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祁听了,神色微微一动,眼底闪过一丝喜色,连忙将画轴仔仔细细地收好,快步往东边走去,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第102章 家有喜事
六月初, 汴京城便已闷热了起来。汴河上常有堆满蔬菜瓜果的小船沿河叫卖,船上竹筐堆满了正熟的金杏、甜瓜,撑船的船夫吆喝声悠长:“金杏儿甜瓜嘞, 水鹅梨小瑶李, 通通个大又甜――”
声音被水波荡远,又被溽热的风送回来,只是打桥上路过,听着都叫人口中生津。
金梁桥上,宁奕正跟头犟驴较劲。
这畜生是孟三家的, 油亮的皮毛下裹着副倔骨头,不让骑, 爬一次驴背甩一次,两个少年衣衫都汗透了。
“就该牵去马行街卖了!”宁奕抹了把额汗, 手攥得缰绳气得直颤。那驴倒神气,昂着脑袋嚼柳条,压根不拿正眼看人,甚至还放了一串响屁。
孟三无奈地苦笑道:“我爹说了, 这驴脾性太坏,卖也卖不上价钱,算是砸手里了。”
“骂也骂不过, 打也打不过,它不是驴它是我祖宗!”宁奕气呼呼地瞪了那昂首挺胸、神气活现的驴一眼,“这么多驴, 你爹咋就偏偏挑中它了?”
“那天我爹喝醉了, 被卖驴的给忽悠着买了。”孟三挠挠头说道。
宁奕无力地摆摆手:“罢了罢了,快到了。往后可再也不找你这驴当脚力了,还不如自个儿走路呢。”
孟三也好奇地问:“你才刚被冯先生放出来, 这么着急又翻墙跑出来干啥?还非得拉上我……”
“没法子呀,尚岸病了在家歇着,谢九又不知道咋回事,也不在书院,我除了你还能找谁?”
宁奕满肚子委屈。前几日他瞧见谢祁在画虾,就猜到沈记肯定新上了菜,他当天夜里就想翻墙出去,谁知道刚走到一半就碰上冯先生,被抓去帮忙誊抄他编撰的书,没想到一抄就是五日,眼睛一睁开就趴在桌上奋笔疾书,他这命苦啊!
好不容易抄完了,他揉着抄书抄得酸痛的手腕回学舍一看,除了孟三在摇头晃脑背书,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孟三哦了一声。他除了知道尚岸生病没来,也不清楚谢祁去哪儿了,只听人说好像有个杂役来找他,之后就再没见人回来。他也记不太清了,那会儿他文思泉涌,忙着写昨日留的课业呢。
宁奕回来一见大伙儿都不在,他逃学逃得更理所当然了!还想起孟三有头驴子,骑驴进城想必能快不少,便也把他拽了出来。
也是实在是等不及了,心心念念的|蛄还没吃上呢。
谁知道这一路波折不断,这驴根本不让骑,还跟人“咴儿咴儿”地跟他置气,又吐口水又踢人。
快把他给气死了!
“出来作甚?当然是来沈记占座啊!你不知道,我打听过了,最近夜市的时候,来沈记吃|蛄的人能排到街角去,咱们不早点儿来,根本就吃不上。”
宁奕一脸认真,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天空湛蓝得像刚洗过一样,越来越烈的阳光斜斜地洒在沿路青灰色的屋瓦上,这会儿还没过午时呢!
他心里满意地点点头:这回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应该没人比他来得更早了吧?
孟三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莫不是疯了,提早半日过来就为了吃夜市才有的|蛄?”
宁奕舔了舔嘴唇说:“我带了棋盘,咱们可以在沈记下两盘棋,时间不难打发的,很快就过去了。”
光是这么一说,他都仿佛已经闻到那麻辣|蛄在茱萸红油里翻滚的辛香味了。
孟三说:“……我回去了。”说着就要牵着驴转身。
“别呀,都走到金梁桥了,你就陪我去吧。”宁奕死皮赖脸地拽住他的袖子,拽不住干脆张开双臂把人抱住,“求你了,舍命陪君子,我请你吃,你吃了保准不后悔。”
孟三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跟着去了。
结果过了桥,孟三眼尖,一眼就瞧见沈记屋檐下好像门板紧闭,就嘟囔了一句:“没开门啊。”
宁奕顿时慌了神:“不会吧!不会又这么倒霉吧?”
他立刻跑上前去看。
沈记汤饼铺屋檐下两只红纱灯笼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合得严严实实的门板上贴着一张红纸:“家有喜事,歇业两日。”
“咋又这样……”宁奕不甘心地扒着门缝往里瞧,空荡荡的铺子里只有桌椅板凳,墙角堆满了空竹篓,只有一只胖麻雀从后院飞到铺子里,在空荡荡的厅堂里蹦Q,啄食昨日落下的饼渣。
确实没人,确实歇业了。
孟三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歇业了,咱们就回去吧,我课业还没写完呢。”
“怎么每次我来都歇业啊!”宁奕眼眶一红,转过头来时眼里都含着泪了。他委屈巴巴地看着孟三,扯过孟三的长袖子捂着脸,竟然真的哭出了声,“孟三啊,我这命怎的这么苦啊!呜呜――”
***
沈渺今儿的确有事,一大早谢家便把聘礼从陈州吹吹打打抬过来了!
三十二担油亮朱漆的黄花梨礼盒,上头贴满金箔、喜字,送礼的人排着长队,一担担抬进沈家院子,抬送聘礼那这个青衣青帽的小厮,把三丈宽的巷子挤得像被箍紧做肉肠的肠子似的,水泄不通。
这是六礼中的“纳征”之礼,纳征要选在农历双数的好日子,谢祁的父母、族中长辈协同媒人都来了。沈渺这边没什么亲族,沈大伯一家沈渺又不想去相请,谢家来人提前知会后,沈渺便干脆把顾婶娘、曾阿奶、李婶娘等比亲人更亲的街坊长辈都叫来充场面。
这样也好,沈渺有预感谢家预备的聘礼不少,毕竟谢家出身不同,预备的礼数只怕也不同。
果不其然,谢家一台台礼盒送进来,把个院子塞得满满当当,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好些路人行人听见这喜庆的声响都来凑热闹。有人挤在门槛外头,抻着脖子、掰着指头数担子到底有多少个;还有人爬到树上,脑袋探得老长往院子里瞧。
不过随着流水般送进来的红绸担子越来越多,好事的议论声也炸开了锅似的。有羡慕的,有赞叹的,也有嘀嘀咕咕嫉妒的。
不过,他们很快就被已转换了娘家人身份的婶娘们叉着腰、凶巴巴地赶走了:“走走走,都走!又不是你家的!嚼什么舌根子!烦人的很,都给我走!”
李婶娘刚从娘家显摆完回来,就撞上这大喜事,浑身的劲儿正没处使呢,听到有人议论沈渺是被休二嫁攀高枝,当即跟点着的炮仗似的,冷笑着步步紧逼,一顿数落:
“你又是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母夜叉,瞎咧咧之前先瞅瞅自个儿那副德行吧!有本事你日后再嫁的时候也找个这么水灵、有钱的俊后生,没本事就别酸,攀高枝咋了?你攀不上,还不许人家攀啦?站在沈家的地盘上,编排沈家的姑娘,你德行又如何?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喷得那人面色青紫又说不过语速飞快竹筒倒豆般的李婶娘,只能愤怒地甩袖而去。
“谁愿意你来似的,脑门叫驴踢了。”李婶娘叉着胳膊像个门神似的站在院门外四顾,甚至想看看还有没有不长眼的撞上来。
古家嫂子也是抄起笤帚就赶人,气得头上钗环晃来晃去,都打到脸上了,也顾不上。
巷子里的婶娘们她们今日一早便换上了家里最好的新衣新鞋,还把值钱的首饰全戴头上手上了。曾阿奶最夸张,把全家的金簪子都戴头上了,走起路来非得扶着脑袋不可,沈渺都害怕她扭伤脖子。
沈渺和谢祁躲在屋子里,看得心暖暖的。
此时,他们两个扒着窗台往外偷看的脑袋旁边,还有雷霆和麒麟一大一小两个毛脑袋。
限于礼法,纳征时成亲的男女反倒不能在场,哪怕他们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还是得装装样子。所以,打从开始晒聘礼,他俩就和雷霆、麒麟一起被赶到屋子里关起来了,只能眼巴巴地透过窗户缝看自己的热闹。
屋子里还热,虽说才刚入夏,但巷子口那大柳树都被晒得蔫头耷脑了,唯独沈家的热闹喜庆倒与这天气相得益彰了。
等聘礼全送进来,顾婶娘便来回数了三趟,曾阿奶蹲在那对鎏金铜雁雕前面也看了半天,还用指尖戳了戳,才跟旁边的曾阿爷肯定道:“你看这对雁,实心的,起码也有两斤重!”
曾阿爷点头:“我瞧也是,好阔绰的手笔。前阵子那声传极富裕的周大官人娶妻,有人去看了,他家出的聘雁,不过裹了一层铜皮罢了,里头居然是木头的。叫人女家说嘴,瞧不起。”
“这都不算什么!””古大郎晃悠过来,凑到曾阿爷耳边悄声说,“您还没瞧见呢,第三担里有个老大的螺钿漆盒,里头装了二十来块印着内造官印的龙凤团茶,那是有钱都难买的稀罕玩意儿。”
除此之外,他们还看到了整块玉雕的碧玉如意、箩筐里堆得冒尖盖子都顶起来的锦缎,从南边波斯商人手里买来的圆润大珍珠……
看了一圈,古家嫂子和李婶娘都看得心肝胆颤,想把院门关上了――这样多好东西,回头丢了一两样可怎么得了!
但谢家的家仆、族人以及生得十分俊俏的谢郎君、谢家大娘子都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们都不怕,李婶娘也给古家嫂子使了个眼色:“咱也别小家子气,挺直腰杆儿,就当早见识过这些大场面了,可别让人瞧扁大姐儿了。”
于是都挺胸昂首,硬装出一副见多识广、波澜不惊的模样,心里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
幸好吉时很快就到了,谢家一族中长辈今日充当礼官,煞有介事地抖开洒金礼书,声如洪钟:“谨奉雁侣之盟,敢告鸾书之典。赤金十二锭、‘金钏、金r、金帔’三金齐全;锦六箱、缎六箱、三牲海珍八抬、田契地契……”足足念了一炷香。
这比她想象中还多呢,沈渺也呆呆地扭头看向谢祁,小声问道:“怎么会这么多啊?”
谢祁耳尖红红,眼神飘忽:“不多的,我…我家里娶妻都是这个礼数,真的。”
真的?沈渺狐疑地打量他,谢祁已经扭过头去了。
北宋婚聘大多“十二礼”,金器玉器要成双成对,茶酒必须配套,这都三十二担了,翻了快三倍。
她忽然想起之前谢祁写信回陈州知会婚事时那厚得都封不上的信……依着九哥儿这做事周全的性子,估摸早在那会儿就在谋划今日了吧!
沈渺心里不知怎么形容这种滋味,她不是虚荣的女孩儿,便是谢家不给这么多聘礼,她心里也不会觉着被怠慢了,更不会觉得九哥儿不尊重她。
可此时此刻,她还是真切感受到了谢家格外的看重,心里就慢慢像被太阳晒过似的,亮堂。
上午热闹完,交割完礼单,把聘礼都清点好锁进厢房里,沈渺和谢祁两人一狗一猫总算解禁,能大大方方地出来了。
郗氏和谢父都一脸慈爱地看着她,那眼神竟然差点给她看得脸红了。
“你来,今儿是大好日子,你也歇歇,我已使唤人去樊楼定了席面了,我们一块儿去庆贺庆贺。”郗氏含笑地搂过沈渺,说完又单独对她耳语。
“九哥儿这孩子和他爹是一样的性子,可又比他爹强一些,至少不爱做那等矫情诗。但这孩子命数多舛,原以为他没福分,所以从来没有对他寄予厚望,只希望他健康平安,没想到他自个很争气,又遇上了你,我们才知晓原来他的福分全应在这里了。”
沈渺被夸得都不好意思了,有些扭捏地垂下了脑袋。
郗氏笑着拍了拍她手背,又亲昵道:“九哥儿的太婆身体不好所以今儿没来,但她托我将她陪嫁的玉镯子带来送给你,她这是喜爱你的意思。不仅仅是太婆,我与阿虫也都很喜欢你。日后你们也不必一定回陈州住,想住哪里都行。我一向以为,女子嫁了人,也仍旧还是原来那个人。所以,你也只管做你的沈记大掌柜,不必担忧其他。”
沈渺眼神震动,郗氏却只是望着她温柔地笑。
“你与九哥儿和和美美一辈子,两人都能过得欢喜,我们便足够开怀了。”
谢祁则被婶娘们拉过去,七嘴八舌地交代了一大堆要待她好的话,古大郎还趁乱往他手里塞了一本书,挤眉弄眼地叫他夜里得空多瞅瞅。
谢祁一脸正经地低头一瞧,见那蓝封皮上工工整整写着“礼记”俩字……虽说他早就读过了,可还是乖乖巧巧地先收下了,还道了谢。
就这么着,送了邻居们,沈渺把铺子一关,和谢家众人坐着马车往樊楼去了。她前脚走,宁奕后脚来,就是这般错过的。
说起来她来了汴京这么许久,竟然一次都没有去过樊楼,只是大致知晓在什么地方,又日日听闻旁人传颂它的大名而已。
沈大姐儿的记忆里也从来没有真实的樊楼,在她的想象里,樊楼是一栋高耸入云的大酒楼,像仙山一样。因此沈渺便也先入为主,以为樊楼就是一栋五层高的大酒楼而已。
后世几百层的楼就见过了,所以她一开始去樊楼的路上十分镇定。
直到她见到了真正的樊楼,远远掀开马车车帘望过去,一下就被震住了。
樊楼不是一栋楼,是五栋相连的巨大楼阁群。一共有东西南北中五栋飞檐翘角的大楼,楼阁之间有飞桥阑槛相连,明暗相通,规模宏大至极,最高的东楼是整个汴京最高的建筑之一,能眺望大内皇宫。
到了之后,又还耽搁了一会儿。
人实在太多了,门前专门用来停放马车的车棚都堵得水泄不通,还有不少运酒的脚垫酒户驾车来樊楼取酒――樊楼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每日都有将近三千户零散酒户从樊楼取酒沽卖。
沈渺瞧得眼睛都直放光。
郗氏见她看得目不转睛,心里了然,还对沈渺讲解道,樊楼不仅是饮酒用餐的酒楼,里头还有瓦舍、各色铺子,什么都能买得着。
里头的铺子也并非樊楼自己办的,而都是“买扑”――将铺面租赁给商户,收取租金盈利。
沈渺明白了。
樊楼是汴京乃至大宋唯一的“万达”。
是古人的综合商场!
是啊,其实后世好多经营的法子,老祖宗们早就在琢磨了,她才没见识呢。
沈渺越看越感兴趣,以前天天听食客们吹樊楼,听街坊拿她的手艺和樊楼的庖厨比,她都没当回事儿,沈大姐儿心里想的樊楼先把她带偏了,她又忙得脚不沾地,便没有实地去看过。
说不定她一直不去樊楼,是因为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她心里其实还藏着现代人的傲慢――她来自的那个时代,距今都发展了上千年,有什么没见过又有什么没有呢?
可樊楼这一瞧,真让她开了眼。
沈渺心里不禁生出些羞愧。
不过,来得好啊!能在汴京城里开这么大的商场,还开得这么红火,这里头的经营门道肯定值得她好好学!
谢祁看着沈渺眼睛亮晶晶的模样,也低下头笑了。他一眼就瞧出来,阿渺的心思又跑到经商上去了,至于今天是不是定亲接聘礼的大日子,好像也没那么要紧了。
他心里轻轻地想,只要她开心,比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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