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青若伸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蛇尸,“我还以为你看起来冷漠,会宁可自己动手。”
阿飞看着那酒坛,眼神恍惚了一瞬,答道:“我早年间是这样,不是自己买来的东西就绝不要,酒肉衣服武器都是这样,但我后来认识了一个人,他说我若是这样在江湖上行走,是交不到朋友的。若是一定有自己的坚持,那便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好了,总比一味拒绝要好。”
“看来他变成了你很好的朋友。”师青若道。
阿飞回答得很果断:“没错。”
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就连他脸上的冷漠的都化开了不少,甚至在唇角闪过了一抹不易捕捉的笑容。
这抹笑容一出,这张脸便在顷刻间多了几分亲和力,就好像……另外一个师青若曾经见过的人。
但眼前的这个人,又和那个对她来说也算半个老师的隐士不太一样。
比如他好像远比那个人要更适合沉默。
前方的溪流瀑布依然如师青若第一次来到此地的时候一样,因朝前奔流而发出轰鸣,近处则是改造过的锅子里热水煮沸的咕嘟作响。
看起来眉眼深邃的男人抱着那把木棍,听着林间的风声,也自有一派闲适自在。
“你的。”蛇肉汤被盛放在木碗中递到了阿飞的面前。
“嗯。”
他向来是认准了做什么事情便绝不分心的性子,所以先前从那头的镇子动身,一边打探一边行路,路上也没吃两口干粮,确实也有些饿了,道了声谢就从师青若的手中接过了碗。
等喝完了汤转头,就看到那酒坛里剩下的汤,已被倒到了一个用木桩掏出来的盆里,被那只大雕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
而那位负责煮汤的人则努力绷着一张脸,将仅剩的那两个蛇胆丢进了嘴里,以最快的速度盘膝坐下,消化掉这怪蛇蛇胆带来的内息。
阿飞的目光闪了一闪,干脆起身将锅碗都带到了溪边,认真地将其清洗了干净。
当师青若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见一把短棍指在了她的面前,“试试,你和它一起。”
师青若讶异地指了指自己。
阿飞点头:“我不欠别人的人情。今日,你帮我解了惑,我也想见识见识江湖新人的剑法,来比试看看。”
他数年前因为一些事情往边城走了一趟,见到了几个故人的徒弟,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当时从那些不满二十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这两年间行走江湖,也多了点好为人师的想法。
但好像直到今日,他才看到了个值得一教的人。
不过她武功虽然不低,在剑术上经营的年头却好像并不长,若不想平白挨打,还得带上个帮手。
师青若也不客套,当即抓着紫薇软剑跳了起来,“好!那就得罪了。”
大雕先前就因阿飞的出手,很是记了一回仇,此刻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势,也跳到了师青若的身边。
一人一雕先前是打得热火朝天,可大约正是因为先前的对打,当她们一并向着阿飞攻来的时候,在招式之间分明有几分相似。
然后……
之前只是师青若自己掉进瀑布里,现在就变成了一人一雕一起做了落水鸟。
阿飞坐在岸边,看着师青若继续借着瀑布的冲击力掌握软剑的控制,觉得自己有些提醒并不需要多说。
比如说越轻的剑,越是难以施展,但一旦能够掌握,发挥出的威力会远比重剑更强。她走的路子是超前了一些,但并没有错。
他要提醒的只是一点:“独孤求败以雕为友,但雕有自己的本性,也并不能完全模仿出人的招式,你先前是不是总是用人的头脑去跟雕斗,但别忘了,你能骗过他,却不能骗过一个头脑灵活的剑客。”
“你要学的,是利用雕的进攻学会以轻御重,以不变应万变。”
师青若一边挥剑,一边将阿飞的话听在耳中,若有所思。
半个时辰后,她再度跳上岸来的时候,神情中已多了几分沉稳。“劳烦前辈再与我比上一次。”
阿飞点头,“来。”
这一个来字说得果断,他的出手也快得惊人。
雕的攻击尚显笨重,阿飞却早已过了琢磨以轻御重的那个阶段,木棍在他的手中就是一把最为合适的宝剑,若非已有一声轻鸣自紫薇软剑上发出,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根本很难察觉到他已一剑“刺”了过来。
而这一次,师青若强行压住了自己想要揣测他下一步行动的本能,直接把持着剑身,以游鱼一般逼向了眼前的剑客。
虽然这一次出手,最终还是以那根木棍点在了咽喉上告终,但师青若能清楚地感觉到,之前几日和神雕的交手其实积攒下来了不少的经验,直到对手从雕换成了人,才逐渐融会贯通了起来。
阿飞眼看着她抱着剑对着一旁的石壁默默念叨着什么,又忽然精神抖擞地跑到了他的面前,眼睛亮得惊人:“劳烦前辈,再来一次。”
“……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明明是上门来求见剑客前辈的,现在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陪练。
他也当然可以转身就走,但眼见师青若的长进快到不可思议,很有他当年的拼劲,他又很想看看,再打一次,她能走到哪一步。
虽然这个看起来很是精力充沛的姑娘,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就耷拉下来了脸色。
因为她眼睁睁地看到,平时非常和蔼可亲的大雕,今天在屡次挨打之后,居然偷偷把那怪蛇的蛇胆藏到了自己的后头。
“……”师青若发誓自己绝没有看错,它就是干出了这种吃独食的坏事。
它一边藏,一边还用跃跃欲试的眼神看向了阿飞,仿佛多吃两个蛇胆,再变得更秃一点,就能将今日战败的场子找回来。
“你为什么不去跟它抢?”阿飞在她身后问道。
“……啊?”师青若茫然回头,就见阿飞一脸的坦然,全无一点挑唆的意思。
阿飞说道:“你负责烹煮蛇肉,那么作为交换,它就应该把蛇胆给你,现在它将蛇胆藏起来,就是贪墨了你的东西,该抢就得抢回来。野兽的生存,也向来没那么多纵容,抢不到自己应得的就吃不饱饭……”
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师青若点了点头,当即不留一点情面,提着剑就朝着大雕冲了过去。
阿飞看着一人一雕又因为饭前的分赃打了一架,算是另类的切磋,不觉笑了一声。
只是他向来孤身行路惯了,既然今日已算是破例指点,明日也该继续动身上路了。
他心中盘算,顺势靠着帐篷边的大树坐下,合上了眼帘,忽然又被师青若推了推,示意他便边上去一些。
他转回头,就见自己先前背靠的那处树干确实有些不同,已被人划出了两个正字,现在正要被师青若捏着块石头再往上头补上一道。
“这是什么?”
“我在这里的天数。”师青若答道,“我最多只能在这里待上二十天。”
阿飞对于旁人的事情向来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但眼前这个怎么说都是他教了半日的学生,便多问了一句,“为何只有二十天?”
以他的目测,二十天的时间或许足够让师青若和那只大雕打得有来有回,却还远不到她提升剑术的瓶颈期,没必要如此着急地出山。
师青若犹豫了一下,拍了拍一旁的地面,坐了下来。
阿飞原本在想,若这事关她的隐私,不问倒也无妨,却忽然听到师青若在犹豫之后,丢出了一个猝不及防的问题:“……你知道昔年的天下第一名侠沈浪吗?”
“……”师青若没有立刻听到答复,下意识地转头朝着阿飞看去。
营地的篝火燃得正旺,倒不是为了驱散夜间的寒意,而是为了驱赶可能会在夜里出没的蛇虫,也在阿飞的侧脸镀了一层血色。
师青若虽然只和他相处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依然看得出来,他看似有着极为可怕的剑术造诣,也冷漠得像是一匹独狼,心肠却并非铁石,说是外冷心热也不为过。
但在此刻,这张五官深刻的脸却像是忽然凝结了一层薄霜,连带着紧抿的唇角也有几分锋利,像是因为这个名字突然带起了一些往日回忆。
他好像又忽然想起来,此刻他身边还有个人,生硬地吐出了两个字:“听过。”
“怎么听着像是你们有什么瓜葛一样。”师青若嘟囔了一声。
阿飞的耳力惊人,并没有错过这一句,答道:“不,算不上是什么瓜葛,也没有什么仇怨,只是一些上一辈的旧事而已。”
师青若端详了一番,见那双在夜色里依然黑亮的眼睛确实不见仇怨,便继续说了下去:“好吧,那我就接着讲了。当年――”
“沈浪沈大侠带着妻子朱七七,还有自己的朋友一起远赴海外,在覆灭了快活林后便归隐海岛,也在岛上收了一个徒弟。这个徒弟的原名是什么就不提了,总之,当他到了江湖上来走动,就给自己起了个别称,或者说是部下对他的尊称,叫做公子羽。”
师青若托着下巴,颇为不忿地评价道:“你看同样是有名无姓之人,叫个公子,好像就要比旁人高贵一些。”
阿飞搜略了一番,说道:“我好像并没有在江湖上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师青若点了点头:“但你一定听过青龙会这个名字。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不仅习武天资高,把握人心的本事也很高明。所以当他二十岁出山,不对,应该说是从海外来到中原后,就很快操纵了几个地下势力,又凭借着这些人的帮助夺取了青龙会龙首的位置,借着这块跳板,意图在武林上掀起更大的风浪。”
“那你……”阿飞刚刚开口又停了下来。
一个人习武如此拼命,总是会有她的道理。按照她先前话中所说的公子羽行事,极有可能会在吞并其他势力的时候,干出灭门夺权之事,难保不会牵扯到什么惨剧。
师青若却好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连忙摆了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
“嗯,应该怎么说呢……”师青若忽然朝着他凑近了几分,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觉得我好看吗?”
阿飞险些被她这个举动惊了一跳,好在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快速镇定下了心神,答了一句真心诚意的“好看”。
她确实生得漂亮,哪怕身着布衣,因为练剑而很是没有什么形象,也美得像是这山野间的神灵。他曾与昔年名动江湖的第一美人林仙儿有一段过去,也曾经在行走江湖的时候见过秋灵素、石观音这些人,但无可否认,依然没有哪一张脸能比得过面前的姑娘。
比起容貌更为出彩的,还是她身上的神韵,这足以让她令天下英雄折腰。
师青若挑眉怒道:“公子羽想让我做他那青龙会的女主人,我偏不想遂了他的心愿,总得在他面前多些自保的本事。半月之前,他与元十三限联手,杀死了江湖上极有侠名的方歌吟方巨侠,还将他动手的证据摆到了我的面前作为威胁,我自然是当即动身前来此地,寻求长进之法。”
“可如今的汴京城里时局紧迫,我能抽出来的,也就是这一个月的工夫,去掉往来时间,只有二十天而已。”
阿飞闻言一怔。
眼前这张容貌盛极的脸因为倒映着篝火,加上那份怒火,显得愈发明艳照人,让人几乎本能地相信她话中所说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说道:“那好……我再教你十日,能学到哪一步,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十日之后再走吧。
江湖上的人大多不知道,他为何会在听到沈浪名字的时候会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就连与他结为挚友的李寻欢在早些年间也并不清楚,他为何要在解决了金钱帮的事情、摆脱了情感枷锁后,打算远行海外,去找一些人与一些旧物。
就像很多人也并不知道,三十多年前快活王纵横武林的时候,名侠沈浪曾被他关在地宫之中,幽灵宫主白飞飞对着他用药,怀上了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没有继承父亲的姓氏,也没有继承母亲的姓氏,只有一个名字,叫做阿飞。
换句话说,若是师青若没有说错,那个什么“公子羽”师承沈浪的话,那么,将师青若逼到深山之中前来习武的恶徒,就是――
阿飞的生父收的徒弟。
这算是一种什么样的缘分呢?
……
在十日之后的襄阳,反正是多出了一对奇怪的组合。
一个身着布衣,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像是个最为朴实的江湖浪人,身上竟不见一件铁器,只有一支短棍别在腰带上。但无论是那张俊俏的面容还是那身绝无一点累赘的肌肉,都与这身打扮极不相称。
在他身边同行的少年人倒像是另一个极端,全身上下都裹在一身黑衣当中,又因黑衣宽松,看不太出身形,只能看到一双明如晨星的眼睛。
而在他们二人的身后,跟着两匹一看便极具脚力的好马。
师青若拍了拍肩膀上的翎羽,想起离别之时大雕的不舍,心中暗自盘算,等解决了汴京城中、乃至于江湖上的事情,她还是该当抽些时间,再来见一见她的大雕朋友。
“前辈,”师青若伸手指了指前头,“我们先用过午膳,然后就尽快动身吧。”
阿飞点了点头。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要做个好人,接受了师青若的邀请前往汴京城去。以他如今的武道造诣,有些事情早已看得很开,比如年少时有过的一定要成名的执念,比如对父亲的复杂情绪,并不是非要看看,为何他会教导出公子羽这个败类。
但又或许,他一边在数年前指点叶开和傅红雪放下仇恨,修炼心境,一边自己也有一些不能和外人说道的心结。
至于师青若对他的称呼……
他自觉自己没这个本事教导好徒弟,也仅仅是指导了她十日的剑术,并未系统地传授什么剑法,当不起一句师父的称呼,倒不如以“前辈”来称。
他与师青若一并踏入了这处酒楼,在二层有屏风隔开的雅间落了座,见她又端详了一番左右,这才在店家上了些简单的饭食后撤下了覆面的黑布。
“前辈有所不知,”师青若苦笑,“此次为了出门不被发现行踪,在汴京城里有人乔装成了我的模样,我这边自然要在沿途藏好相貌,等回了京中再换回来。”
“先前本是戴着易容过来的,手上进出汴京的路引也是用的那个易容身份,哪知道易容.面具破损无用,只能先用些笨办法。”
阿飞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只回问道:“那你要如何回汴京去?”
师青若拍了拍自己并未空掉的背囊:“这也简单,到时候带着令牌,去京郊找人就好。”
她既有了准备,阿飞也就不多问什么了,只觉那公子羽当真不是个东西,竟然将人逼迫到了这个地步。好在师青若自己聪明,也想到了这样一个武功速成的法子,逃来此地自救……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看到师青若对着他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将头侧了侧,提醒他向屏风右边的隔间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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