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彧在长安这些日子在找人,陛下心知肚明,但他不知道时彧这么劳师动众的,究竟是在找何人。
被陛下喝责之下,时彧屈膝跪地。
“臣有负皇恩,懈怠了军中职责,请陛下降罪!”
他倒是,认错挺快。
陛下气急之下,更多的却是无奈,皱眉头道:“你在折腾什么?”
时彧抿唇不言。
陛下有心揣测,得出了一个可能:“是不满朕的赐婚?你不愿娶长阳郡主?”
自从沈栖鸢丢了以后,时彧全副身心都扑在寻找她下落一事上,对于赐婚,仿佛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长阳王府那边也暂时没有动静。
他从来不把那当作一回事,陛下提起后,时彧才茫然间有了一点方向。
是,他竟然还负有婚约。
不如一并解除了吧。
时彧顿首:“是的。”
“你——”
陛下气结。
还从没有谁,敢胆子大到,当场顶撞自己的。
他就是再不满与谢幼薇的婚事,也该忍着。
天子平复心境,面对个毛孩子,实在犯不着一般见识,为此动怒,倒显得自己阅历不足、浅薄了。
“朕的赐婚,你还不满?还是长阳郡主得罪了你,致令你如此抗拒?”
时彧起身,向前叉手,身板笔挺似松,崔巍而立。
少年坦诚地回禀:“臣心中已有佳人,绝无可能迎娶郡主,望陛下明鉴。”
陛下这回懂了:“哦,莫非,你这段时间险些将长安的地皮给翻起来,就是为了找你那红粉佳人?”
少年春心萌动,知慕少艾,性情冲动,算是其情可悯,但——
“圣旨已经赐下了,朕要是早些知晓你心有所属,万不会把幼薇指婚给你,令她受尽委屈。但圣旨赐下了,便没有收回的,时彧,你必须领旨谢恩,下个月与郡主完婚。至于那个佳人,既然离开你,便是心中无你,不必再找了。”
时彧正要反驳。
这一次,天子嘴快,抢在了前面:“只剩下一个月了,回去准备聘礼吧!”
时彧不想:“陛下……”
“跪安!”
天子猝然厉色呵斥,赶他出去。
时彧抿紧了薄唇,起身,如箭般穿过大殿的朱漆金门,步向外间。
不找沈栖鸢是不可能的,娶谢幼薇是不可能的。
时彧一生倨傲,野性难驯,从来没有乖乖听过谁的话。
就算是丢了官位与爵位,被流放,被斩首,被五马分尸,他不想娶的人,一只脚也不会踏进时家的门。
太极殿外,长风浩荡,星斗漫天。
风卷起他的箭袖忍冬纹缁衣,吹拂着少年束成马尾的墨发,走了几步,身上也沁出了汗。
炎炎夏日,变得愈加面目可憎。
时彧心烦意乱,看了眼丹陛之下两行遥遥没入远方的银灿灯龙,想要下阶。
一名内宦官手摇塵尾步履匆忙地追上了他:“时将军,留步!”
时彧回头,那宦官已经轻快地窜到了他面前,轻捷得似一只划开夜色波纹的水鼠。
时彧皱起眉:“何事?”
宦官虾了虾腰道:“太后得闻时将军入宫,有请。您随奴婢上蓬莱殿走一趟吧。”
时彧还要找沈栖鸢,没有闲工夫待在宫里。
正要拒绝,宦官点着脑袋,道:“时将军,太后娘娘已经等您多时了。她老人家说,关于赐婚,她或可以助将军您,一臂之力。”
最后几个字,因是在太极殿前,宦官怕隔墙有耳,故此踮起脚尖凑到时彧耳朵旁,吐字格外轻柔。
时彧却是无误地捕捉到,皱眉道:“带路吧。”
宦官“哎”一声,能请到时将军,他也算完成了太后交代的任务了。
他在前头走,时彧跟从其后。
自太极殿上蓬莱殿,要途径一方窄窄的梅园。
梅园是先皇梅妃所建,地处后宫,此际正值夏日,梅花早已殂落,只剩古怪旁出的枝桠,似命中多舛扰人的枝节,无端看得人烦躁。
一行行雪梅树影间,偶有侍女云袖轻卷,似烟似霭般地飘过。
从梅林那头,传出丝丝议论声,恰被耳目奇绝的时彧听到。
“听说了么,太后宫里新来了一名琴师,还是平贵妃给引荐的。”
“太后娘娘与平贵妃素来不和,这琴师怎么这么大的本事?”
“听说是个新寡的妇人,才死了夫君的,无依无靠,平贵妃看她可怜,把她接入宫中来了。后来不知怎的,就到了太后娘娘的蓬莱殿。”
“这个我知道。她弹琴是确有一手的,能缓解太后娘娘的头疾,太后娘娘好像格外宠着她。才入宫多久啊,光赏赐都有好几件了,样样都是好宝贝。”
宫女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被教习嬷嬷的一声咳嗽打断,便作鸟兽散。
教习嬷嬷的冷哼声,也清楚无余地传入了时彧耳中。
“要把这嚼舌头的本事都用在正途上,也早能像随娘子一样出息了!净是些没用的玩意儿!”
那些声音很清楚。
时彧能听见,但他身前的宦官却听得模模糊糊。
时彧对宫中这些人情琐事丝毫没有兴趣,浮躁地问前头宦官:“还有多久可到蓬莱殿?”
宦官回头,手指往前头捎了捎:“就到了,将军,在前头了,已可见宫室。”
时彧与宦官二人步入蓬莱殿。
殿中一缕琴音正悠扬,风帘翠幕,纱帐轻飞。
那幽静悦耳的琴音,便在时彧到来之际,缓缓止歇。
时彧踏足入内。
正堂上榻上,太后将身子稍稍歪斜着靠在椅背前的软枕上,姿态神情都安适而放松。
两侧打扇的宫人,各自手持羽扇,为太后娘娘细扇凉风。
帐舞盘龙,帘飞丹凤,金银焕彩,珠玉争辉。
在正殿描凤檀木椅两侧,各垂银帘,罗幕之后袅袅婷婷地跪坐了七八名乐师。
或手持横笛,或轻舞鼓槌,或跪坐侍弄箜篌,或屈颈调试琵琶。
帘幔仅能透过幕后炽亮的银烛灯光,与模模糊糊的窈窕倩影,却看不见人面容。
琴音落地之后,箜篌的声音便似昆山玉碎,也渐渐平息,只剩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微弱的风扑于太后的面容上,撩动着她耳颊两侧的纤细发丝,沾染了银色的发丝,根根随风浮游摆动。
见到时彧入殿,太后坐起了身。
直到时彧行礼之后,太后才笑着令其起身。
“有些日子不见,今朝见卿家,怎么憔悴了许多,骠骑将军是生了一场大病么?”
在太后右侧垂落的纱帘后,琴师的衣袖不经意地拂过了丝线,幸未能出声。
琵琶女看出她的紧张,悄悄儿地靠近,用微弱的气音道:“随姊姊,你怎么了?”
琴师缓缓摇首,垂落眼睑,面纱下不见容颜,她的唇角已经很是紧绷。
琵琶女将手掌覆在琴师的手背上,给予她温暖与安心,冲她扬唇灿烂地一笑,便似一棵红润润的樱桃,清甜而美好。
琴师轻轻颔首,对她道没事的。
殿中,时彧声调偏暗,不疾不徐地回话:“太后,臣所来,是为了您让内官传的话。”
“不急,”太后雍容万方地坐着,“哀家很是好奇,春帐销魂二两入腹,若非得人纾解,性命难保。旻雯未能得手,又是谁,替骠骑将军帮了这个大忙?”
这殿中均是太后的心腹,她将这个问题,提得十分坦荡。
就算有人泄露秘密,对太后而言,也不是坏事。
可这里,也有许多不知内情的宫人乐师,她们纷纷支起了好奇的眼睛。
无数道美丽的眼睛,惊诧万分地抬了起来,除了琴师。
时彧不遮不避:“自是佳人。”
太后闻言摇头:“佳人如今何在?”
时彧立刻就要回答,身子稍稍一起,忽嗅到一股芙蕖的幽香。
香气极淡,芳洁雅净,清宁幽远,如梦似幻,不知从何处传来。
但一拂即逝,快得一如幻觉。
时彧的嘴唇掀了掀:“太后,这是您今夜召臣前来的目的么?”
也许,是他心里想着沈栖鸢,出现了幻觉。
他有意隐瞒那人的身份,太后也不欲过多探究。
怕不是离宫里哪个凑巧路过的宫人,被时彧不巧抓了去。宫中的女官从无必须完璧之身以侍的明文规矩,况且既是露水情缘,那宫人找不找得到,也没那么重要。
琵琶女扣着琴师的手掌,琴师的肌肤光滑细腻,指节微微颤抖。
她不知道,为何琴师这样紧张,偷偷觑着琴师,一重面纱的阻隔下,根本看不见她的神情。
琵琶女是宫中的司乐,名唤绮弦,年岁虽小,却精通一身琵琶技艺,在琴师入宫以前,她一直是蓬莱殿中最深得太后宠爱的乐师。
自从琴师来了以后,她夺走了太后娘娘的独宠,绮弦最初心有不甘,但与琴师斗琴三回合以后,她便心服口服,甘愿屈居第二,心中认了琴师为姊姊。
琴师姊姊一直看似无欲无求,她的琴音不求繁杂华丽的技巧,大道至简,浑然天成,仿佛来自世外仙山之间的高人,有一股如白云悠游来去的浪漫自由。
这还是绮弦第一次感觉到,琴师姊姊的慌乱与不安。
她真的很好奇原因。
幔帐外,太后缓笑:“并非如此。”
她一卷衣袖,自如地将广袖搁置檀木扶手上,对时彧询问:“哀家有心帮你。骠骑将军深陷在一桩不可自拔的婚事当中,哀家有法子,能让你脱身,解除与长阳王府的婚约。”
时彧再度叉手,行礼道:“请太后明言。”
太后慢慢地点了下头,“可以。但哀家有一个条件。”
时彧屏住呼吸,黑眸如寒潭般清冷而幽深,凝着上首雍容华贵、金瓒玉珥的太后。
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食,就连太后,也会与人讲条件。
时彧真是厌倦了这长安的勾心斗角。
他蹙了眉峰,耐性地问:“不知太后的条件是什么?”
太后温和地笑了,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想不透,哀家现在需要结实的左膀右臂。时骠骑,你愿意做哀家的臂膀么?”
他想得一点也不错。
不能与长阳郡主成婚,做二皇子党羽,那就只有做太子东宫的附庸。
非此即彼,含糊不得。
少年长身而起,双臂平举行礼。
就在这时,那股澹然攸长、他以为本是一场错觉的芙蕖香气,清晰地飘过了他的鼻尖。
幔帐间坐了无数女郎,她们对染料熏香的品味莫衷一是,这世上很少会有人,钟爱那股淡得若隐若无的菡萏香气。
但却熟悉得让他不由地全身僵住,血脉逆流。
第30章
但那抹气息,不过瞬息之间,便杳然无踪。
帘幔后,不过是太后宫中的一些乐师而已。
时彧再次勾唇,耻笑自己思着沈栖鸢,思出了幻觉,普天之下气味相似者不知凡几,何况他本来也不认识几个女人。
太后宫中的气息很杂,除了她熏的佛手,还有黄熟沉香、木丁香、龙涎香等糅合的气味,混杂在一处,浓郁得盖住了时彧的全部嗅觉。
等不到回答,太后催促:“时将军考虑好了没有?”
时彧收回神思。
依着太后的要求,想要退婚,就必须站队东宫。
这确实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只要他跟从太子、信服太子,甚至不再需要他再付出什么,长阳王府那边便是最大的阻力,再有太后的推波助澜,他不费一兵一卒便可退婚。
条件固然优厚,倘若应许,他就不是时彧了。
时彧抬眸,双手交叠平推,“臣心领了。”
没想到这少年竟如此不识抬举,太后也为之惊动:“你想好了?”
时彧回:“是。”
一字铿锵,一锤定音。
他就是不会答应效力东宫,给再优渥的条件也一样。
太后失了方寸,厉声道:“时彧,哀家可是给你机会了,圣旨赐下了,你是非娶长阳郡主无疑的。”
党派之争,是时彧最为厌恶的。
连太后为了太子,不惜拖着年老体衰的身体苦心孤诣地谋划,时彧根本无法理解。
他淡淡笑了一下,“纵使娶长阳郡主,也好过如此。”
这句话,将太后气得脸色发青。
时彧好整以暇地行礼:“臣告退。”
少年倨傲修长的身影,流云般逸出了大殿,消失在了茫茫月夜之中。
飘扬的幔帐后,琴师的手如释重负地垂了下来。
琵琶女绮弦一直关注着琴师姊姊的动静,温声,她悄摸儿地靠近,对沈栖鸢道:“姊姊,你知道这个少将军为什么不愿娶长阳郡主么?”
琴师正要搬动古琴的双手微微滞住,她没有回答。
绮弦用气流声缓缓道:“我听说啊,这个少将军……”
话没说完,太后扶住了胀痛的额头,沉声命令道:“怎么停了?随氏,替哀家奏一曲《流水》。”
绮弦只好乖乖坐了回去。
琴师抱琴而出。
越过一扇半阖的帘幔,女子纤瘦窈窕、风髻雾鬓的丽影出现。
她身着一袭梨花素雪的白衣,面容上遮了片轻盈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如秋蝉泣露般的清澈眼波,随步履摇曳间,衣领逸散出恬静的芙蕖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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