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漪包里随身带有褪黑素软糖, 口服两粒后,戴上降噪耳机和印着迪士尼人物的卡通眼罩, 闭上眼准备睡一觉。
这两年间,她已在慢慢戒断对氟伏沙明的过度依赖, 定期前往医院进行心理治疗。新医生没有阮思文对她那么一针见血地下猛药,是个很温柔的姐姐,她不主张迟漪轻易用药。
心理治疗,是一场重症手术。
手术刀需要清洁消毒, 才能一层层去剖开患者的皮肉, 厘清那些要害, 摘除掉隐患,再缝合观察, 最后一步才是休养。
而她的这场手术, 只走过了三分之二,最后一步决定是否痊愈的关键, 不在于医生,只在于她自己。
离开港府前, 她去过一趟那间私人医院与女医生聊过最后一次, 算是道别。
航线上这一晚, 她睡得半梦半醒,机翼划破轻薄的云层,越过了一整条晨昏线,深蓝与火红的橘色相接。
迟漪抖了抖睫毛,从梦中转醒, 听着机舱广播里那一句:“We landed at Heathrow Airport,where the local time is 5:21am.”
伦敦已到,她跟着人流起身。
降下舷梯,走进英国清晨的寒风里时,迟漪最后一次回望一眼舱门。
想起有一年,她带着一腔孤勇出逃,一心只想去往有他的地方。
飞机带着他们一起降落在奇特旺。
他们之间那些争吵,那些缱绻,那些身不由己,仿如黄粱一梦。
一直到这一分钟,迟漪收回眼神,旋过身,上了机场摆渡车。
她要看得清,也要看得明自己该走的路。
只是,只是。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
伦敦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
初来乍到第一周,迟漪还肯随身携带好雨具,以防万一;到了后面,她扫过整条街上,发现人来人往的,也没几人撑伞。
寒来暑往间,她也跟着这座城市一起习惯着潮湿与雨天。
交换只有一年时间,这一年里,她和陶西约过好几次见面都因种种意外搁置。
反而,在UCL交换结束的最后阶段,迟漪意外见到了Sarah。
那天是在V&A博物馆。迟漪碰巧过去赚外快,给一行法国人当宝石馆的翻译解说。
结束后,路过馆内咖啡厅,迟漪碰见了Sarah和她当时的男友。
一行三人约着去附近餐厅吃晚餐,迟漪才得知Sarah毕业后接受了伦敦一家传媒公司的offer。
席间,Sarah饮酒后主动谈起自己的失败经历,有那么大半年,公司嫌她不赚钱,差点就要雪藏起来,最难时,连一盒烟钱都摸不出来。
家里不提给她帮助,Sarah就自己主动出击,各种找机会,才得到一次登台演出的机会。而这一次,算是保住了她的音乐生涯。
这年代,谁又不为几两碎银而折腰。
迟漪当时想,如果是她,可能会选择放弃的,她曾一直坚信,她人生里的容错率小到几乎为零,所以她才不敢走错一步。
而Sarah与她不同,她守住了自己的初心。
得知了迟漪现在专业,道别前,Sarah又给了她一张名片,是一家在业内富有名气的猎头联系方式。
“Celia,如果你不讨厌伦敦的雨天,不妨在走之前联系一下名片上这位lady。我保证,she is so cute。”Sarah回眸同她一笑,“我很期待,以后周末,可以与你约会。有机会,也想见一见我们第18区第一女贝斯的风采。”
夜风狂作,卷过泰晤士河面吹至岸边,拂乱了女士们海藻般柔顺的长发。漪站在风里,拢紧了深棕色风衣领口,向着的士里那一对恋人挥手道别。
英国正值夏令时,天黑得很晚。
回到公寓已经近十点,落地窗外天还半亮着,迟漪洗漱完,接了陶西拨来的视频,两人聊了下最近生活,最终还是绕不过是否要回国就业的问题。
陶西是家中独女,父母一位从商还算风生水起,一位投身教育,桃李满天下。两位在教育观念上保持一致,对女儿的选择统一战线是无条件支持,任她独立做主。
正因如此,在对未来大方向的选择题上,陶西也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这一点,她和迟漪很投契。
从决定出国交换,到现在毕业,陶西准备接受国内一家称得上业内前十的企业offer。这几年的每一步,她基本都选对了,永远是所有大路里最顺遂最无阻的一条。
迟漪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那你呢,漪漪。”陶西枕着手臂,眨了眨眼睛,“你是想留在英国吗?”
伦敦一场风过一场雨。
迟漪走到窗边将灰白色的窗帘拉满,才又走回镜头里,轻松一笑:“我要是说我都习惯伦敦的雨天了。你信吗?”
“谁信呀,这地方潮湿得我都快变成一块青苔了!”
“那还挺有意思的,等你真变青苔,我就把你带回家养起来。”
“不和你开玩笑了。漪漪,我走了,更没人能陪着你了。”陶西低下了睫毛,气氛缄默了好一阵,她忽然闷声说:“要不然,你去试着谈个恋爱吧,女生也行。”
迟漪被她提的这个话题给惊到眼皮猛跳,连忙拒绝:“陶西,你别口出狂言。”
那通电话最后以说笑作为结尾。
季夏七月,迟漪的毕业论文答辩结束。
Sarah作为她在伦敦唯一的朋友,受邀过来为她庆祝顺利毕业。
时间就是不曾停歇的,谁也没料到,四年前还争锋相对的两人,后来通过一封封邮件往来,也能成为好友。
拍过毕业照,Sarah抱着一束包装精致的鲜花,递到她手中。
那是一束由雪柳,六出花,蝴蝶洋牡丹,大丽花搭配而成的粉色系插花。
朵朵饱满,盛放在这难得的晴日之下。
Sarah带了拍立得,出声请一旁路过的同届男生帮忙拍下留念合照。
迟漪抱着花,与Sarah紧挨着,一张清冷艳丽的脸也被这暖融融的阳光晒透,笑容洋溢。
一张照片很快拍好,两人围着看合照时,全然不觉,后方有人走了过来。
对方出声提醒,怀里抱着将一束绽放得灼灼如妖的玫红色落日珊瑚,应该是要递给她的。
迟漪抬眼,定定看着那灼目的花束。
Sarah很有眼力见地从迟漪怀里抱走自己的那一束,又同迟漪挑挑眉示意。
那一束花尤其重,也尤其大,是她收到过无数不多的花束里最为盛大的一束。
应有一百余朵,迟漪双臂接稳,垂眸细细睇过,花束里每一支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在芍药花季已过的时节,它的品控极佳。
抱花的女生身量很高,一眼望去英姿飒爽的,与迟漪对视一眼,停留的几十秒里,迟漪没有多问她,对方也便没有多停留,只留下一句祝福。
I wish you joy and happiness.
祝你能一直快乐幸福。
迟漪抿着唇,手臂抱着那束花紧了又紧,在对方即将离开之前,她忽出声:“请等一等,谢谢。”
晴风拂过一场。
他不留署名,也许正应了他们的结尾。
迟漪站在那葱葱郁郁的大树下,tຊ抱着花,背脊挺得笔直,似要另一个人能看见
——你看见了吗,我按照约定,在努力变得更好。
/
同一年八月,陶西归国前,她们约着计划了一场白崖和剑桥的旅行,算是对这一年无法相见的一次补偿。
毕竟,到下一次再见,谁也不知能在何时。
人生就是一边拥有一边失去,选择总是两面性的,这或许就是成长路上的代价。
迟漪买了GoPro,特意为这次旅行拍下一条很长的vlog。
多佛白崖,是被《国家地理》都评为最美的十大地方之一。
英国消费实在是高,两人都养成节俭习惯,全程刷visa卡乘公共交通工具,抵达里斯本,一路可见的街头艺术家,最后再乘大巴车直抵白崖小镇。
镜头一换,是浓绿的草甸和一片绵延相连的白色悬崖,晴天里,悬崖之下蔚蓝海岸之上,立着一座红白灯塔。
打卡拍照,出片率极高。
除却美丽的风景之外,小镇周边其实并不具备可逛性,两人又是定的特种兵行程,于是翌日一早,便又前往剑桥市。
从国王十字车站出发,一路上,迟漪盯着窗外一幕幕景色,没有说话。
陶西一开始以为她只是有些累了,所以从背包里拿出食物和水,两人将就着先补充一些体力。
一直到她们抵达三一学院正门时,陶西才猛然想起以前听过一则传言,是那一位就毕业于剑桥商学院。
陶西没先开口,心中隐隐又认为,这几年迟漪虽然是寡,但也是那么云淡风轻的过着,潇洒也快乐,除了西湖边上她失言那一晚,再没见她有过伤情时刻。
在这充满了快餐爱情的人间,不过是一段再短暂不过的恋爱,怎么会有人念念不忘好几年?
再抬眼一看,迟漪笑意轻盈,一双漂亮眼眸弯成了新月状,陶西终于松口气。
傍晚,她们一起去康河上游船,成人一位20磅。
微风拂柳,晴光潋滟洒满在康河的柔波上,波光艳影折射在人们眼中,撑篙的年轻男人开始给游人们讲述起牛顿和数学桥的故事。
经过国王学院,经过数学桥,再经过叹息桥,岸边绿影垂下,迟漪注视着岸边一行行学子,抖一抖鸦睫,眼底浮现出另一道清落峻拔的身影。
风一吹,那一道影子便也跟着散去。
剑桥是这趟旅程最后一站,之后她们一起回伦敦,迟漪送陶西去的希思罗机场。
一个礼拜后,白崖&剑桥之旅的vlog剪辑完毕,迟漪发了一份给陶西,而后又分上下集po到她的ins个人账号里。
vlog(上)的前言是:“如果陆地有尽头”;
(下)的结尾是:“我的终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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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迟漪经Sarah的引荐,通过层层面试筛选,进了一家名为《Economic Man》的金融杂志在伦敦的编辑总部工作,担任主编的个人助理。
负责誊稿、校稿、翻译,及短视频账号管理等一应事务。
一开始,前三月给出的薪资都不高,只够她在伦敦勉强活命。
眼看着银行卡流水一笔一笔在出去,迟漪每天睁眼都是两眼一黑的程度。一直到第二年的十一月时,主编卡尔文的调动任命通知下来,即将前往纽约总司任项目拓展部副总监一职,薪资翻倍。
卡尔文也是人到四十,正该闯的年纪。
这一年多里,迟漪跟着领导也算是见识过许多,机遇错失再难重拾,所以当卡尔文在办公室里询问她是否要一同前往纽约之时,迟漪给出的答案是:“Of course, leader.”
十二月二十日,迟漪随上司卡尔文前往纽约任职,落地机场,总司派专车来接,下榻在位于纽约曼哈顿第五大道的文华东方酒店。
夜里,跟着卡尔文同总司几位领导见面用餐,回到酒店房间已经是凌晨。
要命,前几天还听陶西吐槽国内酒桌文化,没想到刚到纽约第一天,老外也有他们的酒桌文化。
这时间点,国内才到下午。
陶西一通视频拨过来,镜头里是国贸楼下的一间连锁咖啡店,这店里一185颜超正的男大最近天天给她送咖啡。
“迟漪小姐,你现在也是好起来了。上个月还在出租屋抱怨伦敦冬令时要人命,今天就住上一晚顶得上我一个月工资的高级大酒店了。”
“7000是你实习工资,陶组长,你也今时不同往日了哦~”
陶西接过男大服务生送来的咖啡,笑意盈盈生动,经她纠正过的粤语也算标准:“有钱真系大哂啦。”
迟漪把手机立在水池台上,挤着一泵卸妆油往脸上搓,含糊不清回应她:“冇错呀,有钱就大哂。”
“诶,对啦。马上就到你24岁生日了,干脆我找我leader批几天年假来纽约陪你。”
“姐们最近忙事业呢,你来了,也没空陪你呀,我可不想冷落了你。再等段时间,我把自己的事情都安定下来了,我给你订往返机票,商务舱!”迟漪把脸冲干净,拿洗脸巾擦干水,又开始抹面霜:“对了,我在伦敦给干爸干妈寄了点东西,你这几天记得提醒他们收快递。”
“好,漪漪,那你早点休息,注意身体啊。”陶西点点头,思忖了两秒,补上一句:“还有,有任何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
“嘟”——
视频挂断了。
迟漪双手撑着大理石的水台上,盯着灯下这面长镜,眼神微微失焦一秒。
后续两天,卡尔文带她办理好入职等一应手续,一切顺利,只有一点,是因圣诞即将来临,总司放假三日,于二十六日正式复工,原本申请的员工公寓也因假期未能及时审批下来。
卡尔文这老头真能处,直接给续了酒店一周的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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