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仲琨他的确是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表率,祖母年纪大了,偶尔也会眼睛看不清,心里却是看得清的。父子间的矛盾,都由你们自己解决,我带你回京市时,就说过,我不管这事。”
靳向东低下视线,唇色泛白。
“我是为了你,阿东。”老太太敛去面上淡淡笑意,正色谛视着他,说:“你知道她在有些事上没有对你说实话,她心里藏着事,但你不去查。你是信她有一日会为你诚至金开,亲自告诉你她的所有,你才不去查的。现在,旁人要拿她在你面前议论几句,你这就坚持不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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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雪松园出来,靳向东步履不停,一路向西边走,途径一处院墙,他忽又顿了步子。
白墙黛瓦的一隅里,种着一盆百年老桩绿梅,夜里灯暗,只隐隐见得那么一株花开。
他还记得去年这盆梅花是死了的。当时要命人丢了,是沈嘉珍说着再放一放再养一养,一直到今日,他复又望见,那梅花竟又死而复生了。
头顶是这间宅子框得四四方方的一片无垠之夜。
靳向东敛了眼睑,继续往前走,从西门出来,他的车停在巷口。
京城正月的夜里,温度不比港府,低至零下,冻风几近穿透人体骨缝中。他这一场反反覆覆的高热病难以痊愈,也不怕复发,不上车,清落挺拔的一道身姿立在车前,终于点燃了那支拨起又落的烟。
浓的一一缕缕雾气糅合着烟丝,从他漆沉瞳仁里缭浮而去。
月色照亮着旁边干枯枝头,靳向东解开手机屏幕,接了一通香港来电,不过几十秒,同他汇报一件事。
挂去电话,他没立刻熄掉屏幕,转而点开通讯录,视线落锁在那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上。
他深深呼了口气,垂落下去的另一只手中紧攥着的,是两封利是。
那是他祖母今夜给的,一封是他的,另一封却在这一刻不知该何去何从,交由谁手中。
第56章 56# 赠与书【已替换】
旧历二月初十, 迟漪拿到了第一笔兼职工资,是在一间私企做法语翻译助理,与此同时, 她那张卡里又退回来一笔汇款。
七万整港币。
正好是赔给靳知恒的那笔。
去年夏,她补过身份证, 把所有证件都换过一遍,通讯录里也就没有靳知恒的号码了。汇款卡号也是几经波折联系上那晚聚餐的一位文院学长, 才拿到的。
迟漪原是想着能与人划清界限,钱货两讫的。
为难之际,靳知恒又主动联系上她,约上周末晚到中环一间高级餐厅吃顿便饭。
锦衣玉食的公子哥, 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 也许就是一杯冰美式了。
才能这么轻巧的, 把一间随随便便几个菜就几千港币的高级餐厅,和便饭两个字连在一起。
迟漪盯着卡里数字, 咬咬牙, 就当是从他修车费里扣了。
周末晚,迟漪打车到中环, 订的是一间叫橘山的高级日料馆。
确认完预约人,服务生带她前往包间, 推开移门, 迟漪绕过一扇屏风, 进去。
靳知恒正低头品着清茶,抬眼见人来,还是那副玩世不恭tຊ的风流模样,同她招手示意:“还以为我请不动你的。”
“那你还请。”
“不是知道你肯定想立马还清那笔钱吗。”被她呛声,靳知恒现在也不那么恼了, 反而主动给她添茶,“那钱还不够我一天开销的,真不用你还了。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靳家怎么落魄了。”
话头一顿,靳知恒并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尴尬,低了音量又解释:“就算是欠你的,我替人还一点。”
迟漪下意识就想冷呵一声,是服务员先一秒推开那移门,走过来布菜,日式料理是一道一道的上菜,为了保证口感鲜美。
第一道是芦丁鸡蛋做的茶碗蒸,依次便是一道接一道的海鲜刺身。
迟漪抬眼瞥面前男人,总觉得他是故意挑这餐厅。
靳知恒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一席晚餐用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慢条斯理地用毛巾擦了擦手指,还问她觉得这里口感如何。
迟漪整晚心思浮着,有些食不知味,冷剐他一眼。
离开包间,两人前后走在灯光微黄的走廊间,流水声潺潺淌动,她忽停下来,垂着眼眸,终于问出口,“是不是他,已经把钱汇给你了。”
靳知恒握着手机回消息的动作一僵,那画面大概静止了三五秒,他才回身,谩不经意地笑了:“我看起来是那么不大度的人么?”
迟漪不回答,仰眸直直盯着他躲闪的眼神。
靳知恒禁不住这眼神拷问,又或许是觉得再狡辩,也不过是欲盖弥彰,于是点了头默认下来。
夜雨如丝,他们并肩站在橘山大门的屋檐下。
靳知恒递她一支烟,嗤道:“Celia,说实话,你除了长得漂亮点,还真是个不得懂得风情的人。有些话,何必要问那么清楚。”
迟漪低下目光,滑开了火机砂轮,“你不懂,我不怪你。”
司机到了,靳知恒回头看她,“真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
她答得干脆利落,那台玛莎拉蒂也不停留,穿过雨幕,汇进了茫茫车流之中。
迟漪立在檐下,视线穿过一片片繁灯楼宇,落在海岸线那一幢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上,最顶上赫然落着四个熠熠发亮的繁体大字。
标着,“东寰集团”。
分开的两个月多里,她用力往前奔跑,以忙碌为借口迫使自己不去想他。
可一旦得到有关他的蛛丝马迹,心还是跳得那么厉害。
网约车抵达目的地,迟漪只身走进这场雨里,上了车,阖上双眼。
白色车身沿着道路往前,一路途径置地广场的十字路口,红绿灯交换,她透过车窗望一眼窗外。
瞳孔里闪过数不清的红白交接的的士车,和贴满不同商业广告的叮叮车……看得人应接不暇,南来北往,川流不息。
她目光收回时,没有看见,另一边有一台黑色迈巴赫62S正与之背道而驰,驶向弥敦道方向。
迈巴赫车窗拉着一道雪色帘子,后排的男人靠坐着,从手中那份标书里抬眼,摁开车帘,深呼口气,瞥了一眼外面的雨雾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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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一直在轮转,不会为谁而停留。
当湾流G650缓缓滑停于州市国际机场时,又是一年春三月,紫荆花开满城。
李斯言前来接的机,一路往瑰丽府邸去。
州市的项目历经三年,耗资上百亿,如今已建成三分之二,预计还剩一年半左右竣工。
靳向东每年两次考察,一次定在三月,一次定在十二月。
当天晚上与州市的政,要约了场饭局,场合需要,都是些位高权重的人,靳向东难免也要饮上几杯。
订的位置在州市塔附近,结束已是夜里十一点多。
李斯言负责开车,车驶过珠江边上,停靠了片刻,靳向东在车里服了胃药,才舒坦些,开窗透口气,他低头就想点根烟,手往身上摸,搁在一旁的手机忽亮了屏幕。
不知是否是工作差池,总之,李斯言透过那车内镜,看见他老板眼神忽而就低黯了下去。
后半程路,车速开得缓慢。
靳向东看着窗外穿梭而过的一片片景,像是电影里一镜到底的长镜头。
他在那些跳动的斑斓灯火里,仿佛又置身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晚。
他想起,那是第一次见她,隔着人来人往,她一袭黑色礼裙站在窗边,纤薄的背影,浮光月影下,那么遥遥撞上的一眼。
很禽兽,也很荒唐的,隐匿在他那些意兴阑珊的目光之下。
他对那女孩,动了不清白的心思。
长镜头越来越远,回过神,时过境迁,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是流动得那么快。
快到,她提交的出国申请都已经下来了。
他揉了揉眉心,忽道:“斯言,等春招名额确定下来,再去帮我办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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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春招结束,紧跟着出国交换的名额通知也下来了。迟漪先是从她兼职了两年半时间的那间私企提交了辞呈,后全心着手准备出国的一应事宜。
她和陶西对留学交换的意见一致,只是她们分别报的英国两处学校,陶西是曼彻斯特,迟漪则要去伦敦。
近三年惺惺相惜的时光度过了,骤然分别却叫人觉得有些难舍难离。
六月假期,迟漪和陶西一起回了一趟江浙老家。
那是迟漪第一次下江南,古镇人家吴侬软语,夜灯桥梁乌篷船。
半个月时间,两人几乎逛遍了江浙一带的古镇,陶西尽地主之谊,带迟漪听评弹,逛园林,吃地道菜,拍汉服写真……
也在河边酒馆里,大醉过几场。
陶西一个三杯倒的量,还教着迟漪喝同山烧,那是离开浙江的最后一夜。
酒馆灯光呈胧黄色调,迟漪单手托腮,将陶西手边未尽的酒杯换成解酒的蜂蜜水。
陶西双腮酡红,直勾勾地盯着迟漪看,也许是酒后怂人胆,又或许是临别在即,她也想吐一吐藏起来的真心话。
她慢吞吞说:“漪漪,其实两年前,我在公寓大门碰见一个人。”
迟漪用心在听她说话,跟着回忆了下时间线,似想到什么,顿觉心跳一悬。
陶西又说:“其实那天也没交集的,我只是看他在楼下抽了很久的烟,觉得挺奇怪的。一直到今年春天,我跟着小组去了趟州市参加一个比赛,他长得太令人过目不忘了,所以我一眼就认出坐在第一排主办方席位最中央的那个人就是他,后来我们中午在展厅边上吃饭,是他给我们买的单。”
迟漪浓睫轻垂下去,灯光折射下,她笑容显得苍白,“后来呢。”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么巧,我中途去卫生间,回来路上又碰到他,他手机还落了在水池边上。我保证,屏幕是自己亮的……”
陶西声音停了停,抿唇望着她说:“然后,我看见了屏保是你们的一张合照。”
那张照片一眼就能认出,是十八岁的迟漪。
因为那一年,她喜欢披散着一头乌缎般浓密的长发,清艳摄人的一张脸,眼波流转,闪动着狡黠。
迟漪也记得那张合照,是认识他的第一年除夕,在回太平山顶的那段路上拍的。
后来在一起,他也问她要过照片,迟漪那时藏着不愿给,是有一天夜里,靳向东灌了她半瓶白兰地。
意乱情迷间,哪里顾得上床头手机,照片就这么投送到他相册里。
但,在一起时,靳向东的手机屏保一直是默认壁纸。
她从来不知道,那张照片后来会成为他的屏保。
故事未完,陶西撑着下巴,还说:“离开州市那天下午,他约我去了附近一间咖啡厅,我知道他想问我关于你。他问我,你这两年过得到底开不开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也只是笑一笑,然后安排司机送我去机场。”
“漪漪,你之前说你谈过一段,是他吧。”
西湖边上,夜来风高,她在灯影里抬起清清落落的一眼,听着台上一男驻唱在唱着一首Eason的《岁月如歌》
抱着你 我每次 回来多少惊喜
也许一生太短 陪着你
情感有若行李 仍然沉重待我整理
天气不似预期 但要走 总要飞
道别不可再等你 不管有没有机
……
一阵密匝匝的隐痛在那一刻,如贯心一箭,穿心穿肺。
迟漪转头,去望轩窗外的那一轮新月,颊边忽而划下去两行热意。
六月下,两人从杭州返回香港,留学交换手续和签证都在七月份办了下来,直接邮寄至她们所租公寓的大厅信箱里。
迟漪从1602的信箱里,还取出一封多的邮件。
她当下还有些怔忡,一直到用刀片划开密封条,她慢慢从里面拿出tຊ来一份纸质文件,和一把钥匙。
那是一份房产赠与书。
她心悬得厉害,继续往下睇,终于看清楚了,赠与人那一栏落笔的名字是,林一德;
而受赠人那一栏,写的是她的名字:迟漪。
房屋地址在深水埠。
门牌号是401室,她小时候便是在那套不足50平的房子里长大的。迟漪还记得,那一年迟曼君新婚,也是她从巴黎回港初见他的那一年,她回过一次蒙尘的家。可后来没多久,那套房子便又被迟曼君转手卖了出去。
于是,那里顺理成章的,又成为了别人的家。
可现在,靳向东将她过去那个支零破碎的家,一片一片又拼凑完整,再完好无损的交到她手里
迟漪注视着这份赠与书,慢慢蜷紧手指,一张纸条自尾页落下来。
她蹲下身,拾起展开,看清那一行字迹。
——Your freedom is mine
他想换她留下来,却更想把主宰权交由她手中。
因为,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第57章 57# I wish you joy……
七月末, 迟漪搭上了由香港直飞伦敦的航班,全程15小时。
深夜客舱很静,听得见舷窗外轻微的涡轮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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