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鸢想反驳一句:将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谁是沈栖鸢?
但转念又觉得,这似乎也没有必要。
在时彧面前她根本无所遁形。
沈栖鸢抿着丰润的红唇。沉默间,选择了逃避不答。
时彧憋红了脸。
那片辉煌的日光从假山怪石上洒落下来,晴丝潋滟着,炙烤着少年的两颊,不一会儿,他的脸色便呈现出异常的鲜红色。
薄薄的眼皮往下耷拉着,眼球颤动,他用尽全力地劝服自己。
然后才握住她的肩,对她开口:“我重新说。沈栖鸢,我喜欢你。我要你做我的夫人,唯一,此世,不离不弃。我不在乎游骑将军的污名,也不在乎你罪臣之后的名声,我们就要活在太阳底下,活得坦坦荡荡,沈栖鸢,我想娶你为妻。”
他似乎怕说慢了一步,沈栖鸢就不会准允他机会再说。
时彧抢着道:“你要是觉得我现在被贬职了,配不上,我就努力再回来,你放心,我有这个能力,至多一年。”
“嫁给我吧,好不好?”
那个少年,只敢偷偷摸摸地在袖口下,用尾指勾住她的一根指头,轻轻晃一晃。
像小狗祈怜时,摇着那条威风凛凛、可怜巴巴的毛绒尾巴。
第34章
时彧说完那句话,沈栖鸢有一瞬怔住。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时彧对她态度如此柔和,如此……几乎可以说是卑微。
以前在伯府,他总是趾高气扬,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可以用刻薄的言语将她鄙夷进泥里,就算是对她示好时,也从不肯放下身段,对她总是冷言冷语。
虽然沈栖鸢一直知道,时彧并不是坏人,只是个性骄傲,嘴巴不饶人,但今夜,见到与过往大相径庭的时彧时,她还是不免震惊。
震惊于他的转变。
时彧整只手握上来,挽住了她的手指,在袖下缓缓招摇,语气虔诚。
“你答应我了,我就放你走。”
说是求婚,结果这么孩子气。
他处理事情总是不成熟。
拒婚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如果陛下不念及时家的战功,一怒之下将他杀了怎么办。
他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嚣张地将她堵截在玉树园假山上,半是威胁,半是恳求,对她说这些话么?
他说对自己“喜欢”,可能是有点儿,时彧自小没有母亲,所以在朝夕相处时对她产生了某种情结,沈栖鸢可以理解。
沈栖鸢抽回了自己的手指。
这算是明晃晃的拒绝。
少年心慌意乱,忙不迭要抓住她的腕骨:“沈栖鸢。你别待在太后身边,她不是什么好人,你跟我走吧。”
沈栖鸢低下视线,用左手一根根掰开他掐住自己皓腕的手指,语调疏远而陌生:“妾身不明白将军的话,将军认错了人了。”
时彧心凉了一半:“你一定要跟我装傻?沈栖鸢……”
沈栖鸢蓦地制止他:“将军!你再喊一声,你我被人发现在这个地方说这些话,被赖以通奸之罪,依照宫规妾身是要被处死的。”
时彧一愣,猛地抿住了嘴。
宫人不在乎入宫前的清白,但入宫之后,倘或与宫中内监、侍卫,私相授受,则必是死罪。
此举是为了防止禁中内官结派,淫乱后宫。
将话死死咽回去之后,时彧仍不甘心:“你不想嫁给我,我现在理解。但你相信我的话,我去请求陛下,把你调离蓬莱殿。那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太后不是善类,你不要留那儿……”
他都已经退而求其次到了这个地方,希望沈栖鸢能理解,他只是想,让她待在相对安全的地方,不至于令他日夜悬心。
沈栖鸢抬眸,凝住时彧。
时彧渐渐感觉到,有什么横着堵在胸口。
垂眼看了过去,沈栖鸢正搭着两只手掌抵在他的胸前,用力,将他往后推。
顽强地,坚定地,拒绝着他。
时彧心里一凉。从骠骑的位置上跌下来,一跤摔成千牛卫参军,时彧都没有这种登高跌重的感觉,但沈栖鸢一次次拒绝了他,在他好不容易得到,又轻而易举地失去了时,时彧被破了防备。
他了解沈栖鸢是怎么样一副性格,她总是看起来柔弱如苇,但她的内心却刚毅要强,只要她决定之事,就很难更改。
“沈栖鸢……”
他近乎祈求,红着眼眸,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沈栖鸢避过了他的打量,低声道:“将军,请你莫要干预我的事。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愿意待在太后身边,不与你相关。”
她装作不认识他,只把他看作一个认错了人的登徒子,等时彧不依不饶还要靠近时,沈栖鸢终于心硬地亮出了袖中藏的金簪。
簪身上还有干涸的血渍。
时彧瞥见那根金簪只是神情稍愣,他垂眸,扯了一下自己的袍衫,幽幽道:“沈栖鸢,你把我扎伤了,也不关心我,今天又想扎我?”
沈栖鸢问了一句:“将军上药了么?”
时彧一愣,眼底露出了笑:“没有。你给的药,我舍不得用。”
“……”
罢了,其实本来也不指望他会听话上药的。
沈栖鸢掉头就走,再也不给他一句油腔滑调的机会。
只是也说不上来原因,和个半大少年说了会子话,她的脸颊居然微微有了烫意。
是因为面纱遮覆,而石林里不透气么?
沈栖鸢很快就没有考虑这些了,因为她没有完成太后娘娘的嘱托,手里的萝卜糕已经糟蹋了。
看到完好无损的一盒萝卜糕,太后果然动了怒,质询沈栖鸢:“这一件小事你都没有办成?是陛下不知道,哀家给他送的是萝卜糕么?”
沈栖鸢伏在地上,向太后解释:“陛下知晓是萝卜糕,但不知为何,并没有用。”
太后皱起眉,疑惑地让沈栖鸢将那盒子萝卜糕拿过去。
沈栖鸢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太后垂下长目,往盒子里看了一眼,食盒里的糕点是用上好的松木模具做出来的,样子花色明媚俊俏,早非昔日可比。
意识到早已找不回旧日的温情,太后彷徨地叹了一声。
“这盒萝卜糕,与陛下小时候吃的,已经大不相同了。哀家也做不出来那个样儿和味道了。”
沈栖鸢一口气也不敢出,安静地跪在地面。
太后拂了拂玉指:“也罢,这些饼饵,就赏了你吃吧。哀家以后,再也不想看到这‘萝卜糕’了。”
沈栖鸢谢过太后赐饼,回去之后,将这盒萝卜糕与几名乐师姊妹分食了。
乐师们吃得很欢,没觉着萝卜糕有什么不好,都当宫廷御膳来享用,绮弦拉着沈栖鸢要一道吃,沈栖鸢拒绝了:“你们吃吧。”
绮弦咀嚼着糕饼凑过来:“还是琴师姊姊最得太后娘娘欢心,这赐下的东西一阵一阵的,从来也不短缺。我们以后只要跟着随姊姊就好了,指定吃穿不愁。”
箜篌女红艳艳的唇角上挂着点点金酥,她揣着萝卜糕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道:“可不是么?随姊姊昨夜献艺,可是得了陛下亲口允诺的百金呢。我做了这么久女官了,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
沈栖鸢对金钱没有感觉,也没有什么金钱观,对于处置金钱,更加没有头绪,百两黄金她连藏的地方都没有。
看出她的困惑,绮弦凑了过来,小声问道:“随姊姊,你婆家还有人么?”
沈栖鸢道:“没有了。”
绮弦深以为震惊,“难道你的夫婿是个孤儿?”
默了片刻,沈栖鸢缓缓点头。
绮弦叹道:“原来也和我们一样可怜啊。现在,连人都没了。随姊姊,你也是个可怜人,当初怎么就会看上他呢。”
沈栖鸢思量着,细声道:“不知道。也许是糊涂了,觉得他还有些可爱吧。”
绮弦哀叹一声:“我就觉得自己完了。”
箜篌女聂桑道:“怎么说?”
绮弦放下萝卜糕,仰头倒向身后锦雀登枝纹碧玉双面浮雕插屏,长臂曼伸:“我一看那些臭男人,我就嘴里泛恶心,胃里泛恶心,男人到底有什么可爱的啊?天呐,我这辈子一定是嫁不出去了。”
聂桑被她的一席话逗笑了,爬过来呵她痒痒肉,罗汉榻上,几个女子笑着扭打闹在一起。
聂桑揪着绮弦垂在胸前的小辫子,吐气如兰:“你这小妮子,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思春了,男人有什么好?你试过不就知道了。”
说罢就要往绮弦的裙子里伸手,吓得绮弦花容变色,不甘示弱地骑回去,两个人你争我夺,谁也不肯服谁。
“好妮子,我没试过,难道你就试过了?”
绮弦凶恶地做大表情,试图吓跑聂桑,但聂桑哪是轻易能被吓唬住的?
两人你来我往地打了一会子,闹得气喘吁吁了,聂桑的杏眸里沁出了晶莹的水痕,终是没抵过绮弦的蛮牛力气,哀叫着求饶起来:“好了好了,我错了,我,其实我也不知道男人有什么好,我也没试过啊。”
这几个女孩子都是自小在教坊里生活的,年纪大些的时候,就被宫中的教习嬷嬷看中了,入宫来侍主,都还是单纯的少女,除了嘴巴碎一些,爱传些小话,其实什么也不懂。
但彼此配合着练了这么久的曲艺,多多少少是有些默契的。
一谈到这个话题,她们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沈栖鸢——在她们这群乐师里边,唯一有过夫君的女娘。
正好萝卜糕也吃完了,她们一拥而上扑过来,前前后后地往沈栖鸢怀里撞,睁着一双双好奇的水灵灵大眼睛。
绮弦问:“琴师姊姊,有男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啊?”
聂桑道:“我听入宫以前嫁过郎婿的秋夕姑姑说,男人可好了,事事体贴,疼着自己的女人,男人活着的时候,她什么也不用操心,她守寡了以后,再也不想嫁人了。”
吹筚篥的女孩子也围了过来:“随姊姊,和男人敦伦最让人脸红了,聂桑藏的《风流冠子小札》那上边的图,我都不敢看……我听说,女官到了年纪也会被释放出宫,我们现在脱离了乐籍,等过了二十五岁就能自由了,说不定我们也能找个郎婿呢?”
那几个人一齐笑她:“是你思春了吧?”
吹筚篥的女孩子还小,面嫩,被取笑得面红耳赤,差点儿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片嬉闹声中,沈栖鸢柔软而清澈的声音便似一根定海神针:“我却觉得,有男人也不一定是好事。”
“嗯?”
她们不相信,纷纷朝沈栖鸢爬过来,又将她围在中央。
一个个年轻姣好的女孩子,似一朵朵初开的菡萏,亭亭地,娇嫩无比,将沈栖鸢攒在一起,分享着女孩子们最好奇的那些事儿。
沈栖鸢年长她们几岁,的确是唯一一个通晓些事的,可她也脸皮薄,被绮弦和聂桑摇摇晃晃着,捱不住了,才缓声道:“男人,高大孔武,他们的力气是你比不了的,发生争执的时候,你就别想赢过他。”
她的脑中,一幕幕闪过假山的种种。
“他们幼稚,好奇心未泯,喜欢着你的时候,情意绵绵,最善逢迎,甜言蜜语。但你不可深信。”
荷塘里的一夜荒唐,那些令人新红心跳的画面,也一页页飞驰过脑海。
“同时他们又很霸道,想要征服你,占有你,把你变成他的所有物。”
灵堂初识,山中避雨,天街同游,桩桩件件,似涌泉般一股脑冒出来,滂沱地敲打着她封闭不安的心。
沈栖鸢的声线微微发颤:“他们时而对你好,时而对你坏,有时忽近忽远,他们最在乎尊严,不让你凌驾于他们头顶,也不喜欢你轻视他们。如果你只把他当作一个幼稚的孩子看待,那你就大错特错,他还会惩罚你,拼命向你证明,他是个有骨气的,顶天立地的男人。总之,就是有些幼稚,多数时候,其实不太可爱。”
只有少数时候,会显得可爱一些。
但女人就是容易心软的东西,容易被那一点点的可爱拿捏住,然后忽视掉他们身上很多的缺点。
想来多数的“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都是源于此吧。
“原来男人是这样子啊。”
女孩子感到有些失望,瘪瘪嘴,打碎了幻想,纷纷坐了回去。
绮弦表示:“怪不得那些臭男人一个都入不了我的法眼呢,有时候我听到他们说脏话,我都觉得可恶心了!”
聂桑也失去了对男人的向往:“还脏兮兮的,不爱洗澡,一出汗,整个身上都是臭味!”
她们都把自己平日里见的那些禁军拿来大肆批驳。
“我瞧见了,他们光膀子在训练场上摔跤,一撩开袖子,那满身的肌肉疙瘩,看着真吓人!随姊姊说得对,如果和他们在一起,他一不高兴,就会打死我吧!天呐多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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