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鸢惶惑:“民女……”
太后迟疑道:“你不愿意么?”
沈栖鸢咬唇:“民女不敢。”
太后心满意足地笑了,“很好。”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口中溢出长长的喟叹:“哀家当年,与陛下在宫中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那时候身在永巷里,也是箪食壶浆,挂席为门。哀家还记得,皇帝小时候最爱吃哀家做的萝卜糕了。这一晃三十多年过去。故园风霜,人心易变,不知道如今习惯了山珍海味的陛下,还吃不吃得惯哀家做的那一块萝卜糕。”
涉及朝政和陛下母子的私事,沈栖鸢从来都知情识趣地不插一句嘴。
以她们这样的身份,说错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为自己带来死路。
陛下和太后之间的关系是极其复杂的。
一方面,母子俩曾在永巷中相依为命度过多年,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有着患难与共的交情。
但另一方面,他们早已回不到当初。自陛下掌权以后,手拿日月,霸有天下,已不是太后所能抗衡的,太后早些年退居蓬莱殿本就是为了母子不生嫌隙,可后来,两人还是因为立储的问题政见不合。
太后在退居蓬莱殿时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抚育太子。
祖孙二人的情分堪比当年太后与陛下在永巷里的患难之交,这种隔辈亲总是说不清楚但又极为深厚,许是太后娘娘将当初对陛下的关照与慈爱,如今都转嫁到了太子谢煜的身上。
太后的目光凝视着榻下乖顺柔和的女子,低声道:“明早,你替哀家送一盒萝卜糕去给陛下。”
沈栖鸢应了,恭顺地回:“遵命。”
翌日一早,被沈栖鸢拎在手里的萝卜糕,自然不是出自太后之手。
太后养尊处优多年,早便将那手艺抛到了九霄云外,况要一大早便起来和面做糕饼,哪里是金贵的太后能做的?
这一盒的萝卜糕,都是太后吩咐厨房做的。
糕不在出自谁人之手,重点在于,太后在提醒陛下,莫忘了永巷相守的母子之情。
携带一盒萝卜糕,沈栖鸢畅行无阻地来到陛下燕寝。
此时已到了巳时,日晖明朗,鳞次栉比的琉璃瓦檐迸出一道道焕彩的光,离宫的回廊里,有手捧香膏巾栉的宫人鱼贯而入,服侍陛下更衣梳洗。
沈栖鸢拎着食盒停在外边,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黏在自己身上,很不舒服。
原本目不斜视的沈栖鸢,终于忍不住分了一眼过去,不凑巧,看到千牛卫指挥时少将军立在陛下的燕寝外。
她心跳一滞。
居然忘了,这人如今是陛下的佩剑护卫。
时彧身着一身赭红圆领及膝窄袖袍衫,腰间扣九环白玉蹀躞带,配一柄古纹长剑,足蹬皂青长靴。
身如鹤势,俊眉朗目,端的是神采飞扬。
周边也不止他一个人在,但时彧的眼神没有一点收敛,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若有所思。
在裴玟要动时,时彧抢先一步,上前,微微倾身低头:“琴师至陛下燕寝,有何贵干?”
旁人听不出,可沈栖鸢一扬眸,撞见少年好整以暇的眸子,像是在取笑自己一般,不免有些恼火。他若再不知分寸一点,便等同于将他们不清不楚的关系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沈栖鸢忍住火气,淡淡地道:“太后娘娘吩咐妾身,为陛下送些早膳。”
时彧从容地凝着她,眼神一刻也不移开:“陛下正在更衣,不如我替琴师叩门?”
沈栖鸢攥紧了食盒,拗不过时彧,也只好点头。
时彧勾唇笑了一下,进了燕寝,在外寝时,向陛下禀明了沈栖鸢的来意。
陛下想到“随氏”正是母后身前的红人,也是昨夜里弹琴的那名乐师,不用等时彧传话,将袍服穿上之后,便直接让沈栖鸢入内了。
燕寝之内除了陛下与时彧,便是一些内侍官,平贵妃并不在此安歇。
沈栖鸢不敢打量四周,低头拎上食盒,莲步移入,屈膝奉礼:“陛下,太后娘娘吩咐民女送糕点来。”
天子坐上檀木髹漆罗汉床,垂目询问:“是什么糕点?”
沈栖鸢细声道:“萝卜糕。”
天子的神情一瞬间变了。
时彧敏锐地捕捉到了陛下神情的变化。
这简简单单的“萝卜糕”,居然能令陛下动容,背后定是有些故事。
思忖少晌,陛下抬高衣袖,对沈栖鸢道:“呈上来吧。”
沈栖鸢应是,低头膝行过去,举起双臂,将那只八角食盒抬高,呈到陛下眼前。
陛下伸手揭开食盒的盖,里头果真是一盘色香俱全的精美萝卜糕,白里透黄,撒着不知名的金粉,肉眼可见表皮酥脆。
想来它的味道也是好吃得四平八稳的。
只是,却远远不像永巷里的那萝卜糕了。
他记得小时候,他为了一盘萝卜糕与弟弟谢弼争得面红耳赤,那时候,身在永巷里的他们,不知宫墙外的天地为何物,也不知要羡慕他们那些生活在永巷外金环宝带、雕鞍驰射的异母兄弟。
仿佛一盘母亲亲手做的简简单单的萝卜糕,便已是他们最大的满足。
后来……
后来大抵一切都变了。
如今身在九重宫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管天下,富有四海,却没了当初简单而快乐的稚子之心。
就连母后的萝卜糕,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天子心生怅然,但没有悖逆母后的好意,弯腰欲伸手从食盒中取出一块糕点来尝尝。
谁知陛下的手还没探进食盒里,便被守在御前的千牛卫指挥捷足先登。
陛下与沈栖鸢一同吃惊,沈栖鸢屈膝跪着,忍不住仰起美眸,只见时彧拿了一只萝卜糕在手中,仔细端详。
这糕饼实在看不出有何奇特之处,平平无奇,想来味道也就那么回事。
陛下微愠,沉嗓提醒他分寸:“时彧。”
时彧恍然道:“陛下的吃食都需要人尝过方能入口,臣替陛下尝一口。”
这是太后送来的萝卜糕,他这举动,就是对太后的不信与不敬,天子又要申斥这毛孩子的不知轻重了,时彧微笑道:“陛下勿惊,臣不是怀疑太后对陛下有歹心,但别的什么心,陛下还是要警惕。”
陛下心神一凛,他看向了身前跪侍的沈栖鸢。
神思忽忆起昨夜,太后令这名琴师在御前抚琴,琴曲结束以后,母后似乎有意,要将这名琴师塞进他的后宫里来,当时被他洞察之后,便直言回绝了。
偏巧今日一早,母后又吩咐这名琴师来送萝卜糕来。她知晓,永巷的日子是两人心中永久的回忆,他不会拒绝这块承载了太多母子至情的萝卜糕,必会服食。
如果这块糕饼中被做了手脚,这名琴师……
陛下瞳孔微缩。险些,他又做了对不起爱妃之事。
现下这块萝卜糕,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用了。
“时彧。”
陛下皱起了眉峰。倘若这糕饼有问题,时彧也不该吃。
“放下。”
陛下沉声命令道。
时彧吃过亏,当然不会主动凑上前赌一把人性,将糕点完好无损地放回了食盒里。
沈栖鸢眼看着自己送来的糕饼,陛下一口未动,又退了回来,正要劝说。
陛下抬了抬手,打着呵欠道:“朕近来脾胃不调,萝卜糕油多食腻,太医吩咐朕忌口。你下去吧。”
沈栖鸢奉命前来,但这一盒糕点,陛下却一口未动。
全因时彧的搅和。
说不着恼是不可能的,可沈栖鸢也不敢再多言,只好躬腰行礼,随之挺直了背脊,微垂着眼眉,拎上食盒拘谨后退几步,才转身离去了。
天子正想问时彧,怎么算到太后会“出此下策”的,谁知还没张嘴,时彧一点机会没给他留,也转身出去了。
天子的瞳仁漫出一丝异样,凝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心生了几分思量,不禁摇头笑了下。
年轻人的把戏,他竟差点没看穿。
时彧是护食,但少年刚才着急护的,可不是他。
看来他在这些孩子们眼中,是个饥不择食、来者不拒的老色胚?
*
沈栖鸢拎着满满的一盒萝卜糕往回走,实在忧虑该如何向太后交代,绕过玉树园那片假山之际,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又追上来了。
她第一反应就是摸袖间的金簪,但没摸出金簪,忽地想到跟踪的人是时彧,放松了手指。
熟悉的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等停下来时,沈栖鸢又一次被时彧抵在了假山石壁上。
他捉住了她的柔荑,气息向她靠近:“你生气了?”
沈栖鸢抿唇,鉴于她是琴师随滟滟,实在不该得罪千牛卫指挥,因此只好吃闷亏。
但她的不满,他知道就好。
时彧也有几分无奈,少年人处理这样的问题总是捉襟见肘、措手不及,他支吾了一下,脸庞溢出可疑的红:“我不是担心你么。”
“……”
她不说话,面纱无风而动。
时彧嗫嚅起来:“你忘了我们有夫妻之实的那晚,就是因为太后往我的水酒里掺了春帐销魂。”
“……”
作为琴师,她只好挣扎起来。
“将军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时彧见她明知被识破了还要伪装,好笑中感到万分无奈,“好,好。我说不过你,总之你都是对的,我都是错的。”
他拨了一下沈栖鸢耳边的碎发,“但你得体谅我,明知太后不是什么好人,看着在她跟前当差,我有多担心。她现在动了心思要把你献给帝王,要不是我今天手脚快,你可知陛下吃了萝卜糕会发生什么?陛下那个人,也就是看起来钟爱平贵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但你可别把男人想得那么忠贞,那么伟岸。”
面对沈栖鸢的沉默,时彧十分懊恼地控诉:“那个劳什子‘春帐销魂’吃下去是什么感觉,没人比我更清楚了,真的会控制不住。”
沈栖鸢本是不想搭理他的,但时彧未免把人想得太卑鄙了。
她低下双眸右掌利落地推开食盒的盖子,当着时彧的面,拿起了一只萝卜糕,便往面纱下的檀口中塞,朱唇一开一合,糕饼就被咬掉了一半儿。
在时彧露出震愕之色时,她细嚼慢咽地吃下了那块萝卜糕。
重新盖上食盒,沈栖鸢淡淡地道:“糕饼是我看着后厨做的,也是我送来的。将军是觉得太后想把我献给陛下,还是我想自己引诱陛下?”
时彧呆住了。
在她动身要走时,时彧将她拽了回来,低声求饶:“我错了。沈栖鸢,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别走。”
沈栖鸢竟真的停住了脚步。
“将军还想说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打沈栖鸢入宫以后,连着两次见面,时彧都觉得她脾气渐长,对他愈来愈没有耐性了。
这让时彧很委屈,明明不是他的错,但莫名其妙地他就失去了她。
以前,他嘴笨心软,说了许多得罪她的话。
在她失踪的这两个月里,时彧已经痛改前非,他发过誓,只要这辈子还能找回沈栖鸢,他再不嘴坏欺负她,给他两片嘴唇缝合起来也成,只要她说不爱听。
斟酌再三,他花了一半的力气,鼓足了勇气道:“昨晚走得匆忙,我还有些话没说。”
天色已经不早了,沈栖鸢又没完成太后的嘱托,再迟些回去,责难更重。
她屏住呼吸,没有耐性地与时彧周旋:“将军快些说。”
时彧咬牙,屏住呼吸片刻,两只手握住了沈栖鸢的美人肩。
日影下澈,一片湖水粼粼的波光晃漾上假山的石墙,落在女子梨白若雪的衣衫上,柔软顺滑的乌发堆满香肩,愈发衬得她肌肤细润如脂,泛着珍珠般清透冰莹的光晕。
美眸与他对视之际,依旧是温柔可亲的,但已含了疏远。
时彧胸口闷得发紧,但他知道,有些话,不能不说:“我退婚了。这件事你应该知道的。”
沈栖鸢沉默。
须臾,她含混其词:“将军拒婚在长安引起了轩然大波,已经无人不知。”
她知道就好。
那她也应该明白了,现在的他没有背负婚约,是个干干净净完完全全的人。
“沈栖鸢,我想了很久。以前我应该是忽略了你的感受,你原谅我,我这个人粗笨,只知道行军打仗,不瞒你说,我把终身大事也当作了一场战役。我总是自以为是,只要战事大捷,结果是好的,形式未必重要,所以我同你说,纳你为妾。那句混账话,你就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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