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江所慕之人,是大业的第一位女将军,昭阳郡主。郡主年长他五岁,在洛江还是半大的孩子时,郡主便已是细柳营的第一先锋和左鹰扬将军了。他自小倾慕李氏郡主,但与郡主是缘悭一面。”
沈栖鸢默契地在这时候,看了一眼时彧。
如此说来,时彧的确与洛将军有些相似之处。
“后来呢?”
“昭阳郡主十八岁时遭人诱骗,引敌入关,害细柳营折损近半。她誓报此仇,单枪匹马杀到了北匈王庭,一刀斩下了那人的头颅,放火烧毁了他们的王帐,之后,便不知所踪。彼时大业失去了她的消息,所有人都以为她已亡故。关于她的后事,高祖以功过相抵盖棺定论,准允她衣冠回朝,列入功臣阁。”
时彧似乎对那个故事,了若指掌,知道得无比清楚。
他所说的这些细节,在史书里毫无记载。
“郡主失踪以后,洛江一直在各处寻找,投身入军,也为杀尽北匈人,以雪此恨。”
沈栖鸢问:“他找到了么?”
时彧点头:“找到了。他辗转找了几年,可能是缘分使然,让他最后在一座孤城,找到了痴慕多年的昭阳郡主,只是昭阳郡主的双腿在大战之中受了重伤,无法再行走。”
沈栖鸢悲天悯人,听不得女子受苦,霎时“啊”了一声,心下甚是难受。
时彧抚了抚垂落在自己颈边的一绺鸦发,为沈栖鸢拨弄至耳后。
“只是当时。”
他吻了一下沈栖鸢的发尾。
“昭阳郡主的腿疾并非不能痊愈,而是她患有心疾。洛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打动了郡主枯寂多年的芳心。”
郡主到底是爱上了她的小将军的。
沈栖鸢感同身受,看着自己的小将军,语义双关地道:“过程定是很苦罢?”
时彧偏过头,还同少年时一般,眼眸雪灿明亮,不染世俗。
“不苦。阿鸢怎么知晓,这点苦楚对小将军来说,不是甘之若饴?”
沈栖鸢愣住,眉梢挂了淡淡水汽,一瞬不瞬地望着时彧。
时彧道:“洛江找了多年,找到了郡主,对他而言,余生再大的苦楚,也比不过以为她死在北匈,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寻不到她尸骨遗骸的六年。”
沈栖鸢问他:“若是你,你会去寻吗?明知很有可能找寻一生也无结果,甚至,郡主根本不认识你。”
时彧笑言:“我不是去找你了么?”
沈栖鸢微微愣住。
几年前的记忆重临脑海。
她上山削发时,时彧来找她了;
她入宫平冤时,时彧也来找她了。
也许,她真的变成了生死两茫茫的昭阳郡主,时彧也会傻兮兮地这么一直找下去的。
好在上苍没有亏待洛将军,六年虽苦,还是被他找到了。
沈栖鸢默然凝住眸光,沉静地靠在时彧的肩头,思潮起伏。片刻,她仰起头,轻盈的吻落在时彧的下颌角,心绪如月光下起伏波澜的一泓海水,她再难忍耐,明知女儿睡在旁侧,却不管不顾地抱住了时彧,一路亲吻他,从颌骨,一直亲吻到他的唇弓。
听的是别人的故事,可代入的全是自己的心境。
这故事听来酸涩,沈栖鸢想缓一缓了。
然而这一缓,她竟直接睡了过去。
一直到天光放明。
怀中的娇儿开始闹她的父母。
时潋睡得最早,醒得也是最早的,她醒过来时,他的父母还睡着。
像虾蟆合体的那种姿势,一只叠着一只。
娘亲真娇气,不抱着阿耶睡觉,她就睡不着,到哪儿都认床,不像她,沾枕头就着,一觉睡到大天亮呢。
时潋溜下床,迅速把自己拾掇好,漱口,更衣,把自己的小辫子解开,等母亲来扎。
不过娘亲一直不醒,她索性就坐在凳子上,玩了很久的抓石子游戏。
日头升上屋顶,光芒朗照大地的时候,时彧与沈栖鸢终于醒过来,这时候,时潋已经在桌前玩了很久的抓石子了,她渐渐领悟处了一些心得,两只爪子又快又狠。
看到女儿年纪小小,但英姿飒爽的模样,沈栖鸢蓦然想到昨夜里听到的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也曾是一个战功彪炳的女将军。
“熠郎,”沈栖鸢困倦地微微睁着眼,“小阿潋将来长大了,真的能做女将军么?”
听到娘亲的话,时潋的眼睛立马转了过来,凶凶地望住母亲,展示自己的能力,一枚石子啪地打掉了屋子里高高擎在铜盏里的灯。
那盏灯被石头击中,从铜盏里一瞬坠落下来,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嘭一声响。
时彧皱眉:“时潋。谁准你在屋子里动手?打坏的灯从你的零花里扣除。”
“……”
本就不富裕的日子登时雪上加霜。
沈栖鸢抿唇失笑,自己好像是一句话惹了祸事呢。
时潋最听不得别人质疑她的志向,她方才是无心之失,戳到了小丫头的逆鳞。
被扣除了零花,时潋悻悻地把石子收回了袋里,并朝父亲扮了个鬼脸。
时彧拿她没有办法,叫来店家,多付了灯钱。
店家是个会做生意的,佝腰道:“小事一桩,客官真是客气了,哎,昨晚上天玑城有祛火节,客官去看了没有?”
时潋坐在母亲怀里,插嘴道:“去了。”
沈栖鸢环住时潋肩颈,替她扎头发,向店家问:“昨日城主在阙楼上出现,为何是作洛将军的打扮?”
店家“哦”一声,朗声道:“你们可知道天璇城的天街上,供奉了本朝时彧将军的铜像?”
沈栖鸢莞尔:“知晓的。”
店家一拍时彧给的银钱,笑道:“这就是我们天玑城最早发起的,我们的祛火节已经有百年的习俗了,每年都要由城主打扮成天神的模样,降下神露,祛除邪祟。至于这天神,谁也没见过,所以历代城主就以洛江将军的形象为模子,打扮成洛将军的形象示人。天玑城百姓爱戴洛将军,感念洛将军当年在此建城,百年来一直奉他为尊啊。”
沈栖鸢惊异:“所以这历代城主,都是洛将军的后人?”
店家摇头:“不是。洛将军和昭阳郡主早已不知所踪,有人说,他们在西域隐姓埋名定居了,也有人说,他们战死在了北漠,还有人说,他们早已羽化登仙去也。众说纷纭,这城主之位,是洛将军禅让出的。夫人,您还有什么疑问?小的都能为您解答。”
沈栖鸢抿唇,嗓音低柔:“不知天玑城附近,还有何赏玩之所?”
店家拍胸脯道:“这夫人可问对人了。这么多年,迁客骚人,每会于此,多是走通天塔、日暮江,再到月牙泉,走洛江将军与昭阳郡主当年驰骋大漠的古道,尤其是那通天塔,塔高耸入云,又无梯栈,人要上去,就难如登天,迄今能登顶之人,一只巴掌数得过来。小的看夫人的郎君,年纪轻,一身力气,倒是可以去试一试。”
既是游目骋怀、访古寻幽,如此通天塔,怎能不去一试?
时潋更感兴趣,忙举起小手:“我要去,我要参加!”
时彧轻笑嘲她:“你再练十年再说。”
时潋很不服气,抱起两条胳膊,把脸扭向外侧,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那日暮江,是沙漠中的河流,由古山雪水融化,在夏季汛期时河水极盛,极盛时期则以黄昏的景致最美,江上还有船只竞渡,很是热闹。夫人郎君要有兴致,也可前往。”
沈栖鸢柔声道:“多谢店家告知。”
说完又掏出一枚银钱赠予。
店家得了钱,笑逐颜开,“多谢夫人,夫人宅心仁厚,乐善好施,与郎君定能百年,花好月圆,白头到老,小的告辞。”
那店家喜滋滋抱着钱走了,时彧侧眸看向自己大方的夫人,忍不住轻叹:“沈夫人还和从前一样大方啊。”
沈栖鸢挽住他的臂,“身外之物,够用便行,出门在外就当多结交朋友,总无坏事。”
时彧笑道:“不是坏事。不过夫人为何不直接来问我?他说的那些,我都知道。”
沈栖鸢一讶:“啊?”
时彧一手牵起爱妻,一手抱上爱女,轻松自如地折了唇角。
“我来天玑城,就是来挑战通天塔的。”
听说此塔巍巍屹立四百年,塔成之日,梯栈尽毁,变作孤塔,只可远观,难以登顶,在那高绝的塔尖一览西域众生,是每个自负身手的人的渴望。
迄今为止所能登顶之人,只有四人。
时潋鼓掌:“阿耶厉害!”
时彧得意地掀开眉梢:“等你爹上去了你再夸也不迟。”
时潋充分相信自己的亲爹,并及时送上亲吻一枚。
“等阿潋长大了,阿潋也要去。”
“阿潋好志气。说不定以后,大业安西边陲的安宁,都要看我们时潋小将军的。”
“当然!”
第68章 窃书记 一本书引发的孽缘
谢昶的身体已经积重难返,在谢煜身死的当年,终于彻底坚持不住。
夏初之际,谢昶称病,宣布退位,并携平贵妃赴往洛阳颐养天年。
谢翊在万众瞩目之下即位为帝,改年号神策。
平贵妃在贵妃这个妾位上一叱咤就是半辈子,处处忍受他人白眼冷遇,未敢怀有微词。
终于熬到老皇帝身子骨不行了,熬到儿子成了新君,虽然与他同往洛阳养病,不能住进蓬莱殿,但毕竟也得到了太后的尊号,平贵妃余年倒也别无所求。
老皇帝将来身故之后,她还是要回长安的。
只是不知,这一别又是多少年头了,临行前,她只有一桩心事放不下,便是儿子早已年过弱冠,却至今渺无音讯的终身大事,迄今没有传出任何喜讯。
平贵妃万分惆怅,想替谢翊安排一场大选,让长安那些年满十五尚未许配人家的女娘入宫来选妃,这个提议却被谢翊回绝:“母妃,孩儿刚继任为君,手里有万机之冗,无暇操心婚事,若此时不理朝纲,反而大肆选妃,也让官员与百姓都不信任朕这个新君。”
儿子说的也有道理,只是——
平贵妃又要提起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谢翊这一次倒是不像之前那般抵触。
大抵是做了帝王之后,知晓自己肩头担的责任了,这广纳后宫、开枝散叶是他推脱不得的责任,他哪怕是不喜欢,也得把这份责任履行。
“孩儿知晓,孩儿也向母亲承诺,今年定会带着新妇去洛阳探望母后。”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晓,他不是冒进的性格,能说出这番话来,便不是在敷衍,而是真的有了这个打算。
他自小主意大,行事果决,只要事情在他计划之内,那么将计划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进行,便全由他一人拿握了,平贵妃自己也不消操心。
得了这个保障,平贵妃终于可以安心与谢昶同往洛阳养病。
谢翊是为了安抚平贵妃,才故意那般说,心中自己也没有底。
他固然想开枝散叶,及早为大业备下储君,可自己心中始终存了一条底线,若不是真心倾慕的女子,他实在不愿意将就。
有人说,当了皇帝,自然有三宫六院,娶一个高门大户的贵女做皇后稳定中宫之后,将来还可以慢慢再物色心仪的女郎。
但谢翊不这样想。
他此生与长兄的悲剧,全赖父皇一人,他不想自己的后人将来重复自己与谢煜的兄弟阋墙,何况,将来与他生同衾死同陵的,他只希望是自己所慕之人,而非为了稳固人心心有不甘勉强迎娶的皇后。
他大抵是没有那个福分吧,那样的能闯入他心的小娘子,始终没有出现过。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禁中渐传出流言。
说陛下眼高于顶,看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实则目下无尘,万般挑剔,是个极难伺候的。
虽说谣言止于智者,可这言论却因“陛下”二字与生俱来的天威,平添了诸多可信度。
以至于,禁中伺候的女官宫人愈发规行矩步,谁也不敢出格在陛下面前卖弄,就连太极殿掌灯的女史,也只知兢兢业业地完成自己的差事,绝不敢幻想其他。
这也间接造就了另一个问题,谢翊平日里也有赋闲休息的时候,当他在禁中行走之时,周遭常是冷落得连雀鸟都不带见着一只的。
谢翊有时疑惑,问伏倚:“是朕不得人心么?”
伏倚心如明镜,却不敢直言,只好道:“许是陛下……太过操心国事,板正威严了吧。”
这话要换了旁人真不敢说,但伏倚是太上皇留给陛下的辅臣,他伺候了三任帝王了,宫中诸多事务,他了若指掌。
谢翊细思沉吟片刻,抬步向兰台走去。
伏倚悄没声息地跟上陛下的脚步,有心询问,陛下这是要去何处。
谢翊答道:“朕想寻刘素书著的《高祖本纪》来一览。”
听说是《高祖本纪》,伏倚明白了,此书记载了高祖生平,自前朝至后宫,事无巨细,笔端细腻,乃是一郁郁不得志的女官回忆高祖生平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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