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神时,身体内外的时间流速仿佛失去统一。等到祁纫夏被观众掌声惊得回神时,才发现戏剧社的节目即将开场。
徐今遥激动得拉着她的手:“快看快看,思遥在那里!”
祁纫夏微笑,随着大流鼓掌。
聚光灯缓缓亮起,演员就位。
“美狄亚,
神明把你带到了
这难航的苦海上。”
……
*
从黎川大学出来,是将近两小时之后的事。
社团表演结束得挺早,徐今遥拉着妹妹在后台合影。徐思遥妆发还没卸,和徐今遥同框入镜,简直像时空穿越,祁纫夏帮她们举镜头拍照,自己都忍俊不禁。
等到徐今遥带着妹妹去美食街吃宵夜时,祁纫夏站在学校门口,看见了程影开过来的车。
“老板,卡还你。”
程影心情好的时候,会用这个称呼叫她,带一点点脆爽的家乡口音,听起来莫名的亲切。
祁纫夏接过,随意瞥了眼副驾,上面放着两个印有大logo的纸袋。
“我按照您的身形,帮您挑了一套新款的套装,适合正式场合穿,”程影解释,随后又笑,“还有,给我自己买了双鞋。”
她做事一直很周全,祁纫夏也习惯了她的周全,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微笑说了“好”。
起步前,程影和她确认目的地:“您是直接回酒店吗?”
答应的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却又咽了回去。祁纫夏的视线表盘上扫过,忽然改变主意:“去一趟公司吧。”
程影一愣,随即慎重地点头,在车的内置导航中输入了“新远大厦”。
祁纫夏在分公司耕耘了三年,从最普通的部门职员,一路做到分公司总经理,这种晋升速度,要说没有提携也不现实,但哪怕是董事会里公认的守旧派,在看过祁纫夏的任职履历之后,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不久前,祁建洲正式对外公告,自己即将卸任新远集团及其下属几家分公司的总经理职务,祁纫夏此次回黎川,就是要来接这个班。
时间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外部灯光的装点,使得大厦在晚间亦能呈现出美轮美奂。
虽然大厦竣工早在十几年前,不过当初设计只求一个简约大气,哪怕放在今天看来,也不见得过时。前年又重新修缮过内里,比之近几年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并不逊色。
祁纫夏的正式上任时间,原本是明天,不过行政部门早已经为她准备好办公室,就在祁建洲楼下。
为此,程影两个月前就接到集团行政的电话,旁敲侧击地打探这位新任祁总的喜好。她如实转告祁纫夏,却只得到自己领导两个字的回答——随便。
如今一看,这个“随便”的结果,倒是不差。
室内的色调偏向明快,陈设家具很有质感,办公区连同下沉几层台阶的会客区,一墙之隔,就是专用的休息室,床品卫浴,一应俱全。
祁纫夏在柔软的转椅里坐下,靠着椅背,仰望天花板。
在她看不见的楼上,是祁建洲的地盘。
许多年前,就在这栋大厦里,就在那间办公室,一场触及核心利益,却并不推心置腹的谈话,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而早在那之前,她曾经和李素兰信誓旦旦地说过,自己绝不肯接受祁建洲的帮助出去留学。
她承认自己毁诺。
但也不能怪她,如果早知能有如此收益,在说出那句话之前,她大概会再仔细斟酌斟酌。
而祁建洲之所以这么快让出集团总经理一职,原因除了祁纫夏无可指摘的表现之外,还有他自己的身体情况。
去年体检,他被检查出胆囊息肉,医生告知他,若不尽快治疗,日后可能有恶化的风险。
越是身处富贵锦绣,人越是惜命。得知检查结果,祁建洲如临大敌,立刻将手上的事务分派给几个副总,一天也不敢耽搁,住进了医院,手术做完,连家都没回,直接转去了黎川的高级疗养院。
最近这段时间,他来公司的频率已经大大降低,楼上的办公室十有八九都是空置的,若想见他,还得提前联系他的生活助理,按轻重缓急排列好日期。
祁纫夏的视线落在手边的一个小象镇纸摆件上,偏偏此时,门忽然被敲了三下。
这个时间,还会有谁来这里?
祁纫夏疑惑地抬眸,同时轻扬下巴,示意程影去开门。
来人令她很意外,竟然是新远投资的总经理,吴奇。
“祁总,您真的在。”吴奇走进来,一脸的惊讶,“我还以为是保洁来打扫卫生,忘记关灯了。”
论年纪,吴奇比祁纫夏还大了五岁,一口一个“您”的敬称却说得无比自然,态度虽然谦卑,倒也并不谄媚。
祁纫夏和他点头致意,“我路过大厦,就想着提前上来看看。不过这么晚了,你还在公司加班吗?”
吴奇:“有个项目准备收尾了,我得跟着,不然不放心。”
祁纫夏本来没打算久留,但既然来人拜访,基本的尊重还是要有,况且她新官上任,正是需要多了解各个子公司内部情况的时候,于是招呼他坐下,自己也从转椅上起身,缓步走到会客区。
“什么项目?”
“一家传媒公司的融资。”
吴奇手上拿着个厚厚的文件夹,说话时,就被他呈到祁纫夏面前,“本来打算明天再给您过目签字的,正赶巧了。”
祁纫夏接过,翻了一两页,知道这不是几分钟就能看完的东西,便说道:“我今晚慢慢看,明天上班之后,我叫总经办的人给你送下去。”
吴奇连声说好。
两人聊起下半年以来的几个重要投资项目。
吴奇一派工作狂态度,干脆把今晚的巧遇当做自己的述职报告,讲起来完全忘记时间。
祁纫夏心里虽有些烦躁,不过吴奇所述内容的细节十分充分,确实值得一听,便也拿出百分百的耐心,由他说完。
“祁总,近期有个潜在的项目,我们正在犹豫,如果将来落地成真,是否要入场。”
大段确定性的叙述完毕,吴奇出其不意,放了个疑问。
祁纫夏本能地追问:“什么潜在的项目?”
吴奇:“祁总,您认识……谈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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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重逢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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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程影从隔壁茶水间端来两杯热茶,原本的温度正合适。吴奇面前那杯,早已经见底,祁纫夏的那杯,却始终没怎么动过,直到在冷气充足的办公室里渐凉下去。
液面反射着头顶日光灯的明亮,陶瓷杯仿佛成为桌面上的另一个光源,像早些年代夜骑时用的马灯。
祁纫夏举起杯子,把早就冷透的茶水灌下一大口。
“原先认识。”她波澜不惊,“但很久没有联系了。”
吴奇了然道:“难怪您不知道。谈家现在的公司,是由谈铮谈总原本的思博软件,和他两个哥哥的志成矿业合并而成,他也是实际的控制人。”
“就在前年,他本来并购了西澳的一家矿产公司,打算在当地开一条精加工的线,结果年底一统计,亏得吓人,连带着公司元气大伤,现金流都岌岌可危,看着不像能在朝夕之间恢复过来的样子。”
说到这里,吴奇也很是感慨。
“当初他斗赢谈钧和谈铭那会儿,怎么说都是风光无限,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股价一路涨停,谁能想到,一次决策失败,竟会有今天。”
祁纫夏寂寂地笑:“这就是风水轮流转吧。可你刚才说,这是‘潜在的项目’,难道得了什么风声?”
吴奇:“算是,他们董事会最近闹得非常厉害,我想谈铮很难顶住这种压力,估计马上就要开始新一轮融资。”
祁纫夏仰头把杯子里剩的水一饮而尽,“多留神。如果有什么新的动向,及时和我说。”
吴奇心中一喜。
参与对思博的投资,本来只是他脑海里一个模糊的构想,今晚也仅仅是顺嘴提起,没想到祁纫夏的想法竟然和自己如此一致,更有了百倍的干劲。
“祁总,您放心,我肯定不辱使命。”
*
萃华庭十五层的包间里,全铜吊灯垂着八副镂刻花纹的灯罩,柔和的暖光似水倾泻,衬着墙上《仙山楼阁图》的壁纸,愈显得画中景物栩栩如生。
桌面上,菜肴已经清了大半,服务生推着小车进来,为客人换去空盘,呈上新的菜色。
手边,一瓶路易十三几乎见了底。
推杯换盏之间,酒液浮光映照在眼底,刺激性的气味直冲太阳穴。谈铮忍住胃里的不适,扬着笑对身边的中年男人说道:“黄总,计划书已经看过了,如果您方便,不知能否确定个时间,我带人去贵司详谈?”
黄总头顶地中海,宽阔的脸庞脂肪饱满,做出笑容时,便在脸颊上挤出深深的纹路。
“小谈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他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你别怪我说话直接,就算计划书上写出花来,你们公司的经营现状也是摆在那里的。我老黄固然有心想帮你们年轻人一把,可我更要为我公司的长远做打算,你说对不对?”
这是个老狐狸。酒过三巡,才真正吐露出婉拒的意思,还非要做出一副力不从心的好人样。
谈铮满腔的难言情绪,正想递眼神给自己旁边的几位副总,就听黄总幽幽叹气:“唉,你也是时运不济。如果你大哥的岳家没倒,或许还能帮衬一把。可惜钟继明自己不识时务,居然因为收受贿问题进去了,自讨苦吃啊……”
此话一出,黄总那边坐着的几个下属纷纷点头附和,难说是真的心有戚戚,还是幸灾乐祸。
而谈铮这边的人,脸色却同时低沉下去。
当初为了迫使谈钧退出,谈铮足实费了一番功夫。
谈钧洁身自好,找不出突破点,他的岳父钟继明则不同,这些年露出的马脚不少。谈铮甚至没有亲自出面,只是向钟继明的对家公司略透了消息,没过多久,公安局经侦队就上门来提了人。
那时的胜利者谈铮,想不到今天。
黄总似乎全然没有发觉谈铮那半边的气氛异常,若无其事地给谈铮斟酒:“不该说那些糟心事的。来,咱们接着喝酒,喝酒!小谈,你也别太着急,不是有那么句话嘛——‘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玻璃杯里,棕色的酒水晃动。
谈铮几近握不住杯子,身体却先思想一步,机械性地喝空了。
后来他实在撑不住,去走廊上的洗手间吐了一场。
其实包厢里也有卫生间,但谈铮对酒桌上乌烟瘴气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必须出来寻求片刻喘息。
水龙头“哗”地打开,他眉间紧拧成一个结,任由冰凉的自来水冲刷他的双手。
即便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身体里那股灼烧感依旧挥之不去。
谈铮不是看不出来,黄总今晚有意灌他酒。
开始时,还以为是有商谈的希望,他喝得还算情愿;到了后来,对方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心灰意冷,不过头脑地应付。
也真是自作自受。
谈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嘲笑地想。
卫生间里残存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应该是几分钟前有人在这里吸烟。布置在角落的熏香的挥发速度,还来不及将此完全掩盖,两种极与极的气味交缠,闻起来相当奇怪。
在镜子前,谈铮最后缓了一会儿。
他心里虽不愿这么快回去,但一想到对方强势,如果自己不在场,几个下属恐怕更难以应付局面,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调头往回走。
包间的隔音做得很好,即便屋子里再怎么吵闹,走廊上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唯有皮鞋踩踏在地毯上的沙沙声,轻微得如同羽毛坠地。
醉意阵阵侵袭上头脑,熟悉的痛感正在酝酿。
谈铮知道自己维持不了多久的清醒,心里想着回去之后该如何尽最大的体面结束这顿饭局,没注意到前方右手边的一扇包间门,缓缓地打开了。
从门里走出来一个浅咖色套装的长头发女人。
她正在讲电话,用的是英文,带一点美音,流畅自然得宛如母语使用者。说话时,耳坠上的流苏轻轻晃动,华丽光泽璀璨如星。
看清那人的长相,谈铮彻底怔住了。
脚下忽然像是绑缚了极沉重的铅块,一步也迈不出去,管理表情的肌肉神经骤然失了控,悲和喜,惊和骇,在他的眼睛里交错共融,汇进深黑的瞳孔。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滑稽极了。
察觉到来自别处的注视,祁纫夏抬眼,分出一瞥。
仅仅只是一瞥。
不拖泥,不带水,像在看一团透明的空气。
她脚步停顿的时间,大概需要用毫秒来计算,然后头也不回地,和谈铮错身而过。
留下一阵盈满浅淡香水味的风,把他和氧气隔绝。
时间如同静止。
谈铮在原地伫立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以为地球已经进入新的纪元,人类历经轮回,站在此处的他,已不是原来的他。
左胸口处,心脏位置,传来刮骨剜肉似的疼。
提醒他:这不是梦。
*
包间里,气氛融洽,言笑晏晏。
“祁总,那咱们就算是达成长期合作的意向了,”坐在祁纫夏身边的短发女人含笑说道,“我等着你们拟好协议,等法务确认过没问题,就可以签字了。”
祁纫夏刚和国外供应商谈完,此时才回来落座没多久。虽然这个结果并不出乎她的预料,但仍然笑着举起高脚杯说道:“感谢刘总的信任。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清脆的碰杯声响起。
正事谈妥,桌上的氛围也渐渐趋于松弛。刘总身边坐着她的秘书,起身帮忙倒酒时,无意中说了句:“我刚才上来,好像看见凯发建投的黄总了。”
萃华庭本来就是商业性质的会所,黎川本地生意人商谈事情,往往首选此处,见到某公司的老总并不奇怪。刘总的秘书之所以特意讲起,是因为她们公司和凯发建投曾有几次合作,也算是熟人。
刘总果然顺着她的话往下问:“老黄也在?他这是又有新项目了?”
秘书托着醒酒器,笑着摇摇头:“我看未必。黄总那么精明的人物,怎么可能有心做慈善。”
“做慈善?”祁纫夏有些不明所以,“这话怎么讲?”
“还不是思博的事。我听说,思博的谈总正在争取他们的注资,专门约了今天的饭局。”
刘总吁叹道:“看来,他们是真的碰上难关了。不过要怪,也只能怪谈铮自己。步子走得太大,心太急,难免左脚绊右脚。”
她重新对祁纫夏举杯:“我还是比较欣赏祁总的作风,稳扎稳打,不冒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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