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槽糕透了的一天。
心中丧意席卷,迟漪低眸瞥了眼静了整夜的手机,心有所引似的,屏幕忽亮,是一条短信进来。
迟漪蓦然感觉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是他。
“外套,打算什么时候还?”
冷静几秒,她回了短信。
“你什么时候来见我,就什么时候还。”
那边是秒回。
“现在。”
迟漪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好半晌,喉咙微咽,一通来电迅速占据屏幕。
久未开口,她嗓音显得沙哑:“喂。”
“是我。”
男人的声线一贯低沉,讲粤语时自带一种温情缱绻,听得她耳根发烫。
迟漪不自觉地重了鼻音:“我知啊。”
“声音怎么回事?”
他最周密严谨,还是被听出来了。
迟漪忍下想吸鼻子的冲动,嘴硬:“冇啊,夜里风凉,我等会喝点热水就会好的。”
“迟漪。”
他的声线沉着而认真,轻易击溃着她自以为固若金汤的谎言,电话线两端的呼吸都在这一刻静下来。
靳向东半握手机,目光透过迈巴赫的玻璃窗,落在不远处街灯下的一个纤细身影上。
她独身一人半倚半靠着江岸围栏,伞裙下一双纤细笔直的腿在风里打颤,脆弱易碎到好似这阵风都足以将她卷走。
心口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令他不安。
靳向东暂且压制,低声念她的名字:“迟漪。”
“回头看一看,我在你身后。”
他有一把极好的嗓音,沉静,厚实,清冷中有弦乐器经过处理后的质感,是可令她定心的镇静剂。
应声而循,迟漪乌睫轻扇,清亮瞳仁里倒映出盏盏微茫的街灯,男人眉眼倜傥长身玉立于车前,目光专注落在她身上。
说不清道不明那一瞬间是什么心情,她只记得夜里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胸腔里的鼓点震震,以及——稳稳接住她的那道力。
回到汽车内,暖意十足。
迟漪仍将脸紧紧埋进他宽实的胸膛,双手紧紧锢在他腰上,用力到像要把人揉碎。
靳向东微感窒息,垂目睇过怀里的人,有些无奈想拂开她散乱的发丝,指腹刚触到她侧颈,一滴温热滴落在他虎口。
他原本的话窒在喉间,轻声唤她的名字。
第三遍,迟漪听得更加难受,眼眶、鼻子、喉咙都像寒风冷刀刮过,原本眼角流出的温热瞬间滚滚而落,一颗颗滚烫地砸在他手腕上,浸湿了他的深色西服。
德叔心明眼亮升起迈巴赫的玻璃挡板,将车内的前后座隔绝成为两个空间,私密极高。
“你的外套,不还了……行不行?”她哽咽着,一心想着要如何避开再次回到誉园,这一夜过得太沉重压抑,她实在没办法这样快地重塑心情。
靳向东轻拍着她因压抑而发颤不止的背脊,语气里有些无奈:“真以为我是来拿衣服的?”
“不,不然呢………”迟漪紧闭着湿成一绺一绺的睫毛,紧紧汲取他的温度。
她是装傻充愣也好,是真不明白也罢,现在都不是计较的时候。车窗挡帘徐徐合上,落上一层朦胧的纱,罩住眼前玻璃的同时,是否也在罩住眼前的人。
靳向东敛眸看着她,低声用粤语说她:“傻女。”
哭这样久,恐怕那双眼睛都要肿起来。他想把西装口袋巾递给她擦一擦眼泪,顺势再问一问缘由,谁知刚抬手触到她耳侧发丝,迟漪便惊觉着躲开,手巾也被她的动作撞落下去。
靳向东注视着她过度抗拒的反应,克制说:“挡什么。”
“妆都哭花了,现在一定很难看……你知道,我这个年纪的女生很在意的,先让我缓——”
一道阴影猝不及防向她笼来,打断她还在逞强的话。
以靳向东二十多年来所受的教养、学识、理念来说,是绝不会有这样强迫女性的举动。可他就是这样做了——宽大炙热的掌心不由分说地摁住少女盈盈腰肢,克制着不触碰腰线以下,臂力稍使托回她退后的起伏,而后撩开掩住她脸颊,企图欲盖弥彰的发丝。
藉着车内昏芒的灯辉,男人眼里的情绪渐渐沉晦不明。
靳向东轻抬她下颌的手指再度被她沾了一片湿润,车厢变得好安静,他沉舒了一口气,抽出纸巾,替她拭去那些热的泪液,问:
“怎么受的委屈?”
第15章 15# 青涩
迟曼君静坐在沙发上半小时, 拨出去三个电话,第一个拒接,再后面打不通了。
迟漪没带钱包出去, 但人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沉下气冷静片刻,迟曼君忽然抬眼扫视一圈这间套房, 视线自那散落的一盒烟定了定,而后再落向角落用衣物遮掩的一只袋子。
她走过去, 拂开乱堆的衣裙,指间拈过那口袋里的男士外套,国内外大大小小的秀场她去过不少,眼光毒辣, 这件衣服剪裁精良, 做工不凡, 而蒋家晚宴上出入名流太多,迟曼君一时也无法肯定这件衣服的主人身份。
难怪, 现在敢跟她叫板了, 原来翅膀是长硬了。
女人脸上浮现出一层愠怒之色,深吸口气后, 迟曼君渐渐平静下来tຊ。她是了解迟漪的,就算现在长大一点, 有了主见, 不愿再被操控了, 但迟漪还有一个软肋,那么,她最后还是会再次同自己投降。
在此之前,她可以先放开这根风筝线,让她飞得越高, 就能摔得越疼。
孩子长记性了,才能乖乖听话。
/
沿江地带,一台挂三地牌照的顶配迈巴赫62s停靠街边,车内挡帘遮蔽严实,令稀疏的过路人只能隔着远远一截距离观一眼豪车。
泪水将视野模糊,迟漪闭上眼,脸颊贴着他宽厚掌心,他的力托举着她,不再让她有惶惶然的失重感,这让她稍卸一层心防。
委屈吗。
已经很久没有人同她说过这个词。
她都忘记委屈该是什么情绪了,思绪恍惚了那么几秒,迟漪眼睫轻轻颤动着,脸上火辣辣的疼感和当下难以敛好的脆弱情绪,让她想要在靳向东面前隐藏自己。
她觉得这样很难堪。
尤其是,她想过最后一个办法,是利用他脱离迟曼君的掌控。
靳向东是好人,他会问她是不是受了委屈,他会对她施以援手,他是君子,他连安慰人都带着克制,不会将那托住自己的手往下分毫。
是她心里对他有了弯弯绕绕的算计。
迟漪克制着发抖的声线,音量很低:“我只是有点累了。”
“好,休息一会吧。”靳向东沉稳道。
箍在她腰心的力不减,迟漪干脆再度闭上沉重双眼,纵着自己重新坠进他暖烘烘的怀抱中。
一开始意识是清醒的,因为她听见后来德叔有问他要去哪里,后面浑浑噩噩的竟真做起一场梦。
大约是两年前,她即将16岁。
那是迟曼君砸钱砸关系才能把她送进嘉圣女校的第一年。从国立学校换到私立贵族学校,在差距悬殊的新环境里,迟漪其实不太适应。她从前的性格较于沉静寡言,但因长相是明艳又有棱角的浓颜类型,第一眼便让人感觉到冷淡。
上了两个月的学,所有人几乎对她有了固有印象:孤僻又冷漠,独来独往,也不见得有私家车接送,开学第一场家长会,只见到她家里一位姐姐,都是金尊玉养起来的大小姐,一眼也能看出那位姐姐身上背的手袋,连她们的一双鞋都不够。
对迟漪的家境有了初步定位后,原本看她一门心思搞学习,倒也没人想找她麻烦,偏偏渐渐出现那件事。
她那时候并不知道,嘉圣女校其实是这些出身优渥的女孩们为将来嫁人而镀金的学校。因为嘉圣附近还有一所高中叫弦德书院,是当时港岛排名第一的贵族学校,弦德的门槛极高,盛产IB状元,里面就读的孩子们,不仅自身条件过硬,家底也均是商,政傍身,是港岛真正的顶层圈。
后来,不知是谁开始往外散播:嘉圣女校来了名美艳动人的转学生,据说看着很低调,但那周身气质不凡,定然是哪家千金下凡。香港学校放学早,每日下午,时不时便有外校男生来到女校门口想要一睹这位美人。
有了传言便有人开始去揣度猜测,谁知道迟漪来嘉圣,是不是为了勾搭豪门呢?
谣言四起时,迟漪只当充耳不闻,其实是因为她有一个肯相信她的朋友,是徐媞娜。
更早的时候,徐家那时刚发家,徐媞娜和迟漪就读同一所小学,从而结识,媞娜是家里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虽然有些骄纵,但她待迟漪很大方,时常赠送一些昂贵的小礼物给她。
迟曼君是识货的,有一年家长会,她看见了徐妈妈提着的手袋,一眼认出品牌,那款是限量版,不是有钱就能买,要有身份有家底,买的时候还有选配等级,迟曼君当时还没坐上首席位置,乐团在业内也不过是不上不下的存在。
有媞娜这样的真千金能和迟漪做朋友,迟曼君是极力支持的,也是这份支持,让迟漪开始对媞娜有了隐瞒和保留。
也就此埋下隐患。
嘉圣对她的偏见,远比想像中猛烈,并没有因为她不理不睬而就此偃旗息鼓。
而真正的诬陷与诋毁来临,是在结识周清安之后的那件事。
迟漪从来没想过,她的朋友媞娜,会成为流言飞速传播的背后主导人。
徐媞娜的友情其实不堪一击,一旦生出龃龉,人们只会选择相信自己心中的答案,而不管是否正确。
比如徐媞娜的认为里:迟漪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因为知道她家境优渥,才与她交好多年,其实都是为了利益。
迟漪根本没有把她当作过朋友,从未邀请过自己去迟家做客,也从未邀请自己参加她的生日party,每一年给她送的生日礼物也并不是她最喜欢最想要的,还有她的清安哥哥……迟漪怎么敢认识她的清安哥哥。
媞娜自认为她曾经也对迟漪是有过善良的,她曾经是想要拯救陷进泥污里的好朋友的,可是在作为救世主拯救她的前提是——
迟漪只能是在她这份善意里的一个陪衬物,一个陪大小姐消磨时间的玩物,她心情好,才愿意施舍这份善心。
毕竟在这个名利往来的圈子里,贫穷是原罪。
人性善恶明暗的两面,总是相辅相成。
当你跌进泥潭后,只会有更多的淤泥来包围吞噬你。
徐媞娜在姐妹中侧面回应了,煽动起那些流言的真实性。
渐渐的,流传版本便有了更多:
迟漪住在深水埠最贫瘠的区域;迟漪和新来任课的男老师眉来眼去,有人看见过她衣衫不整离开那名男老师的办公室,偏偏那次期末考试,她是最高分,谁知道他们两个有什么龌龊交易;迟漪的母亲似乎是谁谁谁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迟漪说不定也是一个登不上台面的私生女(豪门千金最讨厌外室。)……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迟漪居然不要脸到去勾引自己闺蜜的男友,她就是个女.表子,bitch。
她两面三刀,她诡计多端,她贪慕富贵所以谎话连篇,她和她母亲一样喜欢给人当情.妇当小三……
流言是不能在一朝一夕中杀死人的。但倘若是流言夹带着无数道想要把她一层层剥开,赤.裸.着接受众人审判的目光呢?
答案是,足够击溃一个人的意志力,尤其是一个十六岁的心智未坚的少女。
它们能在日积月累中铸成一把极强的利剑,能够把一个完整健康的人捅出一块再难填补的血窟窿,经年累月的,一次次愈合,又一次次撕裂。
匿名举报信一封又一封投进校领导的电子邮箱、办公室……
那些自诩道德高尚的老师对她说,嘉圣是一所专注于培育高门淑女的贵族学校,容不下她这样自轻自贱的女孩,他们对她很失望,希望她能好好自省,认识错误。
再后来,是迟曼君被约谈到学校那一天,迟漪记得格外清楚。
香港的夏总是热气灼灼,高温晒得她皮肤发烫,几乎蒸发掉她的喉咙里所有水分,又干又痛。以至于面对迟曼君的问话,她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迟漪,告诉妈妈,你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
“你一定要这样丢我的脸吗?!你知唔知,我当初是顶着多大的压力生你养你,我对你悉心教养,是要你变成这副样子的吗?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这样难堪!”
“我对你好失望……你现在去给他们道歉。”
“我会给你办退学手续,然后送你出国,短时间内,都不要再回香港。”
迟漪那双杏仁般的眼眸无力地睁着,盯着迟曼君,一点点黯淡,那句话深深咽回了喉管里:妈妈,你为什么也不肯相信我呢?
她渐渐开始明白,自辩是受害者最无力的申诉,没有人愿意听。
出国,等同是一段望不见尽头的放逐。
迟漪还隐约记得刚到法国时,自己也尝试着给迟曼君打过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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