片刻,茆七小幅度地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用极低的声音问:“现在怎么办?”
“天亮就好了。”
这里会天亮吗?
即使怀疑,茆七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机。
但因为他笃定的语气,茆七感到片刻的安心,她因此想到一个名字。
她在心里默念:仲翰如……
耳边突然传来低语:
“你是在喊我吗?”
第10章 平行时空
1999年,茆七十岁,转学到宁州县北中小学上五年级。
她发育早,个头比多数同龄人都高,座位被安排到后排。
旁座有个女孩,叫仲夏如,总在下课时间缠着她说话。
“茆七,我们一起去上厕所好吗?”
“我不去,你不是有认识的朋友吗?”
“哪有,我也是才来的,其实跟他们不太熟。”
茆七不想搭理仲夏如的话,觉得她在撒谎,因为她对好几个同学都笑眯眯的。
面对冷淡,仲夏如也不恼,解释说:“其实我是上学期才转来的,我家以前在市区做生意。啊,你知道是哪个市区吗?”
下节体育课,然后就放学了,茆七收拾课本,敷衍道:“哪个?”
仲夏如呵呵地笑,“当然是左凭市啊!”
……
就这样来到2000年的夏天,茆七即将升六年级。
蝉鸣喧嚣的清早,房门猛地被推开,茆七裹紧被子站起身,“我立刻起床去收拾草药。”
今天是1圩日,同往常那般,草药要拿到市集去卖。不同的是,茆七在那里碰见了仲夏如。
“茆七,好久不见啊!”仲夏如穿着凉爽的背心裙,手里提着几块沙糕,手腕上挂着两袋水牛奶。
草药摊上有熟人问价,大人在做生意,茆七不用管,拉着仲夏如到旁边。
茆七问:“你怎么在这?”
“我家就在附近的城中村,出来买早饭呢。”
“哦。”这个市集其实离茆七的住所不远,不过因为回家路线不同,茆七没在课余时间遇见过仲夏如。
“对了,数学暑假作业里那几道思维加油站的题,你会吗?”既然碰到了,茆七便问问,因为常听仲夏如提起她有个成绩优秀的哥。
仲夏如说:“那几道题啊,我有些会,有些不会,正攒着说问我哥呢。”
茆七“哦”了声。
“等我问到我哥了,再讲给你听。”仲夏如突然低声问,“对了,那个整理草药的是你爸爸吗?”
茆七轻轻点头。
仲夏如表情十分奇怪,“那为什么我听人喊他刘什么金,可你姓茆啊。”
不等茆七回答,仲夏如恍然,“哦,你跟妈妈姓啊。”
茆七顺势默认,仲夏如也不耽误她忙,挥手道别。
过了一段时间,那个中午,仲夏如找到茆七家,敲门大声叫她的名字。
茆七的房间挨着大厅,窗户和大门一样对着路道,她听到喊声,拉开窗户,透过防盗铁网看见门口的仲夏如。
慌忙跑出去时,刘献金已经拉开大门,视线打量着仲夏如。
仲夏如嘴甜地喊“叔叔”,茆七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走,拉到房子的转角——大门口看不见的地方。
“你怎么会到这来?”
“我特地问同学要的地址,然后就来送解题本了。”仲夏如说着,发现面色茆七有些差,便小声问,“我不能来吗?”
茆七看着写了解题过程的数学本,摇摇头,“不是。”
仲夏如在宁州县住得少,好多地方没去过,让茆七带她转转。
茆七住的地方也是城中村,矮楼灰扑扑的,巷陌道路老旧;周围的墙壁地面爬满青苔,只要一下雨,空气腥潮,路上会钻出蚯蚓,墙上黏着鼻涕虫。
这样的居住环境,仲夏如坦然的笑颜,令茆七觉得局促。
“为了解清这几道题,我哥数落了我几次笨呢,你可得好好保存我的本子。”
茆七嗯了声,说:“你不笨。”
获得肯定,仲夏如昂首,“我也觉得,不过是因为我哥上的市里的重点初中,有比较,才显得我笨。”
茆七沉默地点头。
正走着,仲夏如忽而靠近,神秘兮兮地说:“我也知道你家住哪了,那这样我们算朋友了吗?”
茆七谨慎地思考,摇头。
仲夏如笑眯眯地否定,“我觉得算。”
茆七怔然。她此刻只知道,那么爱笑的人,应该很幸福。
走出城中村,就是一个便民小广场,有花池,有乒乓球台,有篮球场。
篮球场上有几个穿着白球衣的少年在打球,青涩的面容,四肢修长,稍显羸弱的身形。
“哥哥!哥哥!”还离着距离,仲夏如使劲地挥手。
那名少年回头,举起修长的手臂,头发逆风飞扬,篮球从后方飞来,堪堪擦过他的指尖。
夏天的阳光总这么好,茆七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只有个囫囵的印象——生机。
挺拔,自然,就像一棵树,一棵沐浴光辉而自在的树。
“仲翰如!快捡球!”有人喊他,他转过身去。
仲夏如拉着茆七走进篮球场,冲仲翰如说:“哥哥,这是我同学,我跟你说过的啊,叫茆七。”
他捡到球,投给同伴,闻声回头,“什么,阿七?”
同伴哄笑他空耳。
仲夏如刚要纠正,却听茆七说:“你是在喊我吗?”
……
思绪停止。
茆七看到月色褪去。
她依旧被紧紧地抱住,她的后背甚至能感受到匀缓的呼吸。他睡着了吧。
茆七没有困意,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否入睡。
她现在应该是躺在05床的位置,越过两张床铺,看到雾茫茫的窗外。
真的像天要亮了。
身后人的桎梏松开。
叮铃——
铃声乍起,四周开始传出动静。
周围床上的人纷纷起身,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面带笑容,互相问好,整理床铺,讨论着早餐吃什么。
他们松弛,正常,没了夜晚病态的紧绷。
茆七开始相信那句话:天亮就好了。
茆七起身向窗户走去,病房里的人向她问好,她机械地点头。
走到窗前,向下看,医院前的空地干净,独长着一棵蓬勃的香樟树。
除了起雾的白天,除了西北区精神病院界外渺茫一片,除了医院大门没有出入的医患。
这里真像正常营业的医院。
病人的欢笑声远去。
“阿七。”
茆七转过头,看到一个男人。
茆七试图在那张轮廓陌生的男性脸上,寻找少年的影子。
他任凭视线打量,嘴角扬起笑。
2000年的夏天,茆七第一次见到他,他也是这样的笑容。不过那是对着仲夏如的笑容。
“仲翰如……”茆七轻唤了声。
自十七岁分别后,茆七初次见他。十三年啊,然而一个笑就确认了。
他又喊:“阿七。”
久别重逢,在不合时宜的异空间。
真正在面对时,喜悦,感动,叙旧,都没有。
茆七淡淡地点头,越过仲翰如走到走廊,找到《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她浏览一遍上面内容。
07:00起床
07:30早饭
08:00查房
08:30服药
……
22:00熄灯
现在是早上七点。
身旁陆陆续续有人经过,茆七看见穿着住院服的人,朝着护士站的位置集中。
那里,曾有拖行的血迹。
茆七想起什么,忙看向自己手心,伤口愈合成痂,未有再次撕裂的痕迹。她又慌忙看自己脚下,瓷砖地板洁净珵亮。
她靠近护士站,一步步变得小心,生怕踩到什么。
她看到护士站前边的门里,坐满了吃饭的人,这是由病房改成的食堂吧,有两间,公共墙中砌了扇门。食堂隔壁是茶水间和公用厕所,也是由病房改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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