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铮走得很稳,并不会使她感觉过分晃动,托着她膝弯和后背的手臂,毫无濒临力竭的颤抖,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调整位置,帮助她倚靠得更舒适。
当机器人,真是屈才了。
发烧带来的昏沉再度袭来,祁纫夏被谈铮带进了电梯,终于屈从于生理的不适,把额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
“……借一会儿。”她说。
“多久都行。”
谈铮低声回应她。
肩膀上传来的重量,令谈铮感到格外安心。他知道,也许只有在今天这种时刻,祁纫夏才会有丁点依赖他,或许是走投无路的最后选择,但那又如何,他不在乎。
电梯到达了祁纫夏的楼层。
她还没有完全睡着,自己按指纹打开了门锁。
家中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谈铮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门口的凳子上,帮她换了室内拖鞋。
“如果觉得累,就先睡会儿。”他跟着走进客厅,“晚饭弄好了,我再叫你起来。药得饭后吃。”
祁纫夏的头越来越痛,扶着墙往卧室里走,脑袋里像是熬了一锅稠稠的粥,转也转不动,就这么歪歪斜斜走回了卧室,一头栽进柔软的床垫里,当即跌入了睡眠。
谈铮在外面没闲着。
他径直进了厨房,打开冰箱查看,冷藏和冷冻区基本上半满,种类还算丰富,可以做一顿营养均衡的晚餐。
于是取下手表,折起袖子,熟练地备菜开火。
厨房和主卧隔着挺远的距离,况且卧室门紧闭,熟睡的祁纫夏听不见响动,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形同一个包裹的茧。
临近晚上七点钟的时候,谈铮来敲门。
窗帘拉得没有一丝缝隙,祁纫夏睁开眼,也只看到略浅一度的黑暗。
她伸手去找手机,屏幕光亮突然,让她不由得眯起眼睛,立即锨开台灯。
原来距离她离开酒店会场,已经过去快三个小时。
祁纫夏动作缓慢地起床,打开房门。
一开门就是谈铮。
“现在感觉怎么样?”他眉心还绷着,“吃饭前,先量体温。”
睡了一觉,祁纫夏额头上稍微出了点汗,不过显然杯水车薪,体温计水银柱一窜,数字赫然是38.6。
“还行吧,”祁纫夏轻描淡写,“都没够着高热的门槛。”
谈铮盯着体温计,翻来覆去地看,终是无可奈何:“算了,先吃饭。饭后赶紧吃退烧药。”
睡眠多少起了些疗愈的作用,至少祁纫夏的头痛确实舒缓了不少,大脑也清醒许多,只是身体仍然沉重,没太多力气。
“都是你亲手做的?”
看见餐桌上的四菜两粥,她微有诧异。
谈铮替她拉开椅子,随后在对面坐下,头也不抬道:“是啊,我特意做得清淡,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粥是青菜瘦肉粥,菜品同样荤素搭配,虽然看起来没什么油星,但并不寡淡,反而有种返璞归真的美味。
看来厨艺又有进益了。
祁纫夏抿着粥,心里如是想。
两人相对无言,安安静静吃完了一顿晚饭,气氛倒也融洽。
饭后,祁纫夏打开药柜,拿出还剩下半板的退烧药,和水吞了一片,而后给程影发消息,说自己明天上午大概不去公司,如果有急事,直接电话联系。
没多久的功夫,谈铮收拾好残局,从厨房出来。
祁纫夏裹着羊毛披肩,倦怠地缩在沙发上。退烧药还没有开始起效,她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不得不咬着牙扛。
“不舒服?”谈铮走近她,蹲在沙发前,“去睡吧,你的身体需要休养。”
他犹豫几秒,又说:“我觉得,我今晚得留在这里。你病成这个样子,身边不能没有人的。”
祁纫夏沉默着和他对视,眼神很深,触不到底。
她轻声说了句话。
谈铮没听清,下意识靠得更近,问:“什么?”
“……我想喝水。”
这回听清了。
谈铮拿过她的水杯,进厨房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客卧在那边,阿姨打扫过。”
祁纫夏捧着热水,转身进卧室之前,丢下这句话。
谈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同意了。
心里忽然安定下来,像阴天撑伞的人,终于迎来落雨。
客卧在另一个方向,与主卧之间隔着偌大的客厅。谈铮开门进去,只见床品整洁,目之所及纤尘不染,几乎没有居住过的痕迹。
该有的家具明明都有,但冥冥之中,就是透出来一种强烈的空旷感。
谈铮对这房间并不陌生。
他来过,起因缘由,有着不可言说的放肆。
但现在显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谈铮揉揉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大脑,进卫生间找洗漱用品。
镜子旁的储物柜打开,全新未拆封的牙刷、牙膏、洗脸巾,一应俱全。
他挑出自己需要的,正要关门,眼神突然被角落的一个小物件吸引住——
那是一枚轻薄的、反射着冷光的,剃须刀片。
它就如此被搁置在暗不见光的柜子深处,仿佛是刻意为之的遗忘,但却享受着和体积不成正比的保存空间,静默地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昼夜。
谈铮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对这个东西不能更眼熟了。
刀片上镀着品牌名称,浅浅几个字母,是他常年使用的款式。捏在指间时,他甚至还能回想起那个早晨,祁纫夏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噙笑看他裹满泡沫的下巴。
真是恍如隔世。
谈铮缓缓闭上眼,强压下快要跳出来的心脏。
没人知道,他有多想冲进另一个房间质问她,为什么要把这枚本该出现在垃圾桶里的刀片留下来,为什么不果断一点,让它见鬼去?又或者,对于一块死物都可以心软,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猛然睁开眼睛。
……不,不行。
他怔怔和镜子里的自己对望。
他不能在这种时候犯浑。
*
凌晨一点钟,祁纫夏莫名其妙地醒了。
退烧药开始发挥作用,她出了满身的汗,连同睡衣也滑腻腻地黏在身上,难受极了。
大量出汗,伴随而来的就是口渴。
她换了身干爽的睡衣,披上披肩,开门去倒水。
途径客厅,祁纫夏看见客卧的门没关严,里面还有灯光。
谈铮还没睡?
她狐疑地上前几步,去听门内的动静。
“……你确定?你孩子才多大,正是需要费心费力照顾的时候,还能匀出多少精力?”
原来是在打电话。
祁纫夏听他语气,感觉有几分微妙,不像是和同事朋友说话的样子。
“你别学谈钧说话,我不想和你吵。或者还有个办法,你搬回黎川……”
祁纫夏瞬间明白过来:电话那头不是别人,正是谈铮的二哥,谈铭。
对于谈铭这个人,她一直只听过名字,未曾打过照面。
那次她与谈钧对峙,听他描述,谈铮对两个哥哥应该是一视同仁的厌恶,但现在听来,他和谈铭对话的口吻,可比和谈钧平稳多了。
人总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窥私欲,祁纫夏自然不能免俗。她在客卧门口踟蹰许久,一时间忘记自己出来的目的是倒水,直到房间里声音消失,门忽然被拉开,猝不及防地和谈铮撞了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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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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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壁角被发现,实在算不得光彩事,即便事发在自己家中。
祁纫夏当即有些尴尬,但好在外面没开灯,她大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看不大出来表情。
“你……”
她正想随便找个说辞搪塞过去,谈铮却上前半步,伸手为她拢了拢披肩的前襟:“系紧,别着凉。”
好像并不在意刚才的对话被她听去。
于是祁纫夏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说出口时,已完全变了。
“你在和你二哥打电话?”
谈铮手上动作一顿。
“是。”他不觉得有必要隐瞒,“吵到你了?”
祁纫夏摇头:“没有。”
晃了晃手里的空杯子:“出来倒水。”
马克杯被谈铮无比自然地接过去,熟门熟路地往厨房走,一边问她:“出了汗,还发烧吗?”
“三十七度二。”
她出房间前量了体温。
“还是低烧。”谈铮语气不见轻松,“喝了这杯水,快回去睡吧。”
“你和你二哥关系好吗?”
没有任何征兆,祁纫夏就这么问出了口。
她盯着谈铮在厨房里的背影,明显僵硬了半秒钟。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把装着热水的杯子递给她,“只能算一般。”
倒也给了回答。
“我听谈钧说,你和他们俩,一直是势同水火的状态。从小就是。”
听见这句话,谈铮才真正变了脸色,几乎是急转直下:“他什么时候和你说了这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根本没法想象,谈钧单独找祁纫夏,是出于何种居心,更不能想象,谈钧又和她说了什么,从而导致一场远甚于从前的惊变。
“你先别激动,”祁纫夏看清他眼中的汹涌,“是我找的他。”
“那天,你和他在疗养院说的话,我听到了。”
此话之于谈铮,无异于平地惊雷。
他怔怔地问:“你都听到了什么?”
“听到你说,他瞒着你,逼迫我和你分手。”
“听到他承认,当年是他强行把你和外界断联。”
“听到……”
她说着,忽然笑了,“听到你说,你对不住我。”
祁纫夏原本以为,这些与她息息相关的事情,听过也就算了,永不会由她来宣之于口。
但真正说出来的时候,她反倒如释重负,说不上原不原谅,只是觉得豁然云开雾散,浑身轻松。
“后来你先一步离开,我和他当面对质,问清楚了当年的所有。”她愈发平静。
“我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完全怪在你的头上,之所以一直没和你说开,是因为我心里还梗着那根刺。现在……也许是时候拔刺清创了。”
谈铮对上她澄明的眼神,语言系统瞬时间陷入了故障。
那天争吵过后,他拂袖而去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
他半晌不能开口说话。
没有柳暗花明的惊喜,更没有云开见月的释然。他像个失手打碎玻璃罐的人,宁愿诓骗自己其实是丢失,直到祁纫夏亲手把它修复,无所谓地奉还。
罐子还是那个罐子吗?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
谈铮答不上来。
“所以,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件事情的原貌?”
祁纫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谈铮抿了抿唇,艰难说道:“如果不告诉你,在你的心里,我只是个骗子;如果告诉你,也许我就会变成一个……”
“无能的骗子。”
——于公事、于私事,都无能为力的,骗子。
这是他内心最深处,写给自己的判决词。
祁纫夏的眼睫颤了颤,深颜色的阒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地破碎。
“你这人真有意思。”她低头,“连逃避都说得那么别致。”
谈铮嘴角扬起了一个沉重的笑:“对不起。”
说话间,杯子里的热水已有了渐凉的趋势。祁纫夏一鼓作气地灌下去,擦干净唇下的水痕。
“回去睡吧。”
她说。
“今天谢谢你了。”
*
隔日,祁纫夏睡到了自然醒。
时间也不晚,八点刚过几分钟,她依稀闻到了早饭的香气,竟也感觉到了饥肠辘辘,于是下床洗漱后,推开门出去。
谈铮刚把早餐端上桌,一抬眼,看见了走出卧室的祁纫夏。
好巧不巧,她也正在朝他望过来。
不知怎的,谈铮忽然没有勇气和她对视。
或许是昨晚的剖白来得实属意料之外,他莫名失守了心中的楼城,甚至败走无果,兜兜转转,根本绕不开她。
“……早安。”
他说完就回到岛台区域,背对着祁纫夏。
“早安。”单听语气,祁纫夏显然比他平静许多,“我刚才量过,已经退烧了。”
谈铮本能地回过头,眉间终于舒展,“真的?”
“骗你干什么?”
祁纫夏说着就把体温计伸到他面前,“看清楚,三十六度七,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谈铮还真的接过来,仔仔细细审视了好一会儿,最终严谨地得出结论:“明明更接近三十六度八。”
他把体温计收起来,斟酌着说道:“今天暂时别吃退烧药,换普通的感冒药。如果整天的温度都能保持正常,应该就没事了。”
祁纫夏径自在餐桌边坐下,微微抬头,视线落在谈铮身上,好久不出声。
谈铮被她盯得不自在,错开眼神道:“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药。”
“也没什么,”祁纫夏淡淡一笑,“就是觉得你奇怪。”
谈铮疑惑地皱眉。
“昨天晚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开了,可是我怎么感觉,你比之前还……”
她停顿几秒想词。
“心虚。”
谈铮怔怔地,心事被勘破,简直进退维谷。
“……没有。”
反驳也微弱。
祁纫夏笑意愈深。
“骗子。”
她已经熟练掌控了他的命门。
那一瞬间,谈铮的表情变得尤其复杂。
从小到大,他实在罕有章法大乱的时候。毕竟家庭是人生的第一位老师,而他从这位老师那里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完美地控制情绪。
并且一以贯之。
但是在祁纫夏面前,他已经不知道出过多少回纰漏了。
“我……”
谈铮欲言又止。
总是这样。
越到需要表达的时候,他越感到一种桎梏。说话不难,难的是言说真心。
犹豫良久,谈铮终于认输似的闭上眼睛。
“因为,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当啷”一声,是汤勺跌到碗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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