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已经在催促,祁纫夏不好再多说,留下一句匆忙的“再见”,便回了教室。
*
就在一天之后,祁纫夏登录招生网站,在弹出的黎川大学拟录取通知上,郑重其事地点了确认。
三年的努力,终于尘埃落定。
祁纫夏关了电脑,转脸向宿舍窗外,入目皆是明媚。
这几天,各个高校都在出拟录取结果,祁纫夏的朋友圈常能刷新出相关。配文往往已经无关紧要,最瞩目的,也就是网站的一张录取截图。
徐今遥为了避免受刺激,开学以后直接关闭了朋友圈功能,决意两耳不闻窗外事。祁纫夏思虑片刻,终是退出界面,没有发布任何图文。
但适当的庆祝还是不可少。
没发在朋友圈里的截图,被她发给了谈铮,末了不忘附文:【心愿达成,请你吃饭,来不来?】
谈铮刚开完会,心情其实算不得很好,但是刚拿起手机,就看见她兴高采烈地报喜,寥寥一句话里,少女的意气是那样显而易见,使他也不得不跟着畅快起来,如同憋闷到极致之后,忽地深深吸了一口氧。
【既然是你的喜事,怎么还能让你破费?直接去我家,我下厨,为你庆贺。】
谈铮的回应,属实大大超乎祁纫夏的意料。
他居然会做饭?
祁纫夏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对话框,确认话里没有歧义。
【你做饭好吃吗?】
她将信将疑。
【你亲自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谈铮可以凭人格为誓,他编辑这几个字时,脑中绝无杂念。但随着消息发送出去,那一行看似寻常的文字悄然躺在两人对话的最底端,却仿佛变幻出一幅熟悉的画面。
——电梯到他家门口的那段路,吻得难分难舍的一双人。
他极少能用上帝视角追溯自己的记忆,但偏偏就是如此平常的一天,他像观影一样,回望了他人生中最接近理智失控的时刻。
长久没有操作,手机屏幕由亮转暗,谈铮的眼神亦随之沉了沉。
就在那束光线即将彻底熄灭的刹那,祁纫夏的回复跳了出来。
【好。】
*
祁纫夏再度来到谈铮家里,是在九月末尾,一个暮色潮湿的黄昏。
从昨天开始,天气预报就说今日有雨,但是足足等到整个晨光过去,意料之中的那场雨,仍迟迟未至。
踩着空气里若即若离的雨意,祁纫夏从出租车上下来。
她没让谈铮来接自己,完全遵守着访客礼仪,在门口安保处登记过拜访住户,经得业主本人确认,再由专人领她到楼下,直至她搭乘电梯上楼。
这种正儿八经的感觉很是奇妙。
尤其,当她到达谈铮家门口时,发现对方已经为自己留了门。
“笃笃。”
祁纫夏看破不说破,依旧充满风度地敲了两下门。
谈铮无奈忍笑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进来吧,没锁。”
祁纫夏刚踏进室内,就闻得一阵煎炸香气,走进厨房,谈铮忙碌的身影旋即映入视线。
谈铮家厨房的装修,和客厅等处略有不同,算是整个黑白灰色调的家中,为数不多的彩色聚集地。
尤其是定制的墨绿撞色橱柜,与墙上的布纹手工砖遥遥呼应,增添了不少复古氛围和暖意,开阔到甚至有些冷寂的空间里,终于多了些家的实感。
谈铮娴熟地操作,辗转于岛台之间,最是寻常的人间烟火,也被他衬得质感脱俗,远远观之,简直像电影画面。
——浓郁、丰盈、醇厚。
祁纫夏看得有些失神。
直到谈铮叫她:“来尝一尝,看这咸淡合不合你口味。”
他用筷子挑了一片薄薄的牛肉,蘸少许酱汁,亲手递到祁纫夏嘴边。
“唔……”
祁纫夏咀嚼回味,“正正好。”
谈铮了然而笑,搁下筷子,抬手轻轻为她拭去唇上沾染的酱。
转瞬即逝的动作,他指腹的触感却久久停留在祁纫夏的唇上,如同重复了千万遍。
肌理的记忆有时比大脑好用,它既是记忆的载体,同时又是记忆本身,用最温柔的力度,烙下最深刻的印记。
至少对于祁纫夏而言,谈铮为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这个傍晚,足够她在闲时回味无数。
“你不仅会做饭,而且居然做中餐。”她扫视岛台,颇为意外。
谈铮稀奇地回头:“我脸上写了‘西餐厅’三个字吗?”
祁纫夏捏着一颗洗干净的土豆,哧地笑出了声。
“我在加拿大读书的时候,实在吃不惯当地西餐,”谈铮一边摆盘,一边耐心地解释,“课程忙起来,也懒得出门吃饭,干脆就自己动手学了。”
“学到最后,我们学生公寓一整层的人,都来找我蹭过饭。他们都说,这是中国留学生独特的社交秘籍。”
一旁的锅里正炖着汤,鲜香幽幽往外冒。祁纫夏虽不知谈铮所言真假,但她深深确定,今天她来蹭的这顿饭,实在蹭对了地方。
谈铮绕过她,去冰箱里放东西,一低头就看见边上放的袋子,显然是祁纫夏带过来的。
“这是什么?”他问。
祁纫夏抿抿嘴:“啤酒。楼下买的。”
下车时,她看见公寓对面开着一家便利店,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拎了两瓶啤酒出来。
她没怎么喝过酒,不知自己酒量极限,不过大概是比不上谈铮的,所以只拣了度数不高的款,以防自己喝醉失态。
易拉罐拿在手里,上面的度数标注得清清楚楚,谈铮内心哂笑,想着到底是女孩子在外,选择确实谨慎。
他不露声色,把啤酒放到大理石台面的餐桌上。
“洗洗手,可以开饭了。”
--------------------
第三十八章
====================
秋分已经过了,北半球的昼夜模式悄然更替。
白昼让渡出主动权,任由黑夜一寸一寸地侵占它的土地。
祁纫夏到达谈铮家时,本来就已是薄暮昏昏的时分,等到谈铮把菜端上桌,两人安稳对坐,外头的天色已经黑得浓透。
谈铮为祁纫夏盛了一碗汤,推到她面前。“试试这个。”
瓷白的碗里,汤汁反着莹莹的光,几朵松茸浮在汤面上冒了头,仔细嗅闻,不难察觉其中淡淡的中药香。
“你放了当归?”
祁纫夏只识得一种,虽觉得谈铮应该还放了别的药材,却也说不出其他。
谈铮点头道:“还有黄芪。我最近才在网上看来的菜谱,算是第一次上手实践,味道怎么样?”
祁纫夏拿了小汤勺,慢慢喝了几口。
初入口时,充盈口腔味蕾的,是汤里长时间炖煮的温甘,细细回味时,松茸的鲜香余韵长留,大大中和了药材的清苦,反溢出一种别样的甜。
“好喝。”
无需华丽辞藻,最简单的两个字,即代表了祁纫夏的最高评价,“看来,你做厨子也很有天分。”
“这一行暂未考虑涉足,”谈铮拿起筷子夹菜,动作斯文优雅,话里却是暗示,“你要是喜欢,只能多往我这儿跑几趟了。”
祁纫夏闻言,抬头粲然一笑:“你肯让我吃白食?”
谈铮挑眉:“有何不可?”
还真是愿打愿挨的架势。
餐桌上的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束颜色清新的鲜花,秀气得格格不入。祁纫夏起初尚未注意,这会儿余光一瞥,忽而觉得眼熟。
“这花……”她迟疑着说,“怎么那么像,我社团表演时候,戴的花冠的搭配?”
洋桔梗、山茶、尤加利和绿铃草。
如出一辙的用材。
“嗯,是一样的。”
祁纫夏终于从这寡淡的几个字里,品读出一丝非同寻常。
“记得这么清楚啊,”她笑得像个得逞的猎手,揶揄之意满满,“难为你都认得。”
谈铮并不引以为怯,他早就向祁纫夏剖白过自己的蓄谋良久,一时间证据暴露,倒是相当自适。
“其实也不难。”他淡淡说道,“记住颜色和样子,再找几家花店问一问,差不多就能知道了。”
这话不无道理,祁纫夏亦知,要想弄明白花的品种并非难事,难的是时常换水养护,况且这种鲜切花过几天就会枯败,一束换下,就要有一束新的顶上,这番功夫才实属磨人。
她不知这是第几束,也无意去深究,但熟悉的花叶太能触动回忆,她骤然想起和谈铮刚刚重逢的时候——
那时,哪知两人会有今天。
安静无言地吃了片刻,祁纫夏试探着问:“你大学毕业之后,就直接回黎川了吗?”
谈铮颔首,眼神无声询问她何意。
祁纫夏笑了笑:“真是神奇。你这五年都在黎川,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你。”
谈铮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解释道:“我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忙自己公司的事。创业初期,我甚至一直住在办公室,出门不是见客户,就是去开会,几乎没什么个人时间。”
胃里暖饱之意渐渐泛上来,祁纫夏停下筷子,咬着下唇,斟酌说道:“也没去祁家吗?我……偶尔去那里,一直没有看见你。”
谈铮托着碗的手有瞬间的僵硬,随即淡然笑笑:“回来之后,我的确没怎么去过他们家里。祁家那两兄弟,你也知道,都是喜欢到处去玩的人,有时候倒是会在外面碰见。”
祁家并非他们之间的禁忌话题,但不知什么缘故,话一说到这里,餐桌上的气氛,忽有了细微的凝滞。
祁纫夏面不改色,把饭碗一推,“我吃饱了。”
她拿过旁边的罐装啤酒,对谈铮晃了晃,“喝不喝?”
谈铮接过,指节一弯,锨开了拉环。
“当然喝。”
啤酒香顺着开口涌出来,这罐已开的被他递给祁纫夏,随后才开另一罐给自己。
他们隔着空气碰杯。
酒液入喉,初尝味道是苦。
祁纫夏早有心理准备,只是真正品尝时,表情还是没控制住,眉头蹙得极深。
“真难喝。”她发自真心地说。
谈铮忍俊不禁,哧地笑道:“不喜欢吗?那就别喝了,冰箱里有气泡水。”
祁纫夏却固执地摇头,“不行。今天本来就想喝酒,不想打退堂鼓。”
她像喝中药似的,屏气灌了一大口,用最快的速度咽下去,生怕舌头尝出味道。
怪了,这么难喝的东西,竟然也会有人因之成瘾?
祁纫夏捏着罐子,盯着印在表面的配料表,满脸一言难尽。
反观谈铮的姿态,就要闲适许多,此种度数的酒饮,对他而言,实在只是开胃菜的水平。
他暗暗观察祁纫夏的反应,思索自己是否要额外开一次酒柜。否则相差过于悬殊,明明是两人的对酌,反倒像是他故意灌她酒似的。
“可你那时,是怎么想到去学计算机的?”
祁纫夏的问题,打断了谈铮短暂的走神。
“真要说出来,你肯定觉得我幼稚,”谈铮语气自嘲,闷了口酒,“当初,我纯粹是为了和家里对着干的。”
祁纫夏未曾料想到会是这般回答,“为什么?”
“因为……”谈铮的眼神一沉,往事倏忽浮现,“我想做点不一样的。”
不是承袭家族产业,更不是仰他人鼻息,而是开拓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王国。
不用受任何人掣肘的王国。
祁纫夏若有所思,望着他微笑:“现在看来,你已经做到了。”
“可还不够。”
谈铮把易拉罐中的剩余液体一饮而尽,定定地回视祁纫夏,眉心深拧。
“……远远不够。”
埋藏在皮肤下的某根神经猝然一跳。
祁纫夏握着易拉罐的手用了力,罐身中间塌下去一个凹陷,“你想不想,进军其他行业?比如……”
“跨境,供应链?”
黎川最出名、规模最大的供应链运营企业,有且只有一家。
而且姓祁。
酒劲似乎顺着血管蔓延上来,祁纫夏的心跳越来越快。
她期待着谈铮的答复。
期待他给出一个确切、肯定的,甚至能让她所厌之人去深渊的答复。
谈铮手里的罐子已经空了,他轻而易举地将之捏扁,变成一个薄薄的怪异形状,被弃置于桌上。
“那也太心急了,”谈铮的笑着伸手揉一揉祁纫夏的头发,“涉足什么行业,不仅要看我自身,更要看对手实力。你也知道,在这行,祁董事长的根基很深厚,不是凭我一时半会儿就能超越过去的。”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祁纫夏心里还是骤然一空,像被抽了半截的魂。她思忖着谈铮所说的“一时半会儿”,究竟只是托词,还是真的要徐徐图之,没留神他接下来的半句:
“……我要筹谋的根本,不在别处。”
*
酒罐子很快空了。
铝制易拉罐被祁纫夏拿在手里捏来捏去,玩具似的,响声清脆,罐中残存的几滴酒液滚落在桌面,金黄的色泽鲜亮。
祁纫夏这会儿才慢慢品出酒里的一点麦香,单手撑着下巴,对谈铮说;“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喝。”
见她精神和语速都还如常,谈铮便知她应该未醉,于是准备起身收拾餐桌残局,一边说道:“要不要温水或者茶叶?备一点,防止你待会儿胃里不舒服。”
祁纫夏却说:“我想出去散步。”
谈铮差点没反应过来。
“散步?”他瞧了瞧窗外,再扫一眼时间,“你确定?”
祁纫夏认真地说:“确定。”
谈铮垂着眼帘思考片刻,仿佛这是个干系重大的问题,必须审慎。
“既然你想去,那就去吧。”他话里混着无奈而纵容的叹息,“我陪你去。”
走出小区,仅仅一街之隔,就是繁华商圈。
祁纫夏牵着谈铮的手,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一边抬头仰望对面的高楼。
“原来你每天往窗外看到的,是这样的风景。”她喃喃说道。
“钢铁森林,看久了其实很无趣。”谈铮放慢脚步,和祁纫夏保持步调一致,“里面基本都是公司,有时候我十一二点到家,往对面一看,还有不少亮着灯的办公室,心情实在复杂。”
祁纫夏浅笑着看向他:“是真情实感心疼别人加班辛苦,还是担心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拼命太过,将来有一举超越你的风险?”
谈铮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低声说道:“被你一眼看穿了。”
工作日的夜晚,附近人流却熙熙攘攘。远远地,祁纫夏看见一家接着一家的奢侈品商店,风格各异的logo大而惹眼,金灯华丽璀璨,连绵成片,犹如异世界的入口。
29/76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