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掌心滑入了一根被捂得温热的物件,细而长,上首为一朵盛开的莲。
这是她方才扎他的那根金簪。
时彧再度靠近一些:“留着。防身很好,对付登徒子就该这样,狠狠扎他一下。”
琴师的眸光掠过一瞬的迷茫。
不待她说话,他又低低地道:“我知道你不肯认我,心中有顾虑。你放心,我会摆平一切,会证明给你看,你和我在一起是最正确的选择。沈栖鸢,你不让我这么叫你,那我叫你随滟滟好了,迟早一日,等我官复原职,一定给你挣一个一品的诰命回来。”
少年的承诺总是轻许的,那么光明磊落,坦荡赤诚。
琴师垂下了长眸,眸光中有秋水泛滥。
她怎会不知,时彧为了拒婚才闹到这个下场。
倘若不是陛下心存仁慈,他早已身首异处。
就为了不娶长阳郡主,值得?
他明明可以借此一跃成为皇亲国戚,明明可以借助郡马的身份平步青云,但现在的他,却只是千牛卫籍籍无名的指挥。
琴师说不出话来,良久,当她用力平复好自己的呼吸以后,她从袖中摸出一瓶金疮药。
时彧眼力好,当看到她随身不离的金疮药后,瞳孔骤然灿亮。
琴师道:“这瓶药,将军拿去擦。这是宫中之物,太医署特制的,应当会有效。”
时彧的语气有些激动:“好。”
她还惦着他,关心他。
少年胸口火热,刚刚破灭的心如今死灰复燃,假如还是在广平伯府,他怕自己已经不顾一切将她抱起来亲吻。
虽然他还是想那么做,但琴师没有给他机会,在少年怔愣着,内心暖流漫溢的时候,她找到了空档,钻过了他的手臂下,匆促地迈着步子离开了这片石林。
月光下,女子纤细如幽兰的身影,被拉扯得老长,似一节细细的竹影。
微风弹拨着她的面纱,撩开片角,露出她右边一片雪玉般的脸颊。
那里已有灯光朗照,她的玉容在光焰下清晰可见。
尽管只有一瞬的功夫,时彧还是看清了她姣好恬静的侧脸。
沈栖鸢。
默默在心里唤了无数遍,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
细究起来,那股难以形容的心情,叫作失而复得,叫作死而复生。
*
裴玟不知道时彧上了哪儿去了,看到他偷偷摸摸往玉树园那边跑,裴玟还以为他吃多了要小解。
谁知道小解便一去不回了!
左千牛卫这一支是时彧负责的,他这个领头的指挥走了,剩下的一干草包,个个不顶事,好容易筵席没出什么岔子,散席后陛下安然无恙地回燕寝就枕,时彧居然还没回来。
裴玟决心沿着时彧消失的方向去找一找,还没穿过玉树园,那厮便回来了,先前如丧考妣,回来时红光满面。
最让裴玟不解的,时彧回来的时候肩上多了一个血淋淋的洞!
一般人受了这伤,就算不哭爹喊娘地叫唤几声,至少也不应该这么……高兴?
裴玟心头疑窦难消,他迎接上前,指着时彧肩胛骨:“时彧,你这是怎么弄的?”
还有人能伤得了时彧,讨这么大一个便宜?
大教习练兵的时候,就属时彧这混蛋打得最猛,一点不懂得留力收手,凡是跟他交过手的,无一不是鼻青脸肿。
就这样,大教习还常说,时彧打得最好,你的敌人在与你真正交手的时候只会更拼命、更凶猛,所以要把平时当战时一样操练。
虽然底下叫苦连天,但不管怎么说,大家伙儿对时彧的实力还是服气的,不愧是做过骠骑的人。
但竟然还有人能把时彧给刺伤,看时彧那模样,似乎败得心服口服。
时彧左手攥紧了金疮药,没让裴玟发现一点儿端倪,越过他就要走,裴玟拦住了他去路。
“不行,你今夜平白无故消失了这么久,不给个说法,不用想走。”
时彧淡淡道:“解手去了。”
裴玟怒了:“你当我傻子?你肩膀上这么大一个血窟窿,你被谁捅了?说出来,哥们都是守口如瓶的人,不会笑你的。”
少年人对自己爱侣的事总是忍不住想要炫耀。
时彧也不能免俗。
但他却按捺住了那股冲动,薄唇轻轻一勾。
时彧性情冷淡,平时也不苟言笑,在裴玟震惊他笑得一脸不值钱时,他缓缓道:“没谁,自己扎着玩,一时失手了。”
这种鬼话也就能骗骗三岁小孩儿,裴玟自是一个字都不信。
但时彧给了解释了,也不觉得欠了谁了,信步往回走。
到了寝房休息下来,时彧捻燃灯芯,照着火烛检查自己的疮口。
肩胛下的皮肉是金簪刺破的,扎得不算深,但扎破了血管,所以出血会可怖些,他刚刚故意博取同情的时候,把她吓坏了。
实际这点小伤对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而言只是家常便饭。
况且这肩膀伤得很值得,他总算知道,沈栖鸢不是完全将他视作无物,也会关心他,在意他的死活。
两个月的悬心离魂,总算告一段落,他找到了沈栖鸢。
今后他只会更加用心地向她证明,他是值得托付的男人。
子时过去,月坠西楼。
琴师回到东厢,在满室银灯里,摘下了面纱。
烛火葳蕤,伴随着季节末端的一点暑气烘烤着女子清丽白皙的脸,朱颜腻理,不是沈栖鸢又是谁?
她请求尚书令夫人柏氏为她安置入宫,柏氏便把沈栖鸢安排进了平贵妃的宫中。
从此沈栖鸢便有了一个新身份——京都新近丧夫的寡妇随氏。
平贵妃对柏玉安排的人深信不疑,竟也没有派人去调查过沈栖鸢的来历,便将她留在了自己的芷兰殿。
沈栖鸢琴技尚可,但平贵妃却看出她有心事,直言问她:“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说出来,本宫可以帮你。”
平贵妃是敦厚温雅的女人,心地良善,沈栖鸢知晓,自己利用了贵妃,实在很是下作。
她还是如实阐明了所愿:“妾身想,入蓬莱殿侍奉太后。”
平贵妃应允了,也不再问她原因,只三两日,便被她安排妥当,沈栖鸢以琴女的身后走近了太后。
太后对她出自芷兰殿心知肚明,但奇怪的是,她却几乎从来不怀疑沈栖鸢,待她也很好,时常会给予沈栖鸢诸多赏赐。
禁中不比广平伯府,在这里生活,需时时刻刻保持警惕,侍奉贵人,更是要头脑清醒,不能说错话,不能做错事,每一步都要走得慎之又慎。
好在,沈栖鸢是游骑将军之女,也曾是一名闺中女娘,父亲尝请过嬷嬷来教她规矩,沈栖鸢从小聪颖,举一反三,入宫后学的那些宫规,只能算拾旧温习。
她在禁中行走,一切是十分妥帖,没出过岔子,太后对她的信任,也与日俱增。
比起她来,时彧才是个时时刻刻可能惹出乱子的人。
先是因为拒婚惹龙颜震怒,后来与长阳王府大打出手,陛下重责了他五十军棍,褫夺了他的骠骑军职。
尽管今夜时彧说起自己丢了的军职好像无足轻重,但谁都知道骠骑的金印属国之重器。
自百年前,那个同样惊才绝艳的少年骠骑隐退后,这个称号已经被数代帝王尘封不用了,它是为了时彧而重启的。
它的再一次尘封,让所有人都引以为憾。时彧似乎根本不珍惜这一荣耀,难怪陛下如此生气了。
宫中有诸多闲言碎语,不可避免地都传入了沈栖鸢的耳朵。
她们说,时彧被打了五十杖之后伤得很重,当晚浑身是血地离开的太极殿,身后好些地方都打破了,伤口溃烂。
沈栖鸢不知道她们明明不在场,怎会知道这么多的秘密,甚至能窥探得个中细节。
但她相信,五十杖绝非常人所能忍,时彧只是看起来骨头硬,但毕竟也是肉体凡胎,那样的重刑加诸于身,又怎么能安然无恙?
琵琶女绮弦不止一次地发觉沈栖鸢的心不在焉了,她善意地询问:“随姊姊,你怎么了?”
沈栖鸢忽仰起眸光,问绮弦:“如果,如果我要上太医署的药房抓药的话,太医……会给么?”
绮弦当即惙惙地道:“好端端地怎么要拿药,随姊姊你是哪里伤了么?”
沈栖鸢摇头:“我没受伤。”
她话不多,往往只说三分,藏七分。
这并非是对人不信任,绮弦也了解琴师姊姊,不大会计较。
她松了一口气,道:“医官署抓药都是要先验伤的,姊姊你无病无灾,那边不会批药给你的。”
沈栖鸢明白了。
宫中的女人诸多身不由己,虽服侍在贵人们身侧,吃穿不愁,但实际上,她们连买药的自由都没有。
只有真生了病,或是受了伤,才能让医官署开门施药。
次日,沈栖鸢用琴弦割伤了手,到太医署换取了金疮药。
太医署按方子剂量抓的药,初始给的不多,但沈栖鸢总说疼痛,希望他们还能多开一些止痛镇静的药材。
太医署嫌弃这名琴师,在太后娘娘跟前做事的人就是不一样,惯会拿乔做派,只一根手指头,一点点外伤,便哭天抹泪儿,跟天塌了似的,但也还是给她多开了两包。
宫中的药,的确疗效更好,几乎立竿见影。
沈栖鸢用了一点金疮药,手指没两日便已恢复。
沈栖鸢想把药送出去。
送到,它该去的人的身边。
宫中常有女官出去采买,也有禁军来往于宫门两端,都是可以托付的人。
如果只是让他们送药,应该也不难。
可沈栖鸢走到这一步,却没有勇气再走下去。
这瓶药一旦送出,便也意味着时彧会发现她的存在。
她费心躲藏,终究是一场空。
这是其一。
其二,如若被太后知晓,自己与时彧私相授受,已经将时彧引为政敌的太后,一定不会姑息。
犹豫再三,沈栖鸢冷静了,没有送出她求之不易的金疮药。
但也不知为何,从那之后,她便把这瓶药时时带着,一刻不离地带在身上。
今夜,在最后关头,她还是将那瓶揣在身上的金疮药取出,送给了时彧。
当时的背伤不知是否痊愈,但今天他身上又添了新伤,是她用金簪扎出来的。
许是天意,这瓶被存放了许久的良药,终于还是有了它的用武之地。
沈栖鸢垂下眼睑,秋水眸中潋滟着一丝清亮。
掌中静静地躺着一枚染了血污的金簪,芙蕖花簪通体黄金发亮,他将这根金簪交还给她时,簪身上所裹挟着他的体温,此际已经凉透。
沈栖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暗示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将金簪揣进了袖中。
时辰不早了,该入睡了。
绮弦来敲她的门,告诉她:“随姊姊,你睡了么?”
沈栖鸢从榻上坐起,将挨着床榻的一扇轩窗推开。
绮弦映着月光探入窗子,告诉她:“太后娘娘头疾又犯了,唤你去呢。”
沈栖鸢连忙起身更衣,将自己的云纱素衣自楎椸上取下,穿戴好后,她弯腰去抱琴,“就来。”
第33章
太后传唤沈栖鸢,因为她的头疼又犯了。
现已吃了安神汤,斜卧在紫檀木嵌螺钿松鹤延年图拔步床上,任由宫中女侍为其按压头上穴位。
沈栖鸢踞地而坐,扬手拨弦。
指尖流出的琴音缓慢而悠长,似一道明月斜照下自山涧涓涓流出的清澈溪水,又似沁凉的山风拂过岗间竿竿青翠的修竹。
太后果然觉得缓和多了,神情渐渐放松了下来,将头枕在宫人的腿间,闭目仿佛已经入睡。
琴师随氏是平贵妃身旁来的,这点太后很清楚,但她活了大半辈子了,对于琴师这种眼神干净清澈的女人,她一眼就能探到底。
随氏没有恶意,也并非与平贵妃为一丘之貉。
这点赵太后很肯定,所以对有着无与伦比的琴技而又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的随氏,太后很放心。
沈栖鸢垂目拨弦,忽听太后问道:“几时了?”
她横过眼波,看了一眼计时的滴漏,回道:“约莫……丑时了。”
太后“嗯”了一声,徐徐地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坐起身来,向沈栖鸢招了招手:“你过来。”
沈栖鸢放下瑶琴,向太后走近,屈膝侍奉。
太后的手指抚过沈栖鸢头顶蓬软乌黑的长发,语调温和:“陛下今夜赏赐你百金,可还适应欢喜?哀家听说,你守寡之后,一直住在修真坊的一间破院里,箪食瓢饮,家徒四壁,也算清苦。”
沈栖鸢恭顺地垂下修长的雪颈,“民女不觉得苦。”
太后问道:“你现在,可还牵挂着你那死去的夫婿?”
沈栖鸢柔声回道:“人死如灯灭,民女已经放下了,一心只愿为太后抚琴奏乐,愿太后福泽绵长。”
“你是个好孩子,”太后慈和地笑了,抚过她颅心的长而顺直的鸦发,又道,“跟了我这么个老太婆,实在太委屈你了,哀家自个儿的身子自己心里清楚,没多年就要寿终正寝,但你如此忠心可人,哀家想为你指一条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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