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她的才干,绝不输给平氏那妖妃。
琴师抱琴福了福身,“谢陛下。”
有人为琴师抱来窄琴台,琴师席地而坐,将怀中伏羲式瑶琴搁置台上。
风穿庭林,四周鸢尾花似一重重素雪,雪光映着琴女纤柔姣好,似要凌空而去的身影。
千牛卫的弟兄们很奇怪,尤其与时彧同宿一房的裴玟,他的手掌压在时彧肩膀上,从身后靠近:“时彧,你怎么一直盯着那个琴师看?”
时彧是他们千牛卫之中最刻苦、最严肃,最纪律严明的将领,关于这一点,大将军夸了他很多次,并号召所有人都向时彧看齐。
时彧现在这么认真……
裴玟似有所悟,惊愕地捂嘴:“她是个刺客?”
裴玟立刻就要拔剑,可剑还没出鞘,便被时彧摁了回去。
时彧蹙眉转过面,正要教训裴玟,琴师无罪,反倒是他无故亮剑,才有刺客的嫌疑。
只是一转眸,席上传来了一曲悠扬的琴音。
琴曲名为《梅魂》,是赞颂雪中梅花的高洁不染的品性,临寒而开的气节,琴音悠远之中带有一丝风霜。
这缕琴音,曾划破时彧的梦境,从那水汽淋漓的巫山云梦中,将他生生地拽回现实。
少年的身体一瞬僵住,血液忽变得滚烫。
他几乎不敢相信,向角门内狂奔了几步,站到了筵席外。
雪白的身影离他近了些,变得更加明晰。
时彧生怕那是一场梦境,或是一朵云烟,只要他一呵气,她便散开了。
熟悉的琴声,如月光之下的潺湲溪水,涓涓地涤荡过他蒙了尘埃的枯死的心。
沈栖鸢。
纵然她戴着面纱,但时彧岂会错认沈栖鸢。
少年的瞳孔微微发烫。
他找了她好久,找得失去了希望,找得绝望了,可他从来不知道,也根本不敢想。
原来这些日子沈栖鸢一直就在他身边!
一道宫墙的距离而已。
这道墙却成了他逾越不了的高山,他没头苍蝇似的在长安胡乱搜寻,殊不知灯下黑,她就藏在与他咫尺之隔的地方。
这么说,上次在太后的蓬莱殿嗅到的芙蕖气息,不是错觉。
她一直都在。
时彧啊,你真是天字头一号的傻子,自负倨傲,其实沈栖鸢比你聪明得多,机警得多。
太后身边,的确是绝佳的藏身之处。
只是,沈栖鸢,你为了躲我,竟甘心身赴宫门,当真便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时彧的心深陷在冰火二重天里,一半浸泡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一半焚烧在阴暗强烈的嫉火中,两头拉扯着。
裴玟想把时彧拉回去,时彧充耳不闻,反而推开了他。
裴玟真奇怪:“大将军怎么会让我们学时彧呢?一到大宴就这么失礼,这是两只眼睛挖到金矿了?”
不怪裴玟见识短浅,时彧那眼神,裴玟只在见钱眼开的守财奴身上见过,守财奴见到金子就是时彧这种表情。
琴师的琴音忽高忽低,忽疾忽缓,澄澈轻灵,如鸣佩环,如叩仙山。
的确是技惊四座。
天子为之侧目,诸臣为之沉醉。
这般的妙手,自青田县主亡故以后,的确已经多年不曾得闻了。
琴曲已罢,余音绕梁不息。
天子开怀一笑:“琴师的确是个中妙手,琴技高超,你服侍太后有功,也令朕心喜,说罢,你要什么赏赐?”
太后微笑道:“陛下若钟意这名琴师,哀家可将她赠予陛下。”
陛下摇头:“君子不多人所爱。母后留她,尚可缓解头疾,朕日理万机,恐无暇久聆福音。不如赏她百金,予其立命。”
琴师这才听了出来,原来今夜太后推自己这一把,是想将她作为礼物送给天子。
幸而陛下未允。
琴师没有察觉到一道灼灼的目光,炽热而赤忱地盯着自己。
她弯腰抱琴,向陛下请退。
太后一个主意不成,脸色稍显不愉,“你先回去罢。”
琴师敛衽福身,将琴交给女史,垂首应是。
离宫的几座阙楼高耸入青云,今夜天边是一轮皎洁的满月,月光莹彻,烂漫地倾洒而下,落在女子瘦削清素的乌发雪衣之上。
琴师独自回住处,途径玉树园。
玉树园的一切都恁的熟悉,林立的假山,嶙峋的怪石,缦回的廊庑,还有月光下波光粼粼的荷塘。
水中已是一片残荷,白花谢尽,莲蓬也尽数被摘取,不蔓不枝的莲茎笔直而斗折,蜷于水面。
游鱼惊动了湖水,湖面泛起层层涟漪,水纹将月光一并捣碎,滑向假山后阴暗如深的所在。
琴师只想快些走,离开这片石林。
身后不知何时起,多了一串脚步声。
初始时,那脚步声离得很远,琴师没有察觉。
待听到时,她知道,对方已经离她很近了,只要两三箭步就能追上自己。
如此精深的功夫,定是个男人。
琴师从衣袖间取出了一枚金簪,将簪身牢固地抵在掌中。
这枚金簪是她的防身用物,平素从不离身,一直带在身边。
本意就是为了防备一些手脚不干净的奸邪恶人,只是之前她身边一直很安全,这枚金簪便没有用武之地。
前方引路的女史不见了踪迹,琴师保持了警惕,试图张口唤她:“女……”
刚发出了一个声音,琴师的后背骤然一痛。
单薄的背脊被重重地撞上假山,后脑勺也险些撞击向石壁。
那人来势汹汹,但还不算太恶劣,手掌在她的脑后垫了一下。
琴师的脑袋撞进了他的大掌里,骨骼与皮肉触感是温热偏软的,总好过于被假山的石头撞上。
不等她反应,对面的男人已经欺身到了近前半寸的距离,就要与她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
琴师没有丝毫犹豫,手起簪落,狠狠地刺向他的胸膛。
男人侧身避了一点,簪身还是扎进了他的肩骨之下。
一道轻轻的“嘶”声,响在她的耳畔。
很轻。
很清晰。
琴师怔然愣住,玉手被他的手掌握住,抵在假山上。
时彧居高临下地凝着被囚困于两臂间,胸脯急急起伏,惊慌失措的琴师。
似乎应该讨伐些什么,好报这担惊受怕的两个月的仇怨,但时彧克制不住眼底漫出的殷红。
只有忍着。
急促而长的呼吸,喷洒在琴师的耳边。
透过一层纤密的面纱,仍能感觉到那股气息带来的炙热和湿润。
“沈栖鸢。”
他低下头,靠近她的耳朵,威胁似的,低低唤她的名。
琴师挣扎着,但挣扎不动,愠怒道:“不知将军在唤谁?妾身随氏,是太后的琴师。”
没关系的。
时彧知道,她定不会认他。
他错开一点视线,近前仔细地打量她。
月光明亮,假山里很昏暗。
琴师看不见时彧,时彧看得见琴师。
以时彧的目力,借着一点透过缝隙的月光,和石林外杯水车薪的灯火,就能看清她整个轮廓。
她的脸上戴着一重面纱,根本无法窥探得五官全貌。
时彧试图将她的面纱揭露,才分出一只手,她倏然挣扎开了,两手捂住了脸。
“你再动我喊人了。”
时彧不再动,堂而皇之地告诉她:“引路的女史被我击昏了,一时半会醒不来。”
琴师没想到他如此胆大妄为:“此处是离宫,将军请自重。”
时彧嗓音放低:“我知道这里是离宫,那你知道,我在这里,就在这座假山后面,做过什么事吗?”
琴师举止慌乱,立刻就要逃离。
时彧阻止了她的去路,将她重新拦在双臂的圈画之间。
这时,假山之后,倏然传来伶仃的脚步声。
两人都是心头一凛,琴师几乎立刻就要唤人,将这个色胆包天的狂徒吓走。
谁知嘴唇还没张开,时彧早料到会如此。
薄唇掠过轻纱,猝然间便吻住了她柔嫩的唇瓣。
隔着面纱,他的唇依旧霸道而炽热。
琴师微微睁大了清眸,要说的话全堵回了喉管以下。
用力呼吸,好汲取外部的空气。
不经意间,却嗅到了一口浓烈的血腥气。
她想了起来,是她用金簪刺伤了时彧的肩,他出血了。
血腥味道很浓,出血应该不少。
他是个铁人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怔忡间,假山后传来侍女的议论声。
“随滟滟今日在陛下跟前献艺,真是差一点儿呢。万一她做了娘娘,以后跟咱们就不能平起平坐了,我们也得像伺候太后娘娘那样,好好服侍她。”
“这就是会一门狐媚手段的作用了,你看,咱们俩就是什么都不会,所以只能做个婢女。”
“婢女也有婢女的好,总好过当寡妇吧!”
“也对,随滟滟那么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死了男人,她那个克夫命,谁敢要她……”
两人摇头晃脑一阵,又各自轻笑一阵,玩玩闹闹着走远了。
这片假山回复了宁静,月光照在枯萎的草木上,风袭来,发出窸窣的草木脆折的声响。
假山后很安静,风很平和,将两人的发丝衣衫都纠缠在一起,芙蕖的味道酝酿得愈来愈浓稠。
气息在此轇轕。
琴师感觉到吻自己的唇,在路过的婢女的话传来时,加重了惩罚的意味。
隔了面纱他就要往里探,幸好有一重面纱阻隔,他徒劳无功,只是隔靴搔痒般地惩罚了几口。
似乎懊恼嫌不够,他张嘴,咬在琴师的唇瓣上。
一阵刺麻的感觉袭来,琴师蹙了罥烟眉,想狠狠地推开他。
时彧不肯后退,他捧住了琴师的面颊,轻轻喘着,气息未定。
“寡妇,说的是你么,”不止一次听到这个词了,时彧反诘她,“嗯?”
琴师咬住嘴唇,被他抵着额头,盯了半晌。
她缓缓道:“是的。妾身随氏,京中人士,新丧夫婿,孀居于修真坊,得贵妃与太后厚爱,入宫侍主。”
“你为谁守寡?”
他像个好奇的孩子,捧着她的脸颊更近一步,膝盖抵向她的腿。
微弱的气流似电一般窜过她身体的四肢百骸。
“我爹,还是——”
他笑了下。
“我?”
第32章
时彧说话的声音偏低沉,受伤后带着一丝沙哑。
琴师的身子不断战栗,她咬住了柔嫩的唇,须臾,试图推开时彧,“妾身不明白将军在说什么。妾身是太后身旁的琴师,如果今夜太后找不到我,恐怕将军也逃不脱。”
她非要试图逃走,反而激怒了时彧。
少年浮躁地阻碍她的去路,横臂拦在她的身前,“我没说我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将军,嗯?”
琴师被他吓得退了一步,又退回了冰冷湿滑、光溜溜的石壁上。
那股阴寒潮湿的气息不断钻向她的脊梁骨,琴师很不舒服,可她又不是时彧的对手。
“不是装不认识么,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个将军?”
他步步紧逼,非要让她承认些什么。
琴师口吻冷淡:“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妾身对驻守离宫的每一个护卫都是如此称呼。你若再不放开,等人发现,将军的清誉恐怕就没有了。”
时彧道:“我要那东西做什么?”
如果介意什么“清誉”,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招惹沈栖鸢。
琴师发觉有些说不过他,不欲过多纠缠。
时彧偏偏阻拦,不许她就此逃开。
他的手掌稳固如磐石,将她的肩膀抵在假山上,稍用力,她便似一张薄纸,被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琴师恼羞成怒,轻声叱道:“将军!你再这般失礼,我定要唤人了,此处是离宫,容不得你撒野。”
时彧不以为意,他俯身凝视着琴师,少晌,他用一种压得极低的,仿佛可怜的语气对她道:“你真的不知道吗,我这辈子胆大妄为习惯了,军职也丢了,喜欢的女人也丢了,她现在见到我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跑,还拿金簪扎我这儿。”
仿佛到了此刻,他才终于感觉到一点疼痛似的,抓着琴师的手,缓缓地摸索过那片受伤的地方。
金簪刺过的肩骨下,皮肉被扎出了血洞。
抚触上去时,能感觉到血液的潮湿,泛着冲鼻的腥甜气。
琴师指尖一顿,有丝丝惶然伴随轻颤泄露了出来。
时彧呢,从小熟读兵法韬略,深谙追击穷寇的关窍,他小声道:“疼。”
琴师差点没忍住,懵了片刻,她忽地激烈地抽离了手指。
“妾身奉劝将军,日后不要再跟踪他人。”
时彧掖了掖唇角道:“不会,我只跟踪过你一个人。”
琴师忍不住唾骂:“轻薄无赖。”
时彧承认:“的确。所以我挨这一下,是罪有应得。”
他倒不为自己辩解什么。
琴师感到手上一暖,是他拿起了自己的手,用修长的五指,将她的整个拳头包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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