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大病过一场,今日阳光又格外烈,姑娘汗涔涔得,喘不过气来。
谢砚扶她坐在大石块上,给她擦去额头的汗,“我听着旁边有小溪流水声,要不去喝点水、洗把脸?”
“溪流声听着近,但这山路十八弯的,说不定溪流离此地还有一段距离,姑娘走过去只怕更会累着。”薛三娘蹲在姜云婵身边,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谢砚的目光在薛三娘身上淡淡掠过。
薛三娘眸光一晃,忙转头问姜云婵,“姑娘自己觉得如何?还走得动吗?”
姜云婵着实没力气走了,也不忍让身边两个姑娘孤身往荒郊野岭去,泠泠水眸望着谢砚,“劳烦世子了。”
“倒是不麻烦。”谢砚不漏声色眺望了眼不远处的森林。
那处深幽僻静,暗影婆娑,迷雾深处不见天光,似野兽巨口,能悄无声息吞噬一切。
谢砚滞了须臾,又再次确认:“妹妹当真要喝水吗?”
“我真的渴了。”
“一刻也等不得?一点也不犹豫?”
“我……”姜云婵咽了口气,不明白喝水有什么好犹豫的,于是笃定点了点头。
谢砚深深看着她,从杏眸中看不到一丝恻隐之色。
她对他从无一丝怜悯。
谢砚还存什么侥幸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好啊,我若能顺利把水打回来,妹妹怎么感谢我?”
姜云婵着实不习惯当着外人的面亲昵,窘迫地撇过去头去。
谢砚的唇刚好蹭到了她的耳垂,他于是贴着她耳垂,压低声音,“今晚回去,还像月圆那夜一样,作一次好不好?”
姜云婵一个激灵。
她永远忘不了三个月前的月圆夜。
那是她初被谢砚锁在禅房里的一夜。
那时候,她还像一只刚被关进笼子的鸟儿,她试图挣扎、回击、撞破枷锁。
而当时,谢砚也正在气头上。
他将她的脚腕用锁链分锁在床榻两侧,用沾了水的毛笔徐徐在她身上写着心经。
笔尖游走过她身体的每一处。
里里外外。
姜云婵忘不了那种难忍、羞耻,又自甘沉沦的感觉,如今回想起来,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姜云婵不知道为何谢砚又突然提起这件事,她很害怕,慌得呼吸加速,连连摇头。
“乖乖等我回来……”谢砚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揉了揉她的脑袋。
转过身去,眼中笑意泯灭,晦暗如深渊。
临渊而探之人,皆会粉身碎骨。
他踱步入林,阴冷而充满威压的气场席卷而来,惊起密林中声声鸟鸣。
阴风夹杂着未融化的雪粒子,敲打得枯叶沙沙作响。
枝丫纵横交错遮住了日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摇曳不定。
谢砚越往深处走,风越急,天越寒。
风声中隐约夹杂着低吼声,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凶……
忽地,一道黑影扑面而来。
谢砚撤了半步,锋利的爪牙堪堪从他肩头划过。
一只与人同高的苍狼滚落在雪地里。
“原是漠北的狼啊。”谢砚掸了掸肩头灰尘。
叶家并不算笨,知道用训练有素的狼来刺杀他。
将来他身死,大可以说是意外身亡,便也算不到叶家头上。
况且狼群在林中如鱼得水,即便谢砚身边有护卫,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叶家也是背水一战,没想过给谢砚任何喘息的机会。
约莫三十匹狼从林子深处踱步而来,露着獠牙,口中垂涎,俨然饿了好几日了。
狼王一声嘶吼,群狼眼冒绿光,似骇浪蜂拥而上。
风暴中心,皮肉撕裂的声音清晰。
血水染红了苍狼的皮毛与獠牙。
树林深处的风夹杂着浓厚的血腥味,扩散出来。
林子外,姜云婵寻着味道望去,只见密林中心树枝摇晃,风卷残云。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姜云婵往密林里去。
薛三娘宽慰道:“姑娘莫急,此地墓穴众多,祭祀的人人来人往,能出什么事?况且真出事,姑娘过去岂不是添麻烦?”
姜云婵心不在焉点了点头。
可不过片刻,密林里又传来人凄厉的惨叫,狼鸣声愈发明显。
“有野狼!”姜云婵心慌不已,猛地起身,“若真有狼,我们在这儿反而不安全,得和谢砚汇合才好。”
“姑娘别去!”薛三娘拦住了姜云婵的去路。
姜云婵抬眸,正与薛三娘摇摆不定的眼神对上,“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什么了?”
“我、我……”
薛三娘连连后退,姜云婵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你快说啊!”
“我、我……”
薛三娘见瞒不过去了,噗通跪在姜云婵脚边,“姑娘别去了!叶家在林子里放了百匹狼等着谢砚,后山还布了炸药,今日谢砚必死无疑!”
叶家早就在此处布下天罗地网,奈何谢砚此人太过警觉,旁人根本无法把他引到这荒郊野岭。
他们才找到了薛三娘,让薛三娘出面怂恿姜云婵把爹娘的墓迁到九峰山来。
谢砚一旦同意,就步入了圈套,百狼合围,必让他尸骨无存!
“皎皎你听我说!谢如松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只要谢砚一死,定阳侯府就完了!”
薛三娘抓着她的衣摆,言之凿凿,“谢如松当初榨干你娘,背弃你娘,后又祸害你家妻离子散!他也理应家破人亡才是!我们马上就能给你爹娘报仇了!”
姜云婵瞳孔放大,退了半步,薛三娘反而更进一步,“我受你爹娘的恩惠多年,一直想为他们报仇,如今机会来了!
你不想报仇吗?你在犹豫什么?你莫不是对谢砚……”
“姨母!你别说了!你不了解谢砚!”姜云婵打断了她,满脑袋都是谢砚浑身染血,从炼狱里爬出来的狰狞模样。
她心跳加速,瞪大的杏眼中泪水打转,思绪万千。
突然,她甩开薛三娘,寻着狼鸣声冲进了密林。
“皎皎!”
薛三娘连忙跟了上去,却被夏竹一把抱住,“三娘,姑娘想做什么就让她做,咱们做奴婢的照顾好姑娘衣食住行就好!”
姜云婵在侯府里已经过得够压抑了,夏竹不想再有旁人干涉姑娘的所作所为。
姑娘做什么,夏竹都全力支持。
她紧抱着薛三娘,不许她跟上去。
薛三娘也疯了一般挣脱夏竹的手臂,一边问夏竹,“你老实说,皎皎是不是对谢砚动了真感情了?”
“就算动了情又能怎样?”夏竹斥道:“姑娘在侯府多年不都是世子替她周旋吗?既然分不开,何不和解,对彼此都好?”
“可谢砚是谢家骨血,皎皎喜欢谁都不能喜欢他!”
“上一辈的仇怨为何非要姑娘背负?何况世子当时还小,他又没对不起姜家!”
“那你又知不知道皎皎的爹娘根本不是被马匪劫持意外身亡的,他们是被国公府故意杀害的!”
薛三娘话赶话,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脱口而出。
周围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薛三娘缓了口气,一字一句道:“据我所查,皎皎的爹娘是被谢砚娘亲派人暗杀的!”
字字句句如冰凌子扎在人心上,震得人心神俱碎……
树林里,忽刮起一阵妖风。
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此刻乌云蔽日,昏沉沉的树影如鬼魅飘荡着。
枯叶、树干上四处可见血水滴落,浓烈的血腥味随雾气缭绕,挥之不去。
姜云婵追到了密林中央,却不见人影,四周空寂得让人寒毛直竖。
“谢砚?谢砚你在哪儿?”
颤抖的话音回荡在密林里,无人回应。
远处,群狼环伺之地。
谢砚持软剑被围在中间,忽闻娇柔的泣音,回望身后,却空无一人。
他暗自摇了摇头。
姜云婵怎会管他死活?又怎么会为他哭呢?
定是出现幻听了……
恍惚的瞬间,狼王扑面而来,强悍的爪牙划破了谢砚的衣袖。
白色衣衫上一道血痕立现。
一人数狼鏖战了数百回合,狼群并未讨到好,不少苍狼受了伤,正是戾气最重时。
这会儿嗅到谢砚身上的血腥味,低吼声更加猖獗。
群狼匍匐,一拥而上。
谢砚立刻双脚点地,踏着枝丫而行,往九峰山墓群的方向去了。
乌压压的苍狼沸腾了一般紧随其后,狂奔而来,尘土飞扬。
一人引着数百匹狼冲进了墓群。
此时,墓群中,传来期期艾艾的哀乐和哭声。
今日宜动土,不少刚去世的人择了今日下葬,这其中便有刚被砍了头的永宁伯世子李雄。
这李雄不过二十有五,正是风光无限的年龄,却被顾淮舟一刀砍了。
永宁伯夫人痛失独子,悲恸万分,葬礼摆得格外浩大,吊唁的人乌泱泱站满了一片洼地。
谢砚于山坡上睨了眼,嘴角勾起寒凉的笑,默默退到了暗处。
彼时,送葬队伍中没人注意危险将至。
永宁伯夫人站在儿子的坟墓前,指着下首跪地的村民,牙关颤颤:“若非我儿酒后失态,能看得上你这乡野村妇?你这贱妇竟不知好歹,害死我儿,何其恶毒?”
其下绑着的正是当日状告李雄的农女莺儿,还有村子里几个目击证人。
永宁伯夫人是先皇的堂妹,颇受器重,在京中向来嚣张跋扈惯了。
她没想到不过出门游历数月,回来竟看到儿子身首异处。
人是救不回来了,永宁伯夫人便把怒气撒在了莺儿所在的黑石村。
动用手腕毁了村里的庄稼、粮仓、牲口。
这严冬里,没了粮食,村子里日日都有人饿死冻死。
永宁伯夫人还不解气,将黑石村的人全部抓了过来,“给我把这浪蹄子莺儿,还有这几个碎嘴告状的都活埋了!给我儿陪葬!”
“夫人,求您饶了我家闺女,我愿代闺女受罚,求您让我代闺女受罚吧!”白发苍苍的老爹跪在永宁伯夫人脚下,连连磕头。
六旬老翁磕得头破血流,永宁伯夫人却无丝毫动容,反嗤笑:“你别急!坑害我雄儿的人一个都跑不了,都得死!”
阴恻恻的声音回荡在墓群中。
黑石村百姓面面相觑,惊惧不已。
此时,一人忽地高喊,“狼!有狼!”
狼群呲着牙,围住了洼地。
它们并不愚鲁,与谢砚缠斗无果,自然找软柿子捏。
饿狼嗅到了人群的气息,眼中溢出癫狂,发了疯地扑过来撕咬。
黑石村百姓和永安伯府家丁们抄起农具,与饿狼缠斗起来。
洼地里,惊呼声、惨叫声、嘶鸣声,血雨腥风。
不远处的山坡,谢砚立于百年老松下,垂眸睥睨些激烈的场景,眼底笑意更深。
扶苍递了块绢帕给谢砚,躬身道:“回世子,已经匿名通知兵马司来救了,估摸着还要一盏茶的功夫才能到。”
扶苍望了眼山谷里血肉横飞的画面,实在不忍触目,“咱们的人就埋伏在附近,要不要让他们先来救人?”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谢砚不紧不慢擦拭着长指上的血迹,“让他们斗,死了人才有趣呢……”
猎猎寒风从谢砚衣袖间拂过,空气瞬间凝结成冰。
扶苍不敢再多置喙,余光瞟了眼那张如玉观音般悲悯世人的脸,迟迟道:“还有件事要回世子,不仅兵马司正往九峰山赶来,顾大人也来了。”
“顾淮舟?”
“是!”扶苍腰弯得更低,小心翼翼的,“顾大人今日来祭拜……祭拜二奶奶的爹娘,听闻山上出事,匆匆赶来了。”
“这么爱祭拜?明年这个时候正好该祭拜他自己的岳父了……”谢砚掀起眼眸,深邃的瞳犹如深渊一角徐徐展露。
于顶峰处,他轻微的吐息声,足以酝酿成一场风暴,撼动整个九峰山,甚至波及更远,更远的地方……
一盏茶的功夫后,兵马司动用火炮,才终于驱走狼群,赶到了墓群中。
顾淮舟跟着兵马司一同来,脚刚踏进洼地,便急切地抓着一人问:“有没有瞧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十分清瘦!”
“顾大人!你可算来了!”
此时,莺儿从血泊中爬了出去,踉踉跄跄跪在顾淮舟脚边,“求大人为我爹做主,为我们黑石村的百姓做主!永宁伯府要将黑石村村民全部活埋!还故意放狼伤我们!”
莺儿亦被狼群咬断了一只胳膊,脸上血肉模糊,身子摇摇欲坠。
顾淮舟这才看到洼地里血流成河,残骸遍地。
母亲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儿,子女抱着肢体残缺的爹娘,嚎啕大哭,犹如人间炼狱。
顾淮舟被眼前所见震慑到了,扶起莺儿,“你们随我回府衙作证,真相到底怎样,我必还你们一个公道。”
“还作证?还主持公道?”一壮汉将自己血淋淋的老母平放地上,怒气冲冲地一脚踹倒了莺儿,指着她的鼻梁:“当初永宁伯府给你百两银子补偿,你好好拿着就是了!你偏贪心不足,要什么公道,现在好了,全村人都被你拖下水了!害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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