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是二十五岁,不是十八岁了,能力上还没到衰退的时候,但心态上肯定是变了的,总是不如以前那么凶猛好斗了,在长安他办的差事又是磋磨人的,几年下来,疲惫难返是很正常的事。
时潋睁着一双大眼睛,仰头看阿耶,“阿耶你又生气了吗?”
时彧没好气地睨她:“我从来不生你母亲的气。”
时潋惊讶:“阿耶你脾气这么坏,为什么就不生娘的气?”
时彧更气了:“我脾气坏?”
时潋用力点头,显然没意识到山雨欲来的危险,诚挚地说道:“阿耶特别喜欢动粗,对阿潋没有耐心,还喜欢惩罚阿潋。”
时彧万万没想到,自己扑了几年的心血在她身上,得来白眼狼这么一句评价,气得他撒了手,一把将她扔给沈栖鸢:“行,就喜欢娘是吧?别来招惹你爹。你爹被你气得还能活几年。”
时潋非但不安慰,反倒呲溜一下滑下了阿耶的膝盖,快快活活地奔到母亲身旁,牵起沈栖鸢柔软纤滑的手指,欢喜地翘起了嘴:“娘亲,我们去买衣裳。”
沈栖鸢看了一眼生闷气的时彧,忍俊不禁地抚了抚女儿的双丫髻,低头道:“阿潋不可以这样忽视阿耶,你瞧阿耶吃醋了。”
时彧坚硬的背影仿佛动摇了一下。
时潋不解地问:“阿娘,什么是吃醋?”
沈栖鸢耐心地解释:“就是,小阿潋啊,让阿耶以为,你只喜欢娘亲,不喜欢他。所以阿耶就会吃醋。”
那没有。
小阿潋还是很识时务的,毕竟她现在还小,很多事娘亲不会帮忙,都要靠爹爹呢。
要是把阿耶惹毛了,不管自己了,她以后怎么学武啊。
时潋又屁颠屁颠过去,自时彧身后,晃了晃阿耶的胳膊,奶声奶气地求饶:“阿潋错了,阿潋最最喜欢爹爹啦,阿耶你别生气,不然你就打我屁股。”
时彧单眼睨她,漫不经意。
时潋毫不气馁,爬上床,两只小胳膊抱住阿耶的大臂,又继续摇晃他逐渐软化的心。
“我们去买衣裳吧。”
时彧问她:“给自己买?”
时潋当然懂得借坡下驴:“不,给阿耶买,买好多漂亮的衣裳,娘亲说过,阿耶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
这话……
时彧眼尾一翘,眉梢忍不住朝沈栖鸢轻挑:“你什么时候说的?怎么还当着孩子面说这个?”
沈栖鸢脸热,把时潋招回怀里,对她咬唇警告:“时潋。”
自从成婚后,沈栖鸢就彻底戒酒了,她不想再发生酒后吐真言的事情,把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
但去年,柏姊姊和尚书令大人得了一个女儿,这是喜事,经过几年不懈坚持,尚书令大人的隐疾似乎有所恢复,于是孩子满月酒当日,柏姊姊决意大肆庆办,沈栖鸢自然受邀前去,结果便在筵席上被柏姊姊履番劝酒,她不吃不行,便吃多了一些,回来路上,在马车里边和时潋独处,就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
可恨的是,她对自己的说的那些醉话居然铭刻于心,没有一句遗忘的。
只是没想到,时潋当时那么小,居然也一直记着。
经过这一小小斗嘴,时彧也气性全消,心甘情愿地跟着母女俩出门买裳了,做了个挎包袱的小厮。
天玑城的祛火节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当晚上,无数五光十色的灯火从街市上点起,高高挂上城楼牌坊,无数百姓自发地捧灯前行,当街大跳驱鬼舞。
各民族的服饰,飞扬在火光灯光的照耀下,歌声响遏行云。
沈栖鸢精挑细选,给时潋挑了一身明丽的西域舞裙,在夹缬店给女儿换上了,那舞裙是赤红色,腰间栓一条橙子黄的纱绦,垂落两根银光闪闪的腰链,手臂是外露的,只束臂钏、绑丝绸,发髻改成凌云髻,走步起来裙袂曼舞如莲,便似壁画之中的飞天。
时潋难得臭美,把衣裙飞旋起来,一直问阿娘好不好看。
沈栖鸢自是都回答好看。
不过孩子的耐性通常不足,逛了一个时辰,她再也都不动道了。
时彧将她抱起来,与沈栖鸢继续闲逛。
祛火节到了高潮,天玑城的城主在万众瞩目下现身于南门前的阙楼上。
奇怪的是,他身上穿着的竟然是汉人将军的盔甲,身披银甲,头戴兜鍪,腰缠半月形状的弯刀,当他提刀现身,万民为之俯首。
人群之中,沈栖鸢也不想免俗。
但时彧拉住了她:“他扮的是汉人将军。”
小时潋一听说“将军”就来劲儿,好奇地问:“谁啊?比阿耶还厉害吗?”
时彧拍了她的臀部一下,轻声嘲道:“你阿耶会输给谁?”
时潋便抿嘴不说话了,也不知道阿耶是不是吹牛。
城主的出现,将祛火节晚会引到顶点,万千的烟火在此刻盛放,更吹落,星如雨。
广场上璀璨万丈,亮若白昼,百姓通宵达旦,欢舞不休。
回来途中,街上还有许多叫卖各类新奇玩意儿的小摊贩,沈栖鸢各类物件都想添置一番,但他们是出游,并不会久居于此,购置太多,也没处安放,心下叹惋,只好恋恋不舍地作罢。
这时耳朵里忽然听到有个人叫卖“回春丸”,吃了让男人雄风不倒,让女人青春永驻。
世上岂有如此神药?此人定是个江湖骗子。时彧与沈栖鸢对视了一眼。
沈栖鸢脸色发烫,忽然忆起一桩旧事来,咬唇道:“我突然想起我之前买过的催精丸。”
那颗药丸现在还被放在匣子里,已经想不起被丢在哪里了。
时彧感到些许困惑:“那药怎么了?”
沈栖鸢的脸色有些许尴尬:“卖药的野云先生,是个江湖骗子,他那药并非什么灵丹妙药,而是一味合欢散,服下之后只能短暂让男子恢复些许气力,但无异于饮鸩止渴,只要用了有效,人会愈发精神疲惫,贪恋药物,从此瘾愈来愈大,如此循环往复。最初找他买药的都是长安一些好狎妓的放荡子,他借着这些人闯出了名头后,便有妇人来向他求药。”
时彧皱起眉宇:“后来呢?”
沈栖鸢道:“他每次只予一丸,让她们拿回去后使用,若是好用,那些妇人便成了他的回头客。那日柏姊姊到他野云庐里求药,他见柏姊姊年轻貌美,竟动了歪心,引得柏姊姊回购之后,便将她骗去厢房,图谋不轨,幸有尚书令大人识破奸计,及时赶到,救下了柏姊姊。至于那野云先生,也被下了牢狱,本来看在他暴行未遂的份儿上,只徒他三年,但贩卖假药罪加一等,两罪相加,便徒刑十年。”
时彧道:“如此恶徒,只是徒刑十年,便宜了他。”
沈栖鸢有些不放心:“熠郎,那些药后来去哪儿了,是你处理了么?”
时彧澹声道:“喂池子里的鱼了。”
耳朵里都是摊贩叫卖他的神药的大嗓门,沈栖鸢只想敬而远之,皱眉与时彧走开。
过一条街右转入巷时,时彧怀中的女儿已经睡得很香甜了,嘴巴上挂着晶莹的丝线,毫不客气地涂抹在老父亲的肩膀之上,沈栖鸢掏出帕子替时彧擦拭。
时彧收住脚步,恰好一束焰火升上阙楼,迸裂溅开,在身遭化作漫天星零坠落的牵丝细雨。
女子仰眸,秋水般的明婉长眸,倒映着澄静银河之下的天火,分外乌黑透亮。
“熠郎,为什么要来天玑城?”
分布在大业西北边境的城池有许多,时彧说想来西北看看沈栖鸢不意外,但他目标明确地选择了天玑城,沈栖鸢很是好奇。
时彧牵起她的手往回:“你不是说,想趁大好年华,访幽探古么,我们从这里出发,也走一走前人的足迹。”
沈栖鸢很会联想,经由时彧的话,瞬间联系起了今日在城阙之上见到的天玑城城主。
“城主扮演的汉人将军,你知道么?”
时彧沉吟着点头:“自然。”
不待沈栖鸢询问,他又道:“是个百年前的故事,你想听么?等回去之后,我说给你听。”
他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斜向臂弯之下睡相安稳、雷打不醒的女儿。
沈栖鸢心领神会,时潋闹觉,一旦被吵醒了,今夜他们俩就别想安生。
回到客房后,时彧将时潋放在床榻上,自己则与沈栖鸢步入了房客内窄窄的净室。
狭窄的净室里,隐隐传来外边的烟火声和人声喧哗。
只是已经被隔绝得,只剩下细微如缕的一点。
空气都为之滞闷的净室内,更衣取水后,沈栖鸢一寸寸剥落腰间的衣裙时,男人的眼神渐渐地发暗。
至后来,沈栖鸢被他按在了墙面上亲吻,有些热意逐渐攀升,她的身子化作了一汪柔情清泉,潺湲地流绕他身,任其遨游。
自从离开长安以后,夫妻俩再未亲热过,彼此都忍耐得足够久了,沈栖鸢也分外动情,主动环住了时彧的腰身。
“小声些,莫吵醒阿潋。”
肌肤相贴,耳鬓厮磨。
沈栖鸢用流动的气音低低告诫。
“我真想再生一个来治她。”
沈栖鸢的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墙面,这情形,有些像七年前的初次,荷塘里的放肆之欢,无端地勾起回忆,沈栖鸢双颊滚烫,忍不住亲吻了时彧的唇。
“你为何一直不对我说?”
“我不敢。”
他总觉得,沈栖鸢大约是不会再愿意生第二个孩子。
沈栖鸢只是想,他们计划了多年要游历四方,这个心愿没有实现,再要一个孩子,会拖住脚步,反而不好。
等哪一天,他们找到一个真正可以羁留靠岸的所在,便可以再谈了。
“如果真的再生一个,你想是儿子,还是女儿?”
时彧想了想,道:“女儿。”
沈栖鸢被他弄得不上不下的,着实有些难受,被他托了一下,终于上来一些,抱住时彧不松,疑惑难消地道:“我记得,你以前说想要儿子的。”
时彧笑了下,抵她更重。
“谁还会奉行自己十八岁时说过的话,我现在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生个儿子一定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沈栖鸢清丽苍白的脸颊挂上了一团团纤细如毛线球的红丝,在暗处,瞧不见脸色,唯有彼此的呼吸交融。
时彧俯身而下,亲吻她的朱唇。
沈栖鸢宛然相就。
彼此压抑着,一声也不出,禁忌而疯狂。
“今天还是在外面。”
沈栖鸢咬住时彧的耳朵,道。
时彧明白她的顾虑,低声回应:“好。”
沈栖鸢扣住他的手,十指交握。
“熠郎。”
“我在。”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沉闷。
音色退去了少年时期的青涩与嘶哑,多了几分被世情打磨的圆润,但不论何时,总是让她耳膜发痒,心上滚烫。
原来,光阴所赋予的,是彼此更为深刻、灵魂相契的爱,而无其他。
第67章 西域带娃记(三) 旧梦如约
“你给我说一说,那个汉人将军的故事吧。”
夜深人静,此刻,时潋睡意酣甜地躺在床榻里侧,时彧拥着已经力竭的妻子,藏身被里,相拥而卧,沈栖鸢忽地深处一双手,绕过了时彧的脊骨,靠入他怀中。
时彧亲了一下沈栖鸢的额头,低声道:“还有气力?”
沈栖鸢脸颊泛红,抵住他的胸骨,声音闷闷传来:“睡不着。”
天玑城地处西域,这里的床榻和中原不一样,格外软乎儿,睡上去有很重的塌陷感,头回睡,沈栖鸢的感官会不自觉地挑剔它。
时彧勾唇,将她抱上身,让沈栖鸢躺在自己的身上。
多少次,他们便是这么相叠着入眠。
有他为床,沈栖鸢说不准便不认床了。
“汉人将军,是百年前,大业的第一位骠骑。”
在沈栖鸢的惊讶之中,时彧缓缓说来。
“我后来执掌的那方金印,原就是高祖皇帝赠予他的骠骑印,上面还刻有他的名字,洛江。”
沈栖鸢凝神细听,这是百年前的故事,说起来似乎不远,但又仿佛很远了。
那些人,那些事,应当已经被埋进了风沙之下,不在人间了吧。
沈栖鸢道:“我有所耳闻。”
时彧弯唇:“他是高祖陛下长姊所生之子,生来天潢贵胄,十几岁便入军中为将了。”
沈栖鸢轻声赞叹:“既是如此矜贵的身份,却年纪轻轻,便入行伍吃苦,心性难得。”
时彧笑了下:“哪是因为这个。”
沈栖鸢疑惑:“那是因为什么?”
时彧回答:“是因为他有个钟意已久的心上人,他爱那女子至死情深。”
说到这儿,时彧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又轻轻望向安静温软地躺在他身上的沈栖鸢。
夜雾之中光线冥迷,唯独窗子外闪烁的焰火,偶尔泄进一线暗光,照着时彧轮廓分明的俊脸。
沈栖鸢也垂眸看他:“你继续说,我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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