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芙抬起头看他,忍住了想要如从前一般后退的欲望,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道:“末将不敢责怪陛下。”
程锦苦笑,又拍了拍她肩膀。说不清走到这一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没想到事态九曲千回,她竟能回到他身旁。自从她叛向温均昱并与他缔结婚约之后,他便将手中大权都给了太子,有了种看破世事之感。如今她就真真实实地站在他面前,似乎又将万丈红尘都拖了回来,也将他丢失的魂魄给拖了回来。
两人相对坐下,一时无语。良久,程锦开了口,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道:“他……”
“他宁愿放弃唐家军也不要我,”唐芙干脆利落地说出事实,“是我输了,从我上次输给他之后,我就输得彻彻底底。”她转了转眼,看向程锦,道,“陛下,如今唐芙已经是一员败将,只求圣上……”
程锦抬手止住她的话。
“傻丫头,人生并非处处都是战场,一败涂地也未必再没有生机,”他顿了顿,道,“你不是回来了么?”
唐芙怔了怔。他的脸与十年前的融合起来,让她觉得一切确实又回到了原点。
“是啊,我终究……是回来了。”
程锦将目光延向窗外的夕阳,忽然想起那个沙漠上的夜晚他在漫天星光下坐在她身畔,如今已经整整十年,他的芙儿也长大了。思及那夜他讲给她的那个故事,他感叹道:“芙儿,朕其实一直都希望朕不是天子,你也并非唐家将军,如此,我们便可少去许多波折。”不必有辜负,欺骗以及背叛,亦不必有进退维谷,四面楚歌。
“末将从未后悔执掌伐檀令。”而唐芙只是这样说道。
程锦转过头来看她。还是那张绝美的容颜以及坚决无比的神情,这个铁石心肠的将军,其实一直都没有变的吧。他叹了口气,道:“芙儿,为何你我要如此生疏?”这个问题已经问了整整十年,她可她从未回答过。这次亦是如此,她的铠甲被窗外照进的暮色打上一层寒光,他伸出手指去触碰那份寒意,低声道,“这层盔甲恐怕不止穿在你身上,还穿在你心上。”
唐芙垂下眼半晌,忽然开口:“陛下不喜欢,末将解下就是。”
说罢,她便动手利索地卸下了头盔,乌黑秀发散下来披落在肩上,顿时赋予她女人的娇媚。
程锦一时有些懵,眯了眯眼并未开口,只看着她动作。
卸下头盔之后,唐芙的手顿了顿,还是放在了铠甲上。她面无表情地卸下上身的铁甲搁在桌上,再伸手向里面的中衣,解开了衣带——
“不要。”程锦握住了她的手,只觉一种刺骨的冰凉传过来。看着她了无波澜的眸子,这一刻,他突然开始心疼她——要怎样的无奈,才能逼这个千军万马都征服不了的女子折去傲骨,对一个她从不愿委身的人自荐枕席?
唐芙抬起眼睛看他,声音依旧是冷冷的:“求圣上收唐芙为妾。”
程锦无奈地笑了笑,将自己的外袍褪下为她披上。
“陛下不是一直想要我么?”唐芙想不透为何他竟会拒绝她。她心沉了沉:难道她最不愿意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看他为她披好外衣,唐芙猛地跪在了地上,深深叩首:“求陛下不要将末将赐婚给三王爷!末将知道此乃当今最好的选择,可是当初您赐婚之时温均昱四散谣言说‘天子觉得唐家军再无用处,才唐将军拱手相送’,当时唐家军就已经军心大动。末将无奈叛离,如今落败而归,若您真的这样决策,对于唐家军来说便是奇耻大辱。到时候士气萎靡,唐家军地位一落千丈,数百年来建立的根基就毁于一旦……皇上,唐家军当初平三王爷之乱无果,又败于未郡之手,都是末将无能,可好歹有覆灭蛮夷的功勋,求陛下开恩!若是知道我愿嫁陛下,三王爷他一定会就此死心的!”
她肯这样卑躬屈膝地求他娶她,都是不想父辈苦心经营的军队真的毁在自己手中,自己如何妥协也好,她绝对不能让伐檀令蒙羞。
程锦心痛更甚。十年前她求他不要娶她,十年后她求他娶她。可他宁愿她不必屈服如此。她说的道理他怎会不懂?他屈身仔细将她扶起,敛眉道:“芙儿,你若想要我娶你,何必这样央求?”他将她拥入怀中,像拥抱一个残破的宝物。第一次,虽然身体僵硬,可她没有拒绝,只是皱眉闭上了眼。
程锦的心跳得极快。没想到终究还是有这样一天,她肯将后半生托付给他。他抱紧怀中褪去盔甲的人,温声道:“皇后之位,朕一直为你留着。”
“这么多年,芙儿,你终于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章 三世倾歌(10)
册封皇后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市井之间沸沸扬扬地传,说什么的都有。
程绘甫回京便听见这个消息,唇角只一抹冷笑,在马上回过头去对玄尧道:“还真是如此。”他极力想要从容应对,手上却还是无意识地加紧握着缰绳的力量——她竟然真的甘心嫁给他。即便早已习惯她的冷漠,这个消息也还是让他心中一寒。
玄尧敛眉,低声道:“如此,我们是否……”
“若是从前,我便可能就此放弃,可如今既然还有一线希望,我自然要搏一搏。”程绘看着远处的皇宫,眯了眯眼。
玄尧垂首:“属下稍后便着人去办!”
“嗯,”程绘只是应了一声,道,“皇后册封大典是大事,起码要准备半月有余,在此期间,本王倒要看看事态如何发展,”他想着,良久,又叹道,“我与芙儿相识十几年,自以为对她了解够深,都没有料到她真的会有此等举动,可那个人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即便在此等状况之下,他亦能让所有人任他摆布……这般精明,若他不是无心朝堂,天子之位也是坐得稳的。”还从未有过那样一个人,能让他觉得捉摸不透,甚至有些害怕。
玄尧思索片刻,只抿唇道:“我们早该对他下手,这个人留不得。”
“你觉得我们能动得了他?”程绘垂下眼,沉声道,“最好连这种心思都不要有,听到没有?”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主子嘴里听到这种话。玄尧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最终也只能拱手说了句“是”。
两人回了府,玄尧出去办事,程绘歇了才不到两个时辰,太子果然找上了门来。
由于天子的严肃性格,礼法分明间这孩子从小便没怎么从他那儿得到过多少疼爱,而这些年来程绘未曾婚娶生子,倒是对这个侄子多疼些。两人关系向来非常亲密,这时候他必定要来打探他的意思。
上次他起兵,这烦人的小子也是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一路缠着劝和。他原本的计划是篡位之后利用天子之位娶了唐芙,而后就将龙椅还给这个侄子的,中间却经历此番波折……程绘摇了摇头,透过窗子瞧了一眼那个匆匆进入府门的身影。他大概知道他此次找他的目的,却也掌握不了自己该给他说什么,不该给他说什么,终于还是转身,向下人道:“不见。”
*
“我就知道你要吃人家的闭门羹。”
一回寝宫,程岚就听见这样一句。顺着声音源头看去,果然又是那没规矩的小人儿在充事后诸葛。
此刻司徒瑶懒懒趴在桌上逗弄着她养的一只小雀,如水长发拢到耳后去覆在桌上煞是好看。她看见他脸上笼着愁云走了进来,禁不住幸灾乐祸地出言嘲弄。
程岚哼了一声,挑眉向她走去,道:“你放心,天下大势已定。无论以什么方式,唐芙已然归降,我们这边占尽了先机,未郡那点兵将绝不会再有反抗余地。”
“哦?是么?”司徒瑶直起身子来向他歪头,“那你不在宫中好好坐享其成,还去找你皇叔做什么?”
“呵,我只是去与他叙叙旧,怎么,不行?”程岚走到她身旁坐下,捏了捏她鼻子,方才的忧虑也散了一些。
她总是有这般魔力。听着外面宫人为册封大典排练而传来的丝竹之声,程岚突然想到,前两日她过了生辰,已至及笄之年,什么时候等他无须为国事操心,也应该迎她进门了。
而这边司徒瑶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扬头看他,道:“你别得意得太早,你败了未郡后,如果保证不了倾姐姐跟温公子的安全,我再也不会和你在一起了。”
太子无奈,苦笑道:“从前我临政之时尚且可以吩咐军士留活口,如今大权不在我手,你让我怎么办?”她倒好,天真幼稚,将一切都想得简单得可笑。可时局之复杂岂是她能理解?
闻言,司徒瑶眼睛一暗,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待在宫中,对外面的事看不清楚,只能依靠着他……倒是希望这混乱一直持续下去,分不出胜负,不必拼个你死我活,只这样简简单单在一起该多好。
“我还是比较希望温公子拿下皇宫,把你俘虏成西弗门的上门女婿。”良久,她闷闷说了这么一句。
程岚抿了抿嘴唇,想起前些日子他着实为这事担心过一阵子,瞪了她一眼:“我可是堂堂太子,这种事你想都别想。”
话是这样说,心中却依旧有了隐约的忧虑。
自从宣布完封后之事,父皇便再也不见后宫嫔妃,为免在朝堂上受到那群文臣谏官非议,连朝也不怎么上了,看来是铁了心要娶唐芙为后。本来唐芙这样归降也算是好事,但是毕竟他知道三皇叔跟父皇与唐芙三人之中暗藏的玄机,这件事他越想就越觉得不妥。
无论如何,他还是想去试试。程岚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再去劝劝父皇以大局为重,将唐芙赐婚三皇叔。他垂首,最后在身旁的人额上印下一吻,温声安顿道:“我去面见父皇,你乖乖在这里待着,记着千万别再吵着了母妃,她这几日正不爽快,嗯?”
司徒瑶想了想,吐舌道:“我知道了。”
*
批完最后一个奏折,程锦才想起先前一直顾念着的事——还有一件东西要送入唐府的。他搁下笔,唇角一抹无意识的笑意,站起唤了句:“司星。”
听见这句话,司星忙不迭地走到了他的身前,躬身答了句:“陛下有何吩咐?”他抬了抬头,看见皇上脸上少有的轻松愉悦,了然一笑,道,“这次要给唐将军送去什么?”
程锦听了这句话,方想起这些日子宫中的人去唐家府邸有多勤。他笑起来,嗔了司星句“人精”,然后垂首摘下身上的玉佩交给他,道:“把这个给她罢。”这是母后留给他的东西,从十三岁的时候就佩着,算是最珍贵的东西了,应当赠她的。
“圣上可得想好了,还有些什么,奴才给您一道顺过去,免得到时候儿啊,奴才刚回来就又被派出了去。”司星见皇上心情好,便堆着笑调笑了一句。
这么一说,程锦倒真想起了什么,笑着指了指司星,又转身回到了书桌前执起了笔。他思忖片刻,认认真真地提笔在白纸上书写了半截诗词,然后将纸拿起端详,左右看了两遍才满意,亲手仔细叠了起来,放在一个锦囊中,递给司星:“将玉佩放在里面送去。”
“还有吗?”司星小心翼翼收好东西,又满面笑容问道。
程锦拂了拂袖子,佯怒说了声“去”。司星才不正经地点头哈腰,尖细嗓子婉转道:“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
程锦回到书桌前,却又听着一句:“太子爷又在外面候着,圣上您看……”
“他若是太闲,就叫他回去多操持些册后大典的事。”程锦心中清楚他想说什么,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是。”司星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弯腰后退三步,转身向外走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三世倾歌(11)
又是一年上元节。宫人忙碌着布置处处银桥火树,阖宫欢庆之下,皇宫中正是一片和暖。
芙蓉别殿外亦有殷勤的侍者里外忙着,花灯布了一路,在暮色中隐隐约约,迷离缤纷间将盛大的梦境带进宫殿。
郑棠眠至黄昏,方在幽幽檀香中转醒。睁眼环顾华贵宫室,目光从剔透的屏风看过去,暗沉的天光下,只见人影摇曳忙碌,在空荡的屋子中穿行布置。由于他们不敢发声扰乱她睡眠,宫殿中一片寂静。
郑棠目光焕了焕,又透过屏风上雕着的芙蓉逐渐延长,恍惚中仿佛看见前厅那扇透着光的门——那年元夕,就是在那里,他抱着她经过一路的殷红,跨过门槛,一步步走进香暖的屋子中。
啊,那时候。那年冬日她被司星安排与他一同冬狩,他说她在马上的风姿飒爽无人能及。当夜他留她侍寝,第二日就封了贵妃,荣宠绵延至今。
其实郑棠原不想以一身戎装出现他面前。她想她该着一袭花纹最繁复的襦裙见到她,将女儿家的曼妙与娇媚尽数展示在他面前,如同一株恣意盛开的海棠……可他爱的不是这个,所以她便成了披盔戴甲的芙蓉。就如同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向红烛摇曳的喜床,她想要向他表现出羞怯又欢喜的样子,可最终她还是谨记着司星的教导,手指抓紧他的衣襟,眸子却没有一丝波澜地瞧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她的目光转回来,攀上镶嵌宝石的楠木床柱,到自己层叠的红纱幔帐,再到床顶袅袅香气聚集之地盘旋的含珠金龙。她之前从未注意过房梁穹顶处还有那样精致的雕刻,可那个夜晚,当他伏下身来用他的气息点燃她,她脑中一片混沌缤纷,意识几番涣散飘远,目光迷离间只得无助地抓住穹顶处的那条蟠龙,否则整个世界起起伏伏如海中波涛,只怕会将她的灵魂都吞没。
不知多少个婉转承欢的夜晚,多少次肌肤紧贴,她仰起头颅大睁着眼看着那条盘旋的龙——它转了下来,在他们身旁周转,终于载着她与他,一同到世上欢愉的尽头——不,欢愉永远没有尽头,只要他们还在一起。
郑棠痴痴地笑起来,着迷一般瞧着那处。轻轻的笑声响了半晌,却逐渐变成破碎的呜咽。
一直以来,巨大的假象横亘在她们之间,像一条永远跨不过去的河流。他们的快乐也都是这河流的倒影罢了,再怎么清晰,也终究是假的。可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这些倒影也会被无情地打乱——她终于还是来了。
一开始她还不敢相信他会薄情至此,不过事实证明一切——封后的诏书一下,他就再也没来看过她,也不准她去见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思及此,郑棠自嘲地笑了一声,终于坐起来抹掉眼泪,唤了句“绮罗”。屏风外守着的人忙不迭地走了进来,垂首答道:“娘娘吩咐。”
此刻郑棠已经拭去了泪痕,她整了整鬓发,挥手示意绮罗服侍她穿好衣裳,淡淡问道:“皇上还是谁也不见?”
绮罗点头,欲言又止,只是小心翼翼道:“娘娘且耐心候着吧。”
面具带了太久,差点不能揭下来。郑棠竟又想摆出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转而却想,事到如今,再假装有何意义?这些表情动作的正主终于回来,倒给她一种异样的轻松。
她轻叹一声,道:“有什么话,你不必藏着掖着,本宫不会罚你。”
绮罗扶着她向出走,低声道:“陛下吩咐说……时值大乱,此乃天运不济,皇后入宫后,太子交由她教导,尚无子嗣的娘娘们便……”她顿了顿,才敢咬牙说出下半句,“便都去往清虚殿斋戒祈福,十年。”
出乎意料的是,郑棠并未惊愕,只是凉凉地笑了笑,道:“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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