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相处时间不长,只是一学期。
陶西却能看出来迟漪内心很封闭,她不喜欢主动和人谈论自己的私事,对任何人都保留着一丝边界感,所以今天她不会也不想主动去剖那道伤口。那是在对一个人进行第二次伤害。
陶西抿一抿唇, 轻声说:“迟漪,我今天能留下来陪着你吗?”
迟漪闻言凝向她片刻,一直没能得到休息的眼睛被光折射得涩痛,她别过了脸,沉默着点一点头。
傍晚时,陶西回楼上给她熬了清粥,炒了两人份的小菜,龙井虾仁、毛豆蒸肉沫,最后是一份牛排骨萝卜汤,摆上时,外卖订的两人份4寸小蛋糕也一起送到。
迟漪晚上走出房间,目光落向烛光里的那只蛋糕,定格好久。
她翻找了一整夜,最后也没找回来的,是在告诫她,别回头。
“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总要有个仪式感的。”陶西笑着拉她过去坐下,“圣诞节快乐。”
她当时没说话,因为喉咙梗塞,吃过晚餐,夜里十点多,两人一起窝在客厅用投影仪放电影时,她才轻轻开口告诉陶西,其实今天也是她生日。
陶西当即瞪大了眼,“啊,我都不知道,要不然我一定给你准备一个大惊喜的。”
迟漪哑然失笑,伸出双手用力搓一搓女孩子柔软的脸,她在心里对陶西说,谢谢她,今天已经足够高兴了。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她在情感上从来是一个赤贫的人,骤然得到金山银山,反倒无法持恒。
亲缘既已走到尽头,那么友情和爱情,就点到这里便够了。
那天夜里,两个女孩聊了很多很多,大多话题都由陶西引出来,迟漪或回答,或思考,一个夜晚便不再过得那么漫长。
一直到凌晨一点多,陶西精力再如何充沛,也困得开始打呵欠。等身边的人呼吸慢慢均匀后,迟漪才抹着黑起身离开卧室,去客厅橱柜那边翻出一把药,和水吞下去。
这一年春节很早,在一月。
圣诞节过完,又缓了一周多,迟漪的感冒终于痊愈,陶西至少给她连续量了三日体温,才能安心订回家过年的机票。
1月9日,迟漪打车送陶西去的机场,香港飞杭州,全程2小时10分,她特意买好几份包装便携的伴手礼让陶西拿回家给家里人,预祝他们春节快乐。
送完人,准备离开机场,迟漪找了份兼职,下午要去面试。她周一刚把卡里所有存款汇到了靳知恒的账户里,不多却也并不算少。原本这笔钱是她精打细算留着支撑大学四年里的学费和生活费,现在基本都拿去赔了修车费用。好在她尚有赚钱能力,她想,以后日子大概再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到35号口前等电梯的空隙,她抬眼望见不远处有一行西装革履的人,信步向贵宾厅而来。
迟漪身形微顿,在人群里遽然看清一张眼熟面孔,是他的秘书李斯言。
几乎只是那一眼,心跳如擂,电梯门开,迟漪没停留,迈进去,垂了目光摁上关门按钮,轿厢垂直往下。
其实那天,她也根本不知道,那行人中是否存在靳向东的身影。
只是情绪如潮,将人心从四面裹挟住。她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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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5日,到了除夕夜。
昌和里的沈宅今年异常热闹。沈嘉珍这回大病过一场,不宜挪动奔波,靳家众人便协商着今年离开香港,一齐到京市陪老母亲过个新年。
靳仲琨夫妻口风严实,一直到这一日,老太太才得知靳家无声无息又添了个男丁,那时靳家三伯靳仲文正在书房伏案替老太太校正誊稿。
沈嘉珍拨动手中念珠的动作一顿,眼神似空了一瞬,面上情绪竟瞧不出半丝又添孙儿的欣喜来。
“老四是早产,曼君身体亏空,母子俩目前都还在医院里,待出院后,我再带他们一起来见您。还请妈,到时能给孩子赐个名。”
老太太牵动一下唇角,神情难辨道:“这么大的事,你们倒是瞒我瞒得够紧。”
靳仲琨沉着脸色,立在老太太身前,母子间对这件事的顾虑所在都心知肚明。他也没敢多留,只说去前厅看一看,旋即离开了这方院落。
靳仲文如其名,上有两位兄长从商,他只专注于书本科研,对旁的事务一概不感兴趣,也并不明白母亲眼底忧愁为何。
心中思考,只以为是为了明毓,便跟着宽慰了句:“明毓那边还有明微安抚着,况且我们家明毓是懂事的孩子,不会为这事和她爸爸闹的,您且宽心。”
沈嘉珍一手搁在金丝楠木雕花的桌边,一手攥拳,有些恼怨道:“懂事的孩子,就不需要长辈多心疼一些了吗。”
靳仲文根本不是这意思,万事孝为先,他皱了眉,跟着起身认错,“妈教训得是,是我想岔了。”
沈嘉珍心里最担心的也并不是明毓,而是靳向东。
她担心的,是长孙那时不惜求她,不惜第一次忤逆尊长,也想要留住的这一段感情。
可现在……
除夕是好日子,沈嘉珍放下念珠,瞥了目光问一旁的梁姨,“问问一德,阿东几时落地?”
年节将至,靳向东将东寰事务处理完,又飞了欧洲考察年后一个项目的开发,后又飞法国停留几日,去见他母亲黎嬛。
今年他们兄妹二人都要留在京市陪沈嘉珍,算是提前和黎嬛一起过节。
一来一回,到了除夕当日,才得以返程抵京。
梁姨这边刚应下,正要给林一德拨电话,垂花门外便有人高高兴兴的唤了一声“大哥”。
一家人可算是到整齐了,梁姨上前扶住老太太,一同往外头去。
一行人热热闹闹穿过着一道接一道的垂花门,天色渐青,差不多到年夜饭的时间了。
厨房里不断冒着热气,案板上快刀斩麻,停歇不得。在沈宅做工了半辈子的佣人们也罕见得这幅聚齐的热闹景象,手里的活忙起来都更有些劲在。一道接一道热菜上了桌,晚辈都是笑脸盈盈地在哄着沈嘉珍开心的。
明毓挨着她奶奶坐,白瓷玉的碗里多了一箸热腾腾的鲈鱼肉,明毓抿着嘴,碰也没碰,自己夹了块粉蒸排骨往嘴里塞。
靳向东漫不经心的垂目瞥去,不动声色给妹妹换了新碗。
那鲈鱼是靳仲琨夹过去的,此刻盯着他们兄妹这套动作,心底一震,眼风如刀般刮向长子。
“都怪我忘了,毓毓她对海鲜过敏,不该将这道鲈鱼和盆菜都摆在她跟前的。”二伯母忙笑着起身,拨动圆桌,主动将海鲜类都换了过去,“好了好了,现在咱们一家人安心吃这顿团圆饭便是。”
这番话像是一柄布着钉子铁锤击在靳仲琨心里。
不是为他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女儿,更多是为他们拂了自己做父亲的面子。
好在还有个最肯熨帖他心的靳知恒。
原本往日里在这样的席面上,他一个非婚生子是插不上什么嘴的,但没办法,靳知恒从陈秋溶那里学会的一件事就是要懂得做小伏低,他比谁都清楚,没有他老子也就没有他现在拥有的华丽壳子。
于是靳知恒主动站起身,挨个挨个向长辈们敬酒,说着一箩筐的吉利话。
一直到晚上八点过,家宴方散去。
晚辈们纷纷去给老太太拜年,领一份丰厚的利是。
明毓眼下还是最小的孩子,给长辈们认认真真拜完年,得了祖母准许,便要跑去隔壁晏家,和他们家小女儿出门去京郊放烟花。
出门前,靳向东在院门一株梨树下,将妹妹唤住,又拿了一封利是递她。
明毓指腹用力摩挲着利是厚度,是薄薄的,方正的一块,她大概知道是什么了,眼睛明亮得比过天上月亮,“哥哥!有你这样的哥哥,是我的服气!”
靳向东对她这张油嘴滑舌都快听腻了,“快走吧你,晏晴好每年都在等你。”
明毓凑上前紧紧盯着她哥的眼睛,问:“哥,你今年怎么看着不那么高兴呀?是和你的小女友分了吗?”
“……你哪来的消息?”
“我火眼金睛好吧tຊ,之前你生着病还要赶行程,其实我和妈咪早就看出来你是想见谁。但今天是除夕,你却不慌不忙了,像是……”明毓眼眸倏黯下去,不敢再说,张开了手臂踮脚用力抱了下她哥,“哥,别不开心,还有我在呢。”
像是什么?
像是,已无人在等着他了。
靳向东勾动唇角,抬手揉一揉她后脑勺,不过短暂两秒,又将人拉下来,轻叩住她肩膀往后一转,把人给推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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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珍病过一场后总容易觉得身乏,没在厅里停留,由梁姨扶着回书房坐一会儿。
送走明毓,靳向东沿着路走回至一处长廊水榭前,抬头是月疏星稀的一片天,想拨开瓷玉制的烟盒,一旁跟着竖下来道影子。
“我还没去找您,您倒是先来了。”
靳仲琨走到他身旁,也拨出一支烟,想问他借火,却见他又默不作声地收回动作,只得慢声说:“向东,我们父子很久没有在一起说过话了。”
隆冬时节的四九城,呵气成雾。靳向东当时就站在那水池边上,意兴阑珊的睇一眼那满池的锦鲤楼兰,没接他这话,过了好一刻,才冷呵了声。
“我和您没话说,您就反去找她,是么。”
既然那边都回话说断了,靳仲琨也有意缓和父子关系,原是想绕过这话题,问一问他有关东寰明年的启动计划。
而现在,反被他这儿子诘问一番,憋了整晚的火气往心口冒,“名义上,我也是她的长辈,怎么就不能找她谈话!”
“您说这话,自己也不觉得可笑?”靳向东勾了唇,“迟曼君给了她血肉,又要她剥皮剜肉的还回去。而你呢,你算她哪门子的长辈?”
“靳向东!”
“你也少拿父亲姿态去待明毓,她从出生至今,你没有尽过一日父亲的责任,她如今长大了,也无需被迫去接受有你这样的父亲。”靳向东语调平直,说到这时,他故停顿下来作一瞬的思考,而后又说:“你要是现在想骂我大逆不道。尽管骂,反正当年祖父不也这样骂过你。”
他如今说的一字一个‘你’,竟是连一字‘您’都不肯再对他说。
连带着他祖父靳章霖过世前的那些旧黄历,都要被他翻出来再说一回。靳仲琨胸口有些顺不下气,手臂颤着,死死指着他,“你……你!你这个逆子!”
靳向东掀目看他一眼:“多亏爸爸你这些年的言传身教。”
靳仲琨面沉如铁,迈步上前长臂一扬,那巴掌几乎就要落下去时——冬夜寒风刮动了树木,枝干摇动簌簌沙沙,月影晃动着树影之下,靳向东面不改色,自岿然不动。
他这独一份的沉静从容,竟比他当年面对靳章霖之时,甚之又甚。
中年男人浑身一滞,生生将手臂再度垂下去,他摇头嗤一声道:“靳向东,你现在是为了一个女人,要和你的父亲决裂。你好得很!可你却没有想过,即便不是我去插手,她也是打定了心思,绝不肯和再你往下走了!”
靳向东心中一紧,夜风里,他眼神穿透了四下漆阒,紧紧锁住靳仲琨每一丝面部表情,唯恐遗漏掉什么。
他薄唇微绷,似在竭力维持一分冷静,问:“你知道什么。”
这一问,令靳仲琨怒气微歇。
他意识到自己被气得太过态,目光偏移,欲躲过儿子质问眼神。
未能及时等到下文,长廊一道笃笃步伐声寻来,是梁姨匆匆赶过来唤他,说老太太现在想见长孙。
怎么会,就能来得这么巧。
父子俩只僵持片刻,而后,靳向东信步同梁姨离去。
宅里谧静,一路无话。
踏进雪松园,庭院里头摆着几盆正盛的年宵花和几盆黄澄澄的年桔,均挂满了讨好彩头的福结与利是。
进了偏厅,室内暖气充足,梁姨替他挂了外套大衣,靳向东将身上烤暖,拂掉身上弥散的那些寒气,才肯往里去见老太太。
沈嘉珍坐在椅子上,盖着张绛紫色钩花毯子,手里翻着本佛经在看,闻声,她抬眼看过去。
“你今年怎么也不单独过来,同奶奶拜一拜年?”
“我已经过了向您讨利是的年纪了。”
“阿东,你又未结婚。”沈嘉珍盯着他,苦笑了下,“奶奶差点以为,阿东还在生我老太婆的气,才不想过来的。”
靳向东低下头,到她身旁坐下,“奶奶,从没有的事。”
澄明灯火里,沈嘉珍怎么会瞧不清他眼底藏着些什么,她抬手去握靳向东手背,泛着刺骨凉意。
“你以为不回家,祖母就不知道你过得不好了?你这场风寒,刚有好转就又反覆,一个月过去,到现在也没养回来。到底病的是人,还是你的心呐。”沈嘉珍于心不忍再去斥他,松了他体温泛凉的手,静气一叹:“阿东,睇好自己。”
他抿唇:“孙子不孝,又让您担心了。”
“阿东,”老人家垂了眼帘,沉默一刻,方问他:“你是不是不明白,为什么祖母要拦你追问你爸爸?”
他答得滴水不漏,“您都是为我好,我心里明白。”
“我都听出来了,你为了她,还是跟家里人有怨气的。”沈嘉珍打量他此时神情,叹一声:“你不必多解释,我怎么会不了解自己孙子。阿东,奶奶也不会因为你父亲的问题和错误,而去苛责你,去要求你对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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