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迟曼君的笑容里流出几分失意,迟漪悄然抬眸又瞬息敛住,攥着杯盏的指腹紧得发白。
蒋家有六个儿子,虽六个都记在蒋太名下,但只有老六蒋绍昀才是蒋太亲子。迟曼君这招蛇打七寸,貌似无意地去提与继子不亲的话题。
蒋太脸色微动,只宽慰道:“孩子们大了自然有他们的想法,我们做母亲只能力所能及地给他们多些鼓励和关心。”
话题延伸至此,蒋太眼底含着意味不明的笑,又看一眼迟漪:“我倒是羡慕靳太还有这样好的一个女儿,都说女儿是棉袄,只可惜我与正华膝下无女。”
“蒋家六位公子,待时机一到,蒋太又何须苦恼女儿一事。”迟曼君笑。
迟漪骤觉心跳一顿,拈杯的手一抖,茶水瞬时溢出杯沿,不大不小一片水渍洇开在她杏白色的裙摆。
迟曼君脸色欲变,开口责备的话被蒋太一声惊呼又压回去。
蒋太忙拿丝巾递给迟漪,关切问:“哎呀,烫着没有?”迟tຊ漪摇头,她又忙唤佣人过来:“萍姨。快带迟小姐去我房间挑一件干净的衣裳换。”
这场插曲替她中断这个话题。
名唤萍姨的佣人应声过来,迟漪脸色惶窘飞快望过母亲一眼后,起身同蒋太道了抱歉,才跟着离开。
萍姨将她带到别墅二楼的衣帽间,取出一条符合她身量的崭新衣裙。
“迟小姐,我在外面等你。”
迟漪感激地点头,门一阖,她屏息敛目,那副局促羞赧的神情荡然一空。
那样明显的话题,只为把她撮合给蒋家。可来时,她分明也清楚会发生什么,怪她犯蠢,以为应付得来。
迟漪胸臆发堵得有些厉害,花厅的下午茶她是不打算再回去了,为能消磨这段时间又要表现得不过于失礼,她只能先换好干净的裙子,再同萍姨委婉说明身体有些不适,想借一处休息地。
萍姨很好说话,领着她往花厅反方向走,到楼梯转角处时,迎面碰上刚才话题中的男主人公。
蒋绍恩眼神一顿,礼貌颔首。
萍姨是蒋太心腹,早早便知太太是想撮合二人的,故说:“三少爷回来了,我正准备带迟小姐去偏厅休息一会儿。”
迟漪竭力扼制住抬眼望向萍姨的冲动,乖顺地低敛起眼睫,祈盼着蒋绍恩想起昨夜她的刻意能心生不满,或忽略或无视她都好。
至少他能先作出抵抗。
然而,蒋绍恩睇向她,温柔一应:“不介意的话,我愿尽一尽地主之谊,陪迟小姐四处逛一逛。”
萍姨面露喜色,又将期盼的眼光转向迟漪,征询她意见。
再次陷入骑虎难下的困境中,迟漪银牙暗咬,佯作受宠若惊又娇赧的模样凝望蒋绍恩:“那……有劳Len哥。”
萍姨功成身退,离开步伐都是轻盈的。
一时走廊里又只剩下他二人。
蒋绍恩看着她,轻笑一声:“装得很辛苦吧?”
迟漪唰地一下抬头,“……蒋先生在说什么?”
“不叫Len哥了?”蒋绍恩扬眉,看向她的目光一敛温和,只剩谑意。
迟漪懂了,不作虚伪辩解,安静等他下文。
“迟小姐,你母亲应该和你或多或少地提起过蒋家情况,除了我六弟外,我们都不是太太的儿子。因为父亲很忙,所以我们是由太太养大。说起来,太太能做的和亲生母亲没有差距了,不过,我意外的是,你年纪这么小,也能……但仔细一想,也没什么惊讶的,迟太太想帮助靳伯父拿下半块赌牌,利益当前,谁的处境都是如此。”
迟漪想过迟曼君的各种理由,也猜测过自己的各种价值,只是没有料到他会这样直白剖开里面的利益牵扯。
她深呼吸,仰眸,眼底一片清亮:“所以,蒋先生又是怎么想的?”
蒋绍恩站定,“不妨和你说实话,我其实是六个兄弟当中唯一一个生母不详的人,联姻其实也是我目前的最优选择。只是对象是你的话,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好处,马术俱乐部那一次我没来,是以为我的态度已经表现得很明确了。”
他顿一顿,似无奈一笑。
“迟小姐,其实把你推出来做一枚棋子,迟太太实在是操之过急,不妨多等两年,届时我六弟也差不多成人,也许会更符合她心意,只是不知道太太又是否……”他巧妙地顿了顿,似在想如何才能形容得更恰当,最后只道:“你该懂我什么意思。话说到这里,我只想提醒你,大可收起你那些招数,不必拿对付别人的相同招数再来同我虚与委蛇。”
他甚至巧妙称呼迟曼君为迟太,而非靳太。话里话外之下,这块遮羞布已经撕得不能再碎了。
迟漪盯着这张算得上斯文的脸静默片刻。
她倏地一笑,慢悠悠开口:“蒋先生以为我就中意你吗?”
迎着阳光,蒋绍恩眼眸微眯。
继而,迟漪娓娓平述:“毕竟你都把利害关系分得这样清楚,我又凭什么看得上你?你一不是蒋太太的儿子,二不是长子,三呢……”她刻意自他有残缺的左腿剜一眼,“做人留一线的道理,我都懂,就不学你的刻薄,给你把一些难言之隐道破了。”
“蒋先生,如果没有蒋太太的宽容,接你进蒋家门,你现在也不可能对我趾高气昂。所以,在此之前,也请你多多认清自己的位置吧。”
终于不用再和他演恶心的戏码,迟漪干脆一鼓作气将话撂下,昂首挺胸地绕过他身旁,将人也一并撂在室外毒辣的阳光下。
/
晚餐是留在蒋家用的。
可能是提前有作安排,晚餐时蒋家其余五个儿子不在,靳知恒也不在,只有蒋正华提过一句是说他们这群后生仔一起去了蒋家赌场玩。
席间,两家人把酒言欢。迟漪挨着迟曼君坐,整夜注意力都落在餐桌上色香俱全的食物上,至于对面时而飘来的眼风,她视若无睹。
酒足饭饱,靳仲琨提出辞行,迟曼君十分贤惠地为丈夫披上外套,一行人坐回来时的车返程。
回到誉园房间,迟漪忍耐整日的烦闷在胸口蹿升,烟瘾一下就犯了。
她拿起烟盒和打火机,踱步到窗边点燃,刚吸一口,门铃声响,她忍着烦闷开窗揿灭烟头,才去开门。
迟曼君还穿着白日那套重工针织裙,美艳精致的脸上有掩不住的疲色,显然是刚伺候完靳仲琨躺下,还没来得及拾掇自身。
门合上,迟曼君瞥了眼她堆得乱糟糟的沙发,寻了一块整洁处坐下,“今天下午是怎么回事?”
“手抖呀,还能怎么。”
迟曼君陪着靳仲琨奔波整日,眼下是真累了,静静看了女儿片刻,问道:“下午听说你和绍恩在一起,相处得怎么样?”
该来的总会来。
迟漪坐在长沙发上,双腿交叠,慢悠悠掀起眼皮:“妈妈希望我们相处得好吗?”
迟曼君直觉女儿神态有些不对,口头仍说:“好与不好,都是看你们的缘分。”
“我和他处不来。”
“怎么会?”迟曼君眉心一皱,思索道:“我看着绍恩是属意你的呀,萍姨还说你俩相处很融洽。漪漪,是不是你在绍恩面前耍小孩子脾气了?”
“靳太太。”迟漪无力再听她的指摘,嗤一声笑出来,眉眼冷然,问:“怎么说到底,在您眼里都是我的不对呢?为什么不能是他蒋绍恩哪里不好?”
这么多年来迟漪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得乖巧听话,从不曾这样当面驳她,更别提唤这种陌生称呼。
甫一听到这句,迟曼君不由看了她半晌,才解释道:“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漪漪,妈妈觉得绍恩是个还不错的男孩子。”
“真的只是因为他还不错?”迟漪视线紧紧锁住母亲,不敢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又或者是因为,您想通过蒋家帮靳伯伯什么忙吧?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我也不过就是个牺牲品,是个筹码而已吧?”
“知道吗?其实回国前我想了好久,当年你能毫不留情地选择让我独自出国,异国他乡,我根本不懂一点法语,多少次我因为不习惯,因为语言不通,因为各种不适应给您打电话说想回国,可是您说,是我自身适应能力不行。现在我终于适应了,您又突然叫我回来,您说觉得亏欠我,可是我最需要您的时候,您在哪里?即便抱着这个想法,我还是回国了,可是到今天,我才明白我回国的意义在哪里。”
“是为回报您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对吗?”
第一次听到迟漪说出这些话,迟曼君眼底闪过惊愕,深吸口气,失望道:“妈妈从来不知道,原来你还在记恨当年的事。可是当年,证据摆在眼前,妈妈又有什么办法?如果你当初能懂事一些,和那个男老师拉开距离,学校也不会传那些难听的话,妈妈也不至于要送你出国去。”
“况且,那些都是形势所逼,我只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先选择保全你的名声,为你的将来不会被这些丑闻所困住前程。漪漪,妈妈早就告诉过你,人一定要认清位置,懂得审时度势,你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吗?”
“前程,形势。总之什么对您来说有利,什么就更重要。至于我这个人清白不清白,其实都无所谓,当初是,现在也是,想把我作为礼物送给蒋太,tຊ以制衡蒋绍恩对不对?”迟漪笑了笑喉咙一阵涩痛,她一字一句继续说:“一个私生女配蒋绍恩这个私生子,就算他以后走运能在嘉骏谋得高位,在蒋太眼里也是一个没有什么帮衬的私生子,对她亲儿子的威胁不大。我都帮你们这样盘算过了,半块赌牌能换她儿子能顺风顺水,又能借这份情,顺势拉拢一下靳叔叔。”
“妈妈,不对啊,现在该叫您靳太。真是一桩百利而无一害又双赢的好交易。不过,让我猜一猜,这个卖女儿的主意是您出的呢,还是我那位好uncle告诉您的呀?”
迟曼君厉声:“迟漪!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想自己的母亲?还有你靳叔叔!”
“难道不是吗?你敢说你没有这样谋算过?”
迟曼君睨着她,气得手抖:“我再如何谋算,也是有为你在作打算,这么多年,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怎么能这样辜负我?”
为她打算,为她付出,迟漪听这些说辞听得要发吐。
她垂眸忍下眼中酸感,嗤声:“为我打算,那您想过没有,人家蒋少爷眼光可比靳叔叔高些,未必看得上我一个能在高中时期恬不知耻去勾引自己老师的私、生、女。”
母女对峙间,紧接着极清亮的一道“啪——”声落下来,响彻整个房间。
未婚先孕一直以来是迟曼君的隐痛,怀上迟漪不是意外,可她算错了一个男人权衡利弊起来会是多么狠心,到她醒悟过来想要拿掉孩子时,为时已晚,腹中胎儿成了形,引产的风险不比生产小,更何况那个男人也出了一笔不菲的抚养费。
只是迟曼君当时太天真,没料到世事无常……再后来她还遇见过形形色色的各种男人,最后才是靳仲琨,可是迟漪存在还是让迟曼君在进靳家门的这一路备受波折,迟漪这些年也是清楚的,今晚却是已到了让她不惜自贬也要翻开这笔陈年烂账。
迟曼君深深呼吸,闭上眼,额角青筋不停在跳。
“迟漪,你太辜负我了。”
温黄的灯辉昏浊照着,将客厅全景清晰无比地拓印上巨幅的落地窗玻璃上。
良久,迟漪维持着侧身动作,乌发垂散着盖住她一半侧脸,她浓睫翕动两下,唇角沾着腥甜味道,迟曼君整块掌肉痛得发麻,意识她要走,脑子骤地灵醒过来,想要上前揽女儿肩膀,还没碰到人便落得一手空。
那一掌的力度令迟漪脑仁生疼,缓过那阵眩晕感,她拿起手机,没有吭一声,直接推开迟曼君拦过来的手,推门而出。
离开誉园时,外面天色一片阴暗。
她一刻不停地沿着江路往前走,夜风隆隆拂过她散落的乌发,走过一盏又一盏的街灯,从辉煌璀璨的永利皇宫行至光线半明半暗的无名街,她才堪堪停住脚步。
迟漪仰脖迎着凉风,才后知后觉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痛感。
她暗呲一声,拨开发丝半举手机,借光看到左颊那一片红痕隐隐有肿起之势。
痛觉回归后,她的其余感官也渐渐回笼。
当时只想着离开酒店,导致她没拿外套也没拿钱包,现在只能在异乡流落街头受冻挨饿。
迟漪吸吸发红的鼻子,眼中有些黯然。
弊喇。(倒霉透了)
13/69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