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倚想再跟上一些,但被谢翊叫退了,他停在远处,谢翊缓缓转身,命令:“朕一人去兰台,不必跟着了,午后,送些茶水果子来。”
伏倚领命称是。
谢翊独身一人,前往兰台寻书。
大业沿用前朝宫室,这兰台建造于此,已有数百年,历来为宫廷藏书之所,里头的典籍浩如烟海,汗牛充栋,单单要寻一本《高祖本纪》,且是刘素书著作的孤本,确实有些许困难。
兰台分上下三层,谢翊一路步行至阁楼,仍未找到那本书,入夏后,阁内因难以流动的空气尤为闷热,谢翊便剥掉了罩在外身的龙袍,只着单薄的中衣,缓步拾向阁楼。
阁楼地处偏僻,平素鲜少人至,有些书籍都覆了一层薄薄的银灰,陈旧的书香在狭仄沉闷的室内酝酿至浓酽,一缕缕似云迹般蔓延。
实在难以相信,《高祖本纪》会跻身在此处。
其实此书造诣极高,可因著书之人为女子,便历来为文人所轻,评价不高,但谢翊也不曾想到,它竟只配待在这狭窄逼仄的阁楼,与一些通俗的不入流的文字共居一所。
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此处所摆放的书籍,多数是写话本演义,连市面上禁止流通的淫词艳曲,也赫然在列。
谢翊的目光逡巡着书架上一行行陈旧的古籍,倏然,视线余光之中,似是捕捉到了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
那身影从一旁的古架掠过,稍后,便绕到了对面。
隔了一排灰蒙蒙的书架,那道影子仿佛透光,模糊朦胧的轮廓,柔和地铺洒在天光弥隙的阁楼里。
那是谁?
心念翻转间,一道轻盈低微的咕哝声,顺风刮入耳膜——
“《高祖本纪》,明明在这儿的。”
那是一道少女的声音,如檐下的风铃撞击般清澈。
她居然要找的也是《高祖本纪》,莫非是知己?
谢翊不知对面是何人,为何潜入兰台寻找藏书,正欲出声询问,那少女欢喜地道:“找到了!”
那个声音掐断了谢翊的话,但见缝隙间,那抹柔绿的身影如浮藻般摆动,滑向阁楼封闭的大门,谢翊终于收回神,那本《高祖本纪》是他自己要的。
皇帝陛下站了出来,出声喝止:“何来梁上君子?”
聂桑怎么会知道,阁楼里今日居然有人,若不是偷情的侍卫,就是好看艳情的太监,聂桑想也没想,闭上眼睛,抱着那本厚厚的《高祖本纪》一通好砸。
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加上那本书本来驳杂沉重,用铅皮封粘,如此一击之下,正中陛下的脑门,直将一个成年男人打得歪倒在地,当场晕了过去。
聂桑看人倒了,头也没敢回,大气不敢喘,兔子似的逃出了阁楼。
兰台除了看守当值的禁军侍卫,和一些奉命替各宫取书的内监,平常罕有人至,而阁楼,是整个兰台最偏僻、最狭窄的藏灰之所,聂桑对阁楼常来常往,情有独钟,每每在里边搜集一些传奇话本,看得也颇津津有味。
但这一切是不合常规的,聂桑花了不少的钱,买通了驻守的一名侍卫,才能有这个机会。
不过禁中有些事,大家都心领神会,民不举官不究,只要没有人揭发她,就是安全的。
她向来在这阁楼里都遇不到人,这里安静得很,有时候,聂桑干脆就大剌剌坐在里边看书,看上一个晌午才尽兴而归。
谁知晓今日,居然碰上了一人,虽没逢面,但他的声音气势,真是好吓人,聂桑手足无错,慌乱间抱起藏书哐当一下砸中了他的脑门,随即逃窜离去,一直回到蓬莱殿,仍在心神不宁。
希望他没有看到自己。
而陛下呢,在那方斜光朗照、破窗而入、烟尘漫卷的阁楼里睡着,竟无人发现,直到晌午伏倚来送茶果,询问兰台守备,可曾见着陛下,都道无人见过,伏倚心存疑惑,寻了一大圈儿也不见陛下踪影,最后见到兰台似乎有一方不起眼的阁楼,虽然遍布尘灰,他还是谨慎地寻了上来。
当看到陛下躺在阁楼里人事不省时,伏倚吓了一跳,霎时就喊了一声“有刺客”,这一嗓子,硬是将谢翊喊醒了。
头骨被砸,只是红肿了一大片,的确是万幸。
伏倚小心翼翼地搀扶陛下起身,“陛下可是遇刺了?”
这么大的红肿,很难是自己磕出来的。
谢翊席地而坐,掌骨抵在额头上的伤处,思绪倒回晕倒前的一瞬。
他在阁楼里,遇到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娘子,竟行刺天子——她应当并不知晓他是新君。
伏倚万分骇然:“真是刺客?”
谢翊澹然:“没有。”
“那这——”
“朕方才找书,不慎被书架上掉落的古籍砸中了头。”
伏倚将信将疑,扶起陛下,声音颤巍巍地道:“兰台阁楼年久失修,陛下,依老奴看,应当封闭此间,加以修缮,再开启使用。”
谢翊没有得到那本《高祖本纪》,被一宫女捷足先登了,此时封闭阁楼修缮,他又要往何处去找那本书?
若天子一怒,闹得禁中人心惶惶,也怕打草惊蛇。
那书虽厚,但并不佶屈聱牙,是雅俗共赏的读物,他推算她大概需要五到七日能够读完,不如守株待兔,等那只兔子自投罗网。
谢翊没有采纳伏倚的建议,而是下了一条封禁令,兰台自即日起,以装饰外阁为名,暂时设限,每日只申时开放。
申时。
是谢翊一天当中,难得有空闲的时间。
第69章 窃书记(二) 指陛下为太监。
陛下的额头回到太极宫后,经由御医处置之后已经消肿,但碰不得,谢翊伸手轻触一下,仍有肿胀的疼痛感。
处理完奏折已是更深露重时分,谢翊挑灯坐在龙案前,指尖扣着狼毫,凝神作思。
白日里种种历历在目,打晕他的女子,身着淡绿罗裙,周身仿佛笼在轻烟细雾里,窈窕纤长,似隔着雾气看一枝新绿春桑。
各宫的女史,各司其职,鲜少有不当值得闲的,这人看起来竟像是阁楼的常客,应当并非是宫中各司的女官。
思绪不定,出了会子神后,谢翊被殿外的脚步声猛然惊醒,方意识到自己在思些什么。
真是荒唐,他竟会想这些。
以他的性子,此刻所应当想的,便只有那本《高祖本纪》。
说来确实几分抑愤,今日突做决定去取书,结果被一莫名其妙的女子捷足先登,自己还被她击中,晕倒在阁楼里。
自小母妃教导他,遇事要忍,动心忍性,增益所不能。面对父皇的责难,要忍,面对皇兄的刁难,要忍。久而久之,谢翊便成就了一副退而不争、淡泊世俗的个性。
大概,若是换一个人,被那小娘子如此殴打,多半已起了血溅五步的杀心。
然而此刻谢翊宽宏地考量着,那个大胆包天的小娘子罪不至死,而他不应怀有仇恨怨怼之心,过多地去与一个小娘子计较。
但那本书,他确然是需要的。
所以每日申时,谢翊都在兰台的藏书阁里等她。
却说聂桑那日,为了一本《高祖本纪》溜进阁楼里,又因碰巧被一外宫的侍卫撞见,不得已抱起书击晕了他。
其实当时聂桑只想给自己挣得一条逃生之路,并没有考虑到她怀中所抱藏书的分量,竟能轻而易举将一名成年男人击倒在地,还想着,他作为侍卫,身板也着实太弱了一些。
不过那也是后来所想,当时的聂桑似一只无头苍蝇,慌不择路地便逃之夭夭。
一直到回聆音阁,聂桑今日,弹错了几个音。
绮弦几人都震惊地看着她:“聂桑,你今天是怎么啦?箜篌也弹错了。”
聂桑回过神,看了眼指尖下抚触的琴弦,万分震惊。
的确啊,她居然心神不宁到,连她烂熟于心的曲子,都弹错了。
也不知那个侍卫是否怀恨在心,他若是一定要追究到底,恐怕、恐怕……
不过,想来他区区一个侍卫,按照宫规也不应出现在那里,一定是于她有着共同的癖好,从这点上看,说不定他也不想惹事,闷闷吃了哑巴亏。
回到寝房,聂桑把借来的书挑灯夜读,连读三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打算明日申时就去归还。
太皇太后如今凤体难愈,一直病着,身体每况愈下,早已无心听琴,聆音阁的姊妹整日无所事事,多的是闲暇。
聂桑这一觉睡得深长,直到翌日午后,才起来,练了一会琴,吃了一碗汤饼,捱到申时,蹑手蹑脚地抱着书去了兰台。
聂桑走后,聆音阁里的女乐师们都围拢来好奇地交谈。
琵琶女:“聂桑以前可是最刻苦修技的,你们看,她现在连琴都不练了。”
筚篥女:“是啊,整日里神出鬼没、心事重重的样子。”
洞箫女:“她一向喜欢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我早就猜到了,她一定是闲不住的一个人,迟早会跟着男人走,离开我们的。”
竹笛女:“所以,聂桑也和琴师姊姊一样,是钟意了郎君了吗?”
陶埙女:“只怕是的。”
绮弦忧心忡忡地听完这些话,倒不为别的担忧,只是担心,这宫里人情复杂,真男人少,假男人多,聂桑她,别是为了话本里的甜言蜜语,着了奸贼的道。
不行,等她回来,聆音阁里定要三司会审,与她好好说说。
对众姊妹的议论聂桑一概无知,她现在只是心思忐忑地想归还那本《高祖本纪》,然后,发下咒誓以后再也不偷去兰台看书。
她的世外桃源,她的洞天福地,现在,终于还是被人发现了,她永远地失去了它。
心下怅然,聂桑沿着旧路返回兰台,拾级而上,到了阁楼。
此时天色已黯,阁内潮闷,未曾燃灯,黢黑无比。
聂桑轻手轻脚地扶过一排排书架,寻向放置《高祖本纪》的那面古架。
到终于找到那面古架时,手心摸索向书架,借以支撑身体,猝不及防,掌心摸到了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笔直,带有一丝温热的墨气。
初始时以为那是书架上的某种机扩,待触碰一下,感知到了骨节,和那只手所携带的体温之后,聂桑吓得像只老鼠般跳了起来,惊慌失措地道:“你、你是何人!”
谢翊呢,在此等候多时了,本以为她看书没那么快,还需至少两日才会来还书,没想到区区三日,她就啃完了《高祖本纪》,看来也是嗜书如命之人。
谢翊对爱书的人只有知己之感,对她的累累罪行也不会再加以为难,就着昏暗的夜色,男子撑臂在书架旁,一动未动,眸光平静地凝视着聂桑,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娘子。
她受了惊,偏薄的胸脯,急促地起伏。
呼吸间带着一缕初发新叶子的清鲜香气,一寸寸爬入他的感官。
聂桑一直没等到他回答,心思惴惴,惶惶的声音,听起来时断时续:“你、你就是被我打晕的那个人吗?”
男人随之皱起了眉宇。
她还敢提将他打晕的事?
聂桑心怀惊悚,忍了半晌,咽干地吞了吞口水,便听到一个滑过喉结的,极快的声音。
“嗯。”
那声音,很清澈,很像是没有变声过的男子的本嗓。
这让聂桑一瞬间怀疑,他并非如自己所想,是个带刀的侍卫,而是宫内一个净身的内侍官。
“你,你要报仇吗?”
所以现在是,守株待兔么。
他刻意地在这里埋伏,就是为了等自己,好一报当日她将他打晕在地的旧仇?
谢翊凝视着小娘子仓皇的脸蛋、瑟瑟发抖的薄肩,听到她的发问后,谢翊竟然也在心中问了一句自己,他是想报仇么?
仔细叩问,他发现,没有。
他没有想那么做。
可聂桑已经被吓得,《高祖本纪》从臂弯里滑了下去,砸向地面。
那是记载高祖生平事迹最为详尽的一本书,谢翊眼眶微微痉挛,手稳地弯腰托住了书。
就是这么一个机会,聂桑以为再难能有,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她想趁着夜黑风高,男人没看清自己的脸,转身就溃逃,却不巧,又被谢翊一只手拽住。
聂桑被握住了胳膊,被那股突施冷箭的力道一下扯回去。
伴随着《高祖本纪》被妥当放在书案上的声响,聂桑的纤腰已极尽折断的姿态,被扣在了书案上。
男子将她囚困于此禁地之间。
恰此时,身后的轩窗探进来一抹皎洁无瑕的月色,映亮了男子漆黑的眉宇,如温润的轮廓。
谢翊的脸线条流畅,并无半分锐利之感,但天生的天潢贵胄的气魄,总是能隐隐释放一些教人胆颤的气息,聂桑怕得抓住了身下的桌角,再一次抖起了嗓子,颤颤巍巍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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