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手在司晴眼前挥了一下,但手上包着的纱布实在不太美观,他又讪讪地放下了, 拘谨地搭在腿上收紧:“你在走神吗?”
他看懂了司晴的慎重。
“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一天本来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在结束试药后,他就会发疯至失去意识为止, 身体不算好,但还能熬一会儿。然后等待天黑, 窝在司晴身边睡觉。
现在果真有一种石头落地的轻松感。
他猜测,如果某天他真的要死了,司晴大概会选择特殊的日子,郑重地洗漱之后再告诉他吧。不过,这样果然像是司晴会做出来的事情。甚至让他大松了一口气。
要是氛围搞的很凝重的话,他没准会丢脸地哭出来。明明说过不畏惧死亡,但是真的到了要和她分别的时候,还是会感觉不舍。
只要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也会挣扎着去描摹她的面孔。想象让她的气息盈满。无处不在的烟草味,皮肤上残留的香味很浅淡,更多的是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
这都是他带不走的。
时至如今,他能够带着一起死去的,唯有那颗满满当当的心。
要是有下辈子,他想成为一只真真正正的小狗。什么都不需要想,只要蹦跳着甩着尾巴来到她的面前。
“我不知道。”司晴的脸色很苍白,语气却很镇定,“不要多想,也不要害怕。”
怀着恐惧入睡的时候,想到的总是第二天升起的太阳。日升日落是自然界不会改变的准则,所以,现在也只要装做是刻板不变的一天度过就好。
死亡也是如此。要是牧舟注定挺不过今天的话,那么就把死亡也当成日常的一部分度过就好。如同埋葬一片落叶那般把他藏进地下。
然后……她大概也要动身前往无人知晓的黑夜之中了吧。
她已经尽了全力。
手中的药剂就是终局。
她微微调整了浓度。
元盛私下也在开发新药,和司晴使用了同一种药物,但因为过程的不同,导致新药超过百分之一的浓度就可能致人死亡。
她中和了两种药物的优势,选择了继续增加药剂浓度,0.4g/ml,大概是只有疯子才能做出的举动了。
往常只会准备两支的分量,但是这次,她额外给自己留了一支。
一支药和一支木仓。
用于自卫的手木仓藏在外套之下,子弹塞得满满的。
怀着过于消极悲观的念头,她的脸上也浮现了阴郁的神色。
他不该来的。司晴再度这样想,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举着针筒的手没有一丝迟疑,刺入了牧舟的静脉之中。
他的小臂上布满针孔,整只手臂被扎得浮肿。往往是刺入留置针后,病发的狂化又把针头推入更深的地方,她只能放弃留置针,改为挑选能够刺入的位置扎针。
司晴:“我不太会说告别的话。”
牧舟理解地笑了笑:“这时候不应该说这句哦。不过我知道的,姐姐把想说的话都藏在心里了。”
“不过还是感觉很可惜,我大概是听不到了。要谈心的话,还是尽早跟我说吧。下次一定要――”喉咙发出一声压抑的喘息,他逐渐感受到从身体之内传来的崩溃的痛苦,“对不起、对不起,我忘记没有下次了。”
司晴:“……”
她的手抓紧了牧舟的衣角。
“哪怕平时说得再多,还是觉得时间不太够。我还想和你在一起做更多的事情。姐姐,这不公平,为什么……”剩下的话对司晴来说太过残忍,他把话咽下去了,“我还没有从你口中得到一次回应。”
“姐姐,我爱你。特别特别爱你。”
“我爱你。”
司晴勾住了他的手指。
这句话她已经听得要耳朵生茧子了。可明明是在注视她,让她放心的安慰,她却从他的双眼中捉到了明显的恐慌和畏惧,濒死的绝望压倒了一切,让眼中的蓝海也呈现出灰蒙蒙的死寂。
他在无声地呼救着。他答应过司晴好好活下来,刚刚萌生了想要和姐姐一起生活的念头之后,他要死了。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姐姐,救救我好不好?
他的眼睛明明是这样说的。
干涩的眼泪从司晴的眼角坠下,砸在了牧舟的衣服上。
他又故作无事地笑了起来:“好像个出了故障的机器人。对不起,我特别笨,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吧。看在我快要没命的份上,原谅我好不好?”
司晴:“笨狗。”
“狗是会毫无理由地闯祸的。抱歉哦,要让姐姐一个人收拾残局了。”他吃力抓住司晴的手,下巴处淌下温热的液体,“答应我,让我永远都是有家可回的狗。”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笑着说道:“姐姐只对我特别狠心……之前都是温柔送走他们的,现在偏偏要让我一点点被病魔吃掉,这也算姐姐的偏爱吗?”
疼痛会让记忆刻骨铭心。因为害怕受伤,所以在接触到滚水之后会飞快地缩回手,这是身体的保护机制。牧舟的心脏在撕裂,痛得他能忽略一切其他的疼痛,还要若无其事地装出不在意的样子。
眼前一阵阵发黑,看样子,他撑不了太久了。
他说着胡话,执拗地举起手,去蹭她泛红的眼角:“别哭了,哭肿的眼睛是黑咖啡消不掉的。”
“咳咳咳,我稍微有点……累了,让我睡一会,”牧舟的手不再温暖,冷得像块冰,比司晴的体温还要骇人,“等我,醒来……就给你做饭。”
司晴垂下眼,戳了一下他的脸,“你忘了,这几天做饭的都是我。”
司晴的生存能力无限接近于零,不代表她不会做饭。但仅限于开火煮泡面的程度,和牧舟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赋糟糕到牧舟看了都要叹气。
某次实验过后,牧舟看着盘子里黢黑的神秘物体发愣:“这是什么?”
司晴:“炒鸡蛋。”
牧舟吃了一口,昏了两个小时,从此以后,司晴被禁止触碰厨房内任何生的东西。
学做饭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司晴从煮泡面到做出夹生的米饭已经是能和跨越珠穆拉玛峰相媲美的大胜利。
她其实可以点外卖。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她偏偏要踩进牧舟的影子之中,重新经历一遍他曾做过的事情。
没有了牧舟她会重新住回垃圾堆,吃根本吃不出味道的外卖速食,把自己活得像一团起了球的毛线。她找不出任何一点能够善待自己的理由。
在懵懂地明白爱之前,社会的恶意已经将她淹没了。
直到她的世界里闯入一只过分热情的小狗。
司晴是他的世界中心,是他的全部t。哪怕时常遇到冷遇,也会摇着尾巴凑上来,拼命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鲜血不断地从止咬器的缝隙之中流下,堵也堵不住。她尝试着去解开止咬器的暗扣,把它从牧舟脸上取下。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牧舟的脸。和想象中的一样年轻,带着属于野兽的锐利,绝对不能用可爱来形容。犬牙抵在唇上,血色把他的唇瓣润得鲜红。
她把他的脸擦干净了。
每次做这种事情,心里总会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不知是悲是喜,头脑闷闷的,什么都反应不过来了。
她看着牧舟的手指发了一会儿呆。
手铐在他的手腕上磨出厚重的茧,手背上是不知何时抓出的擦痕。
一定很痛吧。她掰开他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掌。
她流不出眼泪了。
最后的告别就这样狼狈结束了。
“对不起。”
不知是谁在小声道歉,空旷可怖的实验室中,针头扎入橡胶塞中发出的“啵”的声音格外明显。
司晴放下衣袖,面色平静地举起了木仓。
只要按下,一切都结束了。
所有的实验数据都被她放在了显眼的地方。元盛明天会派人过来,也许会看到她的尸体和称不上是遗书的便签,他们可以拿走想要的一切,包括她的手稿。作为交换,元盛必须要按照要求埋葬她。
把她和牧舟烧成灰,再也分不清你我。他们不会长眠于地下,而是顺着水流汇入大海。
她开始喜欢蓝色了,像他的眼睛。
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她输给了自己。
司晴闭上了眼睛,等待扣下扳机的瞬间。
一只手吃力地抓住她的手腕,牧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姐姐,放下来。”
他像是在哭,“我现在去做饭,好不好?”
第68章 止咬器
事情发酵至此, 已经变成了格外荒唐的局面。地上一片狼藉。牧舟的血,心如死灰中随手弄碎的玻璃管,绿色和红色交织在一起, 变成奇妙的蓝色。
木仓坠落在了地上。
子弹落下的声音如同时钟在滴答转动, 她听到了血液再度在体内流淌的声音。
牧舟的眼依旧是蔚蓝色的,不见任何阴霾,“我……”
他还没有说完话,就被司晴抓住手按进怀里。
她的确饿了, 饿得只能反出一点胃酸。空荡荡的胃里只有烧灼胃壁的酸液, 一点也没有胃口。
像是要确认手中的温度是否真实, 司晴使用的力道几乎要掐破牧舟的手心。直到那双冰凉的双手慢慢沾上她手心的潮热, 一点点恢复体温, 她大松了一口气,如濒死的鱼一般喘气。
注入血管的药起了作用, 血液变得炽热无比, 她渐渐能思考了。
这是奇迹吗?不可思议。她明明看着牧舟的闭上了眼睛……
和牧舟相拥着, 她才勉强没有倒地。
青年温顺地垂下眼,温热的舌头濡湿了她过分干燥的下唇,像是动物在互舔皮毛, 不含任何□□地亲吻她的嘴唇。像是在照顾司晴过于激动的情绪,他的动作格外小心,小声哈着气,将所有的哭腔憋在喉咙口。
“姐姐, 我不走了,你也不许离开。”他发出微弱的哽咽,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任性的。”
什么生啊死的, 司晴在哪里,他就跟去哪里。这么简单的事他却现在才明白过来。
司晴迟钝地抬起眼,感受到嘴上加重的重量,一口咬了上去,直至尝到甘甜的血液,她的眼中才回复了清明。
被咬痛的牧舟加重了呼吸。粗糙的舌头像是尝到了甜头,被鼓励地伸入她的口腔,也不知道抚慰,肆意地夺取着司晴口中的津液。直到司晴抓住他的头发,他才喘着粗气停止。
司晴把歪掉的眼镜扶正,蹭掉唇上的液体,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克制:“躺好,我先帮你检查身体。”
牧舟还陷在刚才的情绪之中,见着她起身,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他看着那双浅褐色的眼眸苦笑:“还在难过的只有我呢。”
他不再多言,配合司晴完成了检查。
除了还有些虚弱,光从书面的报告来看,除了依旧维持着兽尾和某些犬类才有的习性,牧舟可以说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了。
只是因为0.4g?还是说是因为中和了元盛提供的药剂的原因。司晴皱着眉思考。牧舟的个例无法提供有效的证据支持,她还必须有更多的样本……
肩膀上压了重量,牧舟的吐息扑在喉咙处,“就算是现在,姐姐也一直在想着工作,我刚刚差点死掉哦,就不能多关心我一点吗?”
司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给你的临终关怀已经超乎我的预期了。”
牧舟舔了舔嘴唇,略长的舌头卷着从犬牙上磨过,他轻快地笑了起来:“啊,刚刚确实好像尝到了咸咸的东西,是眼泪吧。
“姐姐舍不得我。”
他收在司晴腹部的手臂也逐渐收紧,嗓音因为嘶吼而变得喑哑:“那就抛下这些好不好,带我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司晴眼里只会有下一个可能。作为“成果”的药剂不一定适合别人,所谓的幸存者偏差就是这样不讲理的东西,就算他成为了那个幸运儿,成功地让司晴和自己同时活了下来,那么司晴就会马不停蹄地朝着下一个目标走去。
可能她自己没有感觉。司晴实际上是有着成为赌徒的潜力的。虚妄的热情促使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不管手下出现多少的牺牲品,也要撑着一口气,目睹更加广阔的世界。哪怕被折磨得失去希望,也不会放过手心任何的机会。
她的慈悲驱动了这股热情。毫无疑问,她是温柔的。他明白,所以只会更加难受。
司晴会有别的狗的。
她的眼泪是咸的,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差别。就算牧舟停止了呼吸,也只会从干涩的眼中流出这么宝贵的一滴。就算证明她在乎自己,也改变不了任何的事情,牧舟还没有得到回应。
无论再怎么装出可怜的样子,他所乞求的爱都装在自动定时的喂食机器里,等到了肚子饿得快要爆发的点,再定时定量,分毫不差地施舍些许。
但牧舟是不会放弃的。
雏鸟会将睁眼后见到的第一个生物当做自己的母亲,他对司晴的迷恋理所应当地掺杂了依赖和想要被支配的欲望,病态的爱恋是让人上瘾的毒药,因为口味复杂,所以轻易让人上头。
他不是乖狗狗。在监狱时就喜欢乱咬人,丝毫不会为自己做出的恶行感到愧疚。那样仿佛衷心到为司晴付出一切的牧舟,只是双眼被即将能接触的死亡蒙蔽后做出的伪装。
想要讨好她,换来奖励。粗暴的抚弄也好,蛰痛手臂的针筒也好。司晴给予的东西是化在手心的糖浆,皆被他珍惜地尝入腹中。狗就是这样得寸进尺的东西,在解除束缚的如今,已经没有能约束他的东西了。
挺拔冰冷的鼻尖蹭到司晴侧脸的一处。犬牙抵住薄薄喉咙,只要用力咬下,滚烫的鲜血就能熨帖空洞的心灵。他的牙尖在上面轻而易举地留下印记。
湿热的呼吸急促。
“我说过的,摘下止咬器的话,我会忍不住伤害你的。”
“现在还想咬人吗?”司晴微微侧过头,就算眼神没有注视着手里的东西,也还是熟练地将存储的材料放置到一边。手木仓被司晴捡了起来,和它同样被放置在平台上的,还有牧舟掉下的止咬器。
“嗯,”牧舟诚实地发出了咕噜声,“想咬,还想吃。”
司晴顿了一下,捞起止咬器牢牢在他的嘴部扣好,“你不想。”
牧舟口中的两个动词藏了不太纯洁的意味,却坦荡荡地说了出来,清爽的嗓音依旧明媚,像是海风携着巨浪涌来,一望无际的金色沙滩上看不到任何一处惹人不快的事物,仿佛所有的心思就这样赤/裸/裸的曝光在阳光下。
他顺从地接受了止咬器,甚至没有抱怨过于短暂的自由。
牧舟单纯的狗狗眼无辜下垂,仿佛在为司晴无声的拒绝感到失落:“不可以吗?”
“不可以。”
牧舟哦了一声,“可是我肚子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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