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许是坚持不住了,忽然有一天又肯接了,老鸨便将她放了出来,当夜好举办了千金夜,她面上曲意奉承,在客人全部到齐后,在后堂放了把大火,几乎烧去了半座青山院。”
“我看着她站在大火里,笑得癫狂,火光照在那张艳丽的脸上,红色的纱裙像是一团散不去的怨恨,我就知道,这姑娘跟我是一路人,她心里有恨!”
“她很痛快地答应成为我的暗线,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沉着脸,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她不记得了。”
“我后来才知道她是我寻而不得的容器!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了,可当她唤我娘亲时,我……”
“我想她是知道了,所以才会独自一人去给勾笛办事,替我拿回那一魄,她不想我受人胁迫,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她说,别哭,我那么不听话……”
黎十娘自嘲地笑了笑:“昭昭,我很后悔,我希望你,别纠结过去,别让自己后悔。”
司遥沉默着出去了。
她在床上呆坐了许久,手中紧紧握着那柄匕首。
“哐当——”
屏风后头突然传来一声异响,司遥回过神来,直直看着屏风发愣,方才她似乎瞧见山尘了?
是错觉么?
她搁下匕首,缓缓起身绕去了屏风后头,地面湿漉漉的,浴桶里头的水飞溅了出来,窗户被打开了,搭在架子上的衣衫被风吹得翻飞不止。
她明明记得,窗户昨日出门前已关上了。
匆匆换好衣裳后困乏得厉害,才沾了床就睡死过去。
梦里,她来到春山镇东市街,瞧见了那棵老槐树,树下支着简陋的算命小摊,摊子上摆着两条长长的白幡。
那白幡被风一吹,掀了起来,只见上头写着:
“草草星莽,月下做观,此为良辰,皆系春山。 ”
老槐树下站着一位白衣男子,他身后背了把巨剑,风把他的头发衣角吹得落拓。
四周景象逐渐模糊,司遥呆呆地看着那道背影,不自觉地轻呼:“山尘……”
话音落下,山尘微微回过头,他轻启薄唇,说:“阿絮,我好想你。”
司遥浑身都在颤抖,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缓缓朝着山尘靠近。
山尘的嘴角噙着笑,微微眯起的桃花眼宛如一弯月牙,里头盛的是万水千山,温柔又肆意。
司遥伸出手,一寸一寸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眉眼,鼻梁,嘴唇……
她在笑,眼眶却泛了红:“你回来了?”
她纤尘不染的少年郎,终究还是回来了。
山尘任由她抚摸着他的脸,温柔地说:“我回来了,阿絮!”
我跨遍万水千山,洗净身上的罪孽,干干净净地来见你了。
司遥紧紧抱着他的腰身,泪水沾湿了他胸口的白衣,她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低沉温柔:“阿絮,别赶我走……”
司遥摇头,她怎么舍得?
这是她日日夜夜思念的少年郎啊!
“山尘,山尘——”司遥在梦中呢喃着,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滚落,没入鬓发。
一道冰冷又虚无的灵魂隔着被子轻轻覆盖在司遥身上,他轻叹一口气,吐出的气息阴冷冷的,他说:“阿絮,我终于,找到了你。”
司遥醒来后,发了很久的呆,直到房门被敲响,她回过神来,掀开被子下床去开门,黎十娘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怎么睡了一觉脸色反而更差了?”
“你要走了么?”
黎十娘没回答她,而是猛地凑了上来,盯着司遥的额头看:“我瞧你这症状,像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司遥:“……”
易婉婉醒后,黎十娘便带着她回了黎氏,司遥仍旧留在云华坊,早上去早市买条糕,中午便窝在屋子里发呆,晚上将柴房里的草药花收好。
日复一日。
不一样的是,从那之后,她开始频繁地梦见山尘,梦见他们去过的很多地方,似乎什么都没变,那些令人痛苦的事也都没有发生过。
这日,司遥起来后,开始收拾屋子,她打开木盒瞧见了那盏鬼灯。
她突然有些无措,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盏鬼灯是她从江泊呈的密室里找到的,被软禁的期间,她总是在想如果说武林双侠惨案是江泊呈所为,那么师父伪装成的丁知秋,是不是也被误杀了?
她从江泊呈那儿要回法器后,当夜便捏了个纸人晃进了他的书房,三日后,小纸人晃晃悠悠地叼回来一盏灯。
司遥吐出一口沉闷的气,她小心翼翼地将青铜鬼灯取了出来,鬼灯褪色泛黄的青铜在阳光下闪烁着阴冷诡异的光。
她喃喃着问:“师父,你会怪我么?”
她想回江南,再看看他。
司遥启程回江南时,正值盛夏,黎十娘得知后,特意带着婉婉来送她。
“你早该顺心而为。”黎十娘说。
“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见,昭昭,我与司大夫一样,都希望你长命百岁!”
司遥上了马,她迎风而立,与黎十娘郑重地作了别。
肃和二年,下六月,司遥直奔京都,当她站在伯爵府门前时,不禁愕然。
伯爵府大门紧闭,石狮子头上覆盖一层薄薄的青苔,而地面则是杂草丛生,她随意拉了一位过路的人询问。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外地人?”
司遥塞给他一锭银子:“大哥帮帮忙。”
那人脸色缓和了些许,将银子放在手心掂量了重量:“这伯爵府早就荒废了。”
“据说是当时娶了一位新娘子,那位新娘子是圣上亲自赐婚的,谁知道,嘿,那新娘子变作了一个木头人,惹得满京都议论不止。”
“然江南禁止玄术,这不是明面儿上打了上头的脸,那江世子便被捉拿下诏狱,江老太太原本就因着这事受了刺激,又得知孙子被压了诏狱,接受不了,一命呜呼了。”
“后来恰逢政变,不知怎么的,那江世子便暴毙在了诏狱中!”
那人边说边叹气:“可怜哎——”
司遥听完浑身发冷,颤抖不止,他死了?
怎么会?
那人见司遥没反应便要离开,司遥一把抓住他,颤声问:“他……尸身葬在何处?”
“谁?”
“江世子?”
“唔——”那人想了想,“这你得问问邵霖邵国公,当初是他替江世子敛的尸骨。”
“不过这两人以前可是死对头,说是替人敛尸骨,搞不好为了泄愤把人骨灰都扬了……”
司遥僵在原地。
她发疯似的满大街挨个打听,终于打听到了国公府邸,她站在国公府门前,正准备进去时,身后有人用刀柄敲了敲她的肩膀。
“听说你在到处打听我?”
司遥回过头,就见此人身穿一身华贵的黑衣,手里抱着剑,一脸不爽地看着她。
“你是邵霖?”司遥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邵霖的手臂,力气其大。
邵霖用刀柄敲在她的手背上,呵斥道:“松手!”
“你谁啊?”
“我……我找江世子……”
邵霖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着司遥,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跟他什么关系?”
司遥愣住了,是什么关系?他们成过亲,在骊山,还差最后一拜,在京都,她逃婚了……
“这都答不上来?”邵霖嗤笑一声,就要离开。
“我是他的妻!”司遥忙说。
邵霖回过头,重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又把她打量了一番,接着哦了一声,拉长尾音:“你就是他大婚当日变成木头人逃婚的新娘子?”
“得得得,我不问。”邵霖见她脸色泛白,难看得紧,索性直说,“他葬在日溪山。”
“我正想找他喝酒呢,一起?”
这是司遥第一次来日溪山,此处山巅几欲与天齐,四野一派郁郁苍翠。
这便是师父时常来的地方?司遥的目光流连在群上之上。
“就在这儿了。”邵霖在墓前放下两坛酒。
司遥看着眼前两座坟,心头闷得像是潮湿的回南天,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只见山尘坟墓旁的墓碑分明镌刻着五个大字:司灵隐之墓。
邵霖拆开一坛子酒,径直往嘴里倒:“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像是知晓会有那么一天,早早便将坟坑挖好了……”
“哎,你干什么!”邵霖吓得忙将酒坛子丢在一旁,“我让你来,是上香的,不是掘坟的……”
“你方才骗我的不是,你根本不是他的新娘子,你是来寻仇的!你……”
司遥眼疾手快,啪地一下,贴了一张符纸在邵霖额头上。
邵霖瞬间止住了话茬子,动弹不得,只能着急地司遥连掘了两座坟,里头的白骨被拆成了一根根的,而后捡起来,包好。
天黑前,司遥总算敛干净了两副白骨,她看向邵霖,说:“从今以后,我会守着他。”
“谢谢你这段日子总来陪他,符纸还有一个时辰后便失效,告辞!”
邵霖想说话,却说不出,憋得脸都红了。
司遥背着两具尸骨回了鲤州,到城门口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她径直去了赴春山,小心翼翼地将师父的尸骨取了出来,又一一摆进棺材。
潮湿松软的泥土一点点掩盖掉棺材,直到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坟头包小山丘。
司遥跪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来回抚摸着石碑上“司灵隐”三个字。
师父,别怪我。
我欠你的,此生已无力偿还,下辈子,下辈子……
司遥眼里噙着泪,看向黑沉沉的天空,轻声说:“师父,若有来生……”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夜风拂动树梢时候发出轻微的异响。
司遥缓缓站起身来,她放眼看去,入目的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小山丘。
师父,武林双侠,叶见心,胡松萝,方荣,小元宝,细猴,胖鱼,彩华以及顾氏满门一百零八条人命。
青铜鬼灯的火光在风中摇晃,隐隐约约,宛如幽怨飘荡的鬼火。
突然,身后的背篓发出异响,那声音极其轻微,细碎。
司遥回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背篓,只见背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推到在地,里头的零碎的白骨洒了出来,司遥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她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将散落的白骨一一拾起。
“回家了。”她拍了拍背篓。
赴春山山中有一座废弃的小木屋,司遥仓促收拾了下便歇下了,她吹灭了鬼灯,闭上了眼。
子时,万籁俱静,放在床尾的背篓再次倒在地上,里头的白骨发出“咯吱咯吱”古怪的声音,半柱香后,屋里出现了一具站立的人形骷髅。
他迈动僵硬的腿一步,一步,缓缓靠近了床边。
阿絮,阿絮,我的阿絮……
他极力放轻声音,当他站在床头,看着朝思暮想的人就近在迟尺,已经消失的心脏像是还可以跳动,他缓缓伸出掌骨,想要触摸一下那一缕垂落的长发。
还不等他靠近,指骨便被抓住。
司遥眼眶泛红,湿漉漉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骷髅架子。
山尘弯曲指节,极小心地拂去她的泪。
阿絮,别哭!
……
许多年后,鲤州春山镇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赴春山乃是一座荒坟山,山中住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每值午夜十分,那女子便会化作一具白骨骷髅,手提一盏青灯,穿梭在林间,夜夜为山中亡者拢坟,以赎罪孽。
也有人说,那白骨行了恶鬼之事,遭了天谴,才被囚于赴春山,终生不得出。
“啪——”
说书人重重地拍了拍手中的抚尺,朗声道:“后人所题,此为。”
“白骨笼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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