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香气与别处不同,太后闻之心旷神怡,伸手令她再靠近。
琴师柔媚而顺从地抱琴贴向太后的膝下,席地而坐,为她奏一支清清泠泠的《流水》。
那琴音似溪水自山涧中发出,淙淙流泻而下,缓而静美,一如天籁。
太后很喜欢这支琴曲的前半部分,有怡神静气的功效。
想到适才时彧的不识抬举,太后虽听琴曲,内心当中还是有些恼火,忍不住道:“这时彧,迟早一日,万劫不复。”
太后话音刚落,琴师便弹错了一个音。
太后听了《流水》不下百遍,曲有误,她第一个甄别识破,垂下双目,静静看着膝下婉约柔顺的琴师,她低着眼睑,面纱轻飘,看不见容颜。
“民女该死。”
女子低声求恕,语调清软。
太后道:“这还是你傍哀家以来,第一次弹错一个音。哀家这话,可是吓着你了?”
太后的语气温和,似乎并无责怪之意。
琴师不敢继续。
太后叹了一声,道:“弹吧。哀家和时彧的事,与你无干。”
她知晓,琴师是从宫外来的,自夫婿新丧后,便一直孤独地孀居,她没见过世面,更不懂朝廷派系争权夺利的倾轧,只是个单纯的醉心于琴技的娘子,太后安抚了她一句,便继续听琴去了。
*
圣旨赐婚已经过去了许久了,长达一个半月以来,时彧没有一点动静。
眼看婚期将近,两人竟然还没纳征,时彧看起来是半点不操心自己的婚事。
长阳王府。
谢幼薇急得在家中跺脚,长阳王妃也拉不住。
“娘!时彧是不是反悔了,他不想与我成婚?再有半个月就要成婚了,要是还不纳征,女儿就要成为全长安的笑话了!”
长阳王妃也窝火。
她离开广平伯府那一日,突遇雷雨天气,一道天雷劈下来,把她的头发都劈糊了半边,现在右脑勺后头寸草不生,王妃不得已借用了许多发包才遮掩住。
长阳王那个朝三暮四的贱男人,见到她头皮毁坏的惨状之后,没说两句安慰心疼的话,转头就去了韩氏的房里。
要是还得不到时彧,她们娘儿俩只怕一并都要在谢弼那老匹夫跟前失了宠。
长阳王妃豁出去了,也不顾什么脸面,反正半个月后要是大婚不能顺利进行,也是会丢人的,不如先下手为强。
“女儿,我明日就派人上门,把聘礼全送进广平伯府,咱们看看,他们广平伯府收了女方的聘礼丢不丢人!”
谢幼薇有些踯躅:“这样恐怕不好,时彧的名声岂不就……”
都到了这当头了,女儿这没心眼儿的,还在为了时彧考虑!
对方那推三阻四的样儿,根本就不是要成婚的架势。
若是不逼他一把,姓时的根本不会上门来求娶。
“你放心,娘有分寸。”
谢幼薇选择再次相信母亲的安排。
隔日,长阳王府就闹出了名满长安的笑话。
消息甚至也传到了三出阙前。
嘴头闲碎的宫人,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此事,聚了一大波人上前来听。
“长阳王府弄了好大的一个阵仗,听说是十里红妆排着上骠骑将军家中,要强行下聘。”
“还有强行下聘这事儿?还是女方对男方?这是什么鬼热闹!”
“谁说不是呢,这强行下聘弄得长安周知,好多百姓都自发出来看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听起来,简直就是一出万人空巷的闹剧。
有好事儿的自然马不停蹄地往下追问。
“长阳王府是有些阵仗,可时将军是谁呀?骠骑将军,手握三军,别的不说,时家的裨将部曲,随手一招便是乌泱泱的一片黑云。时少将军命部曲大摆龙门阵,将广平伯府围得铁桶一般,苍蝇缝也不留,长阳王府来下聘的,硬是连门都进不去。”
“这岂不就是和两军作战一样了?”
“你忘了,咱们这位时将军是怎么做上骠骑的了?”
这倒是。
要说沙场点兵、排兵布阵、杀敌建功,这全大业也难找着个得与时将军比肩的。
可这两家把成亲下聘这件事当成了两军厮杀,那真是好大的一个乐子。
又有人议论:“我早听说了,时将军心里根本没长阳郡主那人,人家早就有了相好了。”
骠骑将军在御前早就拒过一次婚了,还惹得龙颜大怒,底下伺候的人那几日连喘气儿都不敢大声,经过太极殿时都猫着腰踮着脚走。
最好笑的还不是这,有人像是亲眼目睹了似的,把两军对垒的场景描绘得那是惟妙惟肖,让人身临其境。
“怪有趣儿的,长阳王府那边的冰人见机不对,想撂下聘礼就跑,正打算把聘礼丢过墙头,谁知道军中突然拎出了上百条炮仗。那炮仗一点火,噼里啪啦地炸响起来。整条巷子里的狗都吓得一齐狂吠。那场面,简直硝烟弥漫、人仰马翻。”
“长阳王府押送的十里红妆,都是用马匹牛车托运的,这下可好,都个个如同惊弓之鸟似的乱窜,撒丫子就跑,拖着那一行行昂贵的聘礼,在整条天街上横冲直撞。”
“听说了,长阳王府看护马匹不利,有两匹马差点冲向了玄武门,还好叫禁军给拿下了。”
“箱子磨损得不成样子,好多聘礼都遗落在了地上,教看戏的百姓争相哄抢,都抬回家啦。现在长阳王府大怒,央托了北衙禁军帮着,正挨家挨户地讨还自家的聘礼呢!”
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把长阳王府如今灰头土脸的情景一看,也就能深刻地领悟一番了。
有人就提问了:“时将军这样做狠狠地打了长阳王府的脸不假,可这是圣上赐的婚,他这么闹法,陛下岂不是会……”
陛下得闻这场闹剧,自是勃然大怒,连批改奏折的御笔都被砸在了地上,“时彧他疯了不成?”
两侧噤若寒蝉,知道陛下正处于盛怒之下,没有一个敢搭腔的。
“朕亲自下旨给他赐的婚,如此良缘,天作之合,他到底有何不满,连朕的面子也不给?来人,给朕将那不忠不义的狂徒叉上太极殿来!”
内侍官伏倚蹑手蹑脚地进入大殿,陛下才说要押解时彧上殿,内侍官便来报道:“回陛下,骠骑将军来了,正在殿外跪着。”
看样子是知道过火了,定会被责罚,是以自己主动来负荆请罪了。
陛下冷哼一声。知道厉害了,想着来请罪,当他的太极殿是什么地方?
方才还要传召的陛下,让伏倚将自己的御笔拾了起来,冷笑道:“不见。就让他在殿外跪着吧!”
长阳王府出了这样的丑闻,他的胞弟,这两日已经犯了心悸,缩身在长阳王府不出,简直草木皆兵,府门外随便经过一辆车、一个人,他都觉得那是旁人在指指戳戳。
这教他堂堂长阳王,如何在长安立足?
更兼之,此事是长阳王妃一人的主意,败坏了门风和名声,多年的夫妻正大闹和离。
这时候也不知道一致对外,反而起内讧,天子揉了揉眉心,也就知道,自己的胞弟是个不堪大用的了。
当年七王之乱没有他,除了谢弼当时年纪小以外,也是有其他重要原因的。
能怎么办?
自己的手足兄弟,在七王之乱之中,已经被自己杀得快要片甲不留,就剩了这么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因为眼皮子浅显、行事愚鲁不堪被留了下来。
身为兄长,如何能不对他的惨状多加安抚,对酿造这种惨状的罪魁祸首大肆惩戒?
但时彧那孩子……
这毛孩子总归是不让人省心的。
骠骑时彧跪在太极殿前请罪的消息,也传到了蓬莱殿。
太后对草包幼子素来用心颇少,得闻长阳王府婚事被拒,心里倒也有几分快活,倘若此事令天子失去对时彧的信任,让时彧跌一个跟头,太后也喜闻乐见。
两虎相争,必有毁伤。
现在是她作壁上观了。
蓬莱宫中的琴曲悠扬婉转,一日复一日。
琴师抱着自己的瑶琴,与琵琶女绮弦并肩同行走在花苑里,绮弦就向她说起了自己这几日的见闻。
“琴师姊姊,最近长安真是好大的热闹,你可曾听说了?依我看,这时将军和长阳郡主的婚事是铁定不成了。虽说咱们也不知道,在外人看来,他们俩也算天作之合了,怎么时将军就能闹成这个样子,这简直是拿自己的前程性命在赌啊。”
绮弦不理解时彧的固执,但佩服他的固执。
琴师一路沉默,至此,终于缓缓问了一声,声调极轻:“他还跪在太极殿前么?”
绮弦点头:“还在。”
都过去一天一夜了,他还跪着。
天颜震怒,恐怕降罚。
他一点都不觉得冲动了么,一点都不会后悔么?
绮弦无法洞悉琴师姊姊的心事,自顾自说道:“有人传说,时将军有一个心上人,他是为了心上人才违抗圣旨的。琴师姊姊,你觉得呢?”
琴师的指骨微微泛白,她声音清幽:“我不知道。”
绮弦叹了一声:“违抗圣旨轻则牢狱之刑,重则株连九族,要是陛下铁了心狠办的话,时将军只怕……”
琴师的面纱伴随深长的呼吸溢出丝丝颤抖。
良久,她平复了气息,垂眸道:“我们走吧。”
*
长安下起了细如牛毛的微雨。
雨丝风片挂在少年的背脊上,阴冷入骨。
他岿然不动地跪在太极殿前,十二个时辰过去了,没有片刻挪窝儿,伏倚悄悄送了一些食水,时彧只喝了水,食物也纹丝未动。
伏倚看到仍然满满当当的一盘子食物,实在为难:“将军,您就用些吃食吧。”
时彧抬起脸,双眼平静,根本没有做了坏事后的心虚,“陛下还没有松口么?”
伏倚无奈地叹道:“只怕难了。将军违抗圣令,触怒了龙颜,您不知陛下这两日有多气急。将军再在太极殿外跪几天几夜,只怕也无济于事,不如先回吧,陛下若愿意见您了,他自会圣谕传召将军。”
时彧道:“不必,陛下不愿见,我继续在此处跪着。违抗圣旨,难逃一死,我知晓。伏大监,你不用再劝。”
伏倚只是可惜了时彧一身才干,为了区区婚事闹到这地步,长阳郡主虽说跋扈了些,但人才相貌样样出挑,长安求亲者踏破了门槛,时将军非不愿娶。
这回,就算是他仰仗军功得免于一死,只怕前程也没有了。
这又何必。
时彧心硬如玄铁,他不乐意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伏倚本来还想再说一句,忽忆起时彧的父亲,时震。
那也是个忠直之人,时彧有他父亲的一身血与骨,不是轻易能为人所动的。
伏倚满面沧桑地离去。
雨丝变成了雨珠,伴随卷帘的南风,砸向时彧的后背。
不知不觉,少年身后的翠虬青锦绫绸已濡湿了一大片。
背后的墨色越来越深。
一道骄矜的呼声涌入了时彧的耳膜。
“时彧!”
那声音拾级而上由远及近而来,充满了愤怒与委屈。
“你凭什么不愿娶我?”
时彧一动未动,连正眼也曾看她。
视线之下,只有一双枫叶红的云纹长靴,和飞扬的胭脂色裙裾,裙袂上缠着银质铃铛,脚步轻晃,铃铛叮叮当当地作响。
谢幼薇气急,眼眶红红的,瞪着他:“我就那么不堪么?你不想娶我,害我成为全长安的笑话,我在家里等你的道歉,你一句道歉都没有吗?”
时彧目视前方,冷淡地道:“对不起。”
这种认错的态度,非但没有浇熄火势,反而助长了火焰。
谢幼薇恨声道:“他们说,你心里另有他人了,是不是?你是为了她不要我?我难道还比不过她?”
时彧不答。
谢幼薇气得跳脚:“是不是?是不是?”
少年烦了,仰起眸,回给她一个字:“是!”
时彧那三个字,已经是对她的客气了。
难道还要让他感激长阳郡主的错爱,感激她的母妃趁着自己不在,逼走了他的沈栖鸢,现在还想趁火打劫,用聘礼来羞辱他广平伯府?
时彧的这个“是”彻底惹怒了谢幼薇。
她拔下腰间的马鞭子来,又气又恨一鞭子甩过去,重重地鞭打在时彧的背上。
轻轻地几道鞭,时彧后背的绸衫便破了一条口子。
这身锦绫,是沈栖鸢留给他的。
她给他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在第四鞭落下之际,时彧伸手一把夺过了那条马鞭。
谢幼薇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力量悬殊之下,被时彧不费劲地轻轻一带,便扑倒了在地上。
她“哇”地一声哭嚷起来。
陛下早已被惊动,两个孩子在太极殿外打得不可开交,心硬了许久的陛下终于松了口。
殿门内传来声如洪钟地一道嗓音:“都滚进来!”
时彧终于到了面圣的机会。
不再看谢幼薇一眼,起身,长腿迈过门槛,稳稳当当地行至御前。
谢幼薇不服气,拾起自己的马鞭,也跟着时彧步入太极殿内。
灯火如龙,光焰明灿,色如初曙,在那一排璀璨的宫灯之后,天子持凝端坐,深长的龙目炯炯地盯着这一对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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