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她,不如姐姐般安静,全身上下,没半点所谓公主应有的得体样子。
一片漆黑中,那个小女孩朝她冲来,朝气蓬勃满面,与她撞了个满怀。
她又有了从头再来的勇气。
心,一瞬间轻盈许多,指尖动作亦愈发灵活。
偌大的皇宫,曾经养育她的那片土地,永远是她的家,只要想到这里,她就有无穷的力量。
——她永远的栖息地。
最后一音结束,陆允慈缓缓将眼睛上的绸缎取下。
所有人皆一言不发,身处异地,万里来朝,在数月前就需快马加鞭赶路,家人亲朋均不在身侧。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
虽之前未听闻过此曲,但这一刻,使臣们与陆允慈心意相通,不约而同想起了身后的那片故园,禁不住潸然泪下,掩面断肠,心底最深的地方被猛地击中。
就连方才挑衅的郑国使者,此刻亦有所触动,双唇微张,所有嚣张气焰皆不复存在。此次不远万里来朝,为的无非是故国的那份安稳与和平。
末了,郑国使臣心悦诚服,态度瞬间软了下来。
“姑娘指法极雅,能蒙眼拨弦,可见技艺高超。仅一首曲子,便能勾起人心底之念,栩栩如生,如入境中,在下佩服,佩服。”
陆允慈垂眸,“使臣谬赞了,常言道‘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此曲若能触及使臣心底之思,不仅是使臣之幸,亦是民女之幸。”
“民女技艺,远不如教坊乐师们,在她们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这番说辞不卑不亢,滴水不漏,与方才郑国使臣居高自傲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一时间,郑国使臣羞愧难当。
“不愧是泱泱大朝,仅一学堂年轻女子便能有如此般才情,弹出阅尽千帆不落凡俗之曲,在下实不敢设想其余乐师之琵琶技艺会是何等境界。”
“方才是在下狂妄了,大朝教坊,果真高手云集,其气度雅量,更令在下钦佩,在下心服口服。”
杨沫欣慰一笑,方才紧揪着的心,彻底放下了。
江潮更是龙颜大悦,一杯酒下肚,高喊一声:“赏!”
陆允慈身体一僵,反应归来后立刻谢恩。
“谢皇上恩赐。”
“你上前来。”
江潮一声令下,陆允慈缓缓朝着眼前这位杀父仇人走近。
“你叫什么名字?”他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若有所思。
还未等她回答,就被江潮下一个问题打断。
“你从前,来过宫里吗?你这张脸,倒令朕有些眼熟。”
!
陆允慈呼吸一滞,下意识要低头,然而很快就明白这样做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砰砰砰......
紧张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第12章 自伤
“除了前段时间出入廷内教坊,睇儿先前并未来过这紫禁城,皇上有些醉了,许是美人总有相似之处。”
杨沫巧言令色,意图搪塞过去。
江北尘不动声色地看了杨沫一眼。
沉吟片刻,江潮亦没有什么明确的思绪,于是一笑置之。
“你是叫睇儿。”
“是,回禀皇上,睇儿正是民女名字。”
“文翰斋竟有此等精通音韵之奇才,以后,你就在教坊任职吧。”
“多谢皇上恩典。”
事情发展得太过突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方才的失误阴差阳错间让自己获得了能长久留在宫中的机会。
虚惊一场,她心情一时难以复加。
接下来,歌舞呈上,见无人再注意她,她便悄悄离席。
宴会上,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气象,江北尘却毫无兴致。
昨日与江潮谈话的场景历历在目,他再度提起了那件事,江潮眼神中依旧是难以掩饰的厌恶。
一时间,心乱如麻,他看向自己的父亲。父亲正与身侧的杨妃娘娘把酒言欢,欣赏着美人歌舞。
昨日发生的不快于江潮而言或许只是个小插曲,抑或是他根本没把那件事放心上。
思及此,江北尘彻底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能凭自己的本事去拿,强者存。太子又如何,只有登上更高的位置,才能将藏于心底这么多年的愿望实现,心结方可解。
......
陆允慈来到了御花园中,独自徘徊。琉璃宴上的热闹是他们的,与她毫无关系。
秋风瑟瑟,黄叶飘落,落叶踩至脚下的声音,刺耳嘲哳。她顿住脚步,却发现所在之处并没有落叶堆积。
这声音是......
很快,又是“咔嚓”的一声。在寂静的御花园中,尖锐突兀,她本能地寻找声源,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风姿迢迢。
她有些诧异,很快回想起方才席间他状态并不怎么快意,便明白了他这是心情不好,来此处图个清静。
记得上次见面,窗外阴雨绵绵,屋内他兴致不高,沉着的脸颊如窗外天气一般,在她要回香囊时,他忽而发怒,将香囊夺走。
这些天,困扰他的,究竟是何事?
就这样想着,陆允慈悄无声息地朝他走近。枯叶碾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的那一刻,江北尘转过身,发觉了她的存在。
“参见太子殿下。”她乖顺行礼。
桂花树下,幽香弥漫,沁人心脾,与方才席间花团锦簇的热闹相比,此刻,更能让人静心宁神。
“方才琉璃宴上,你好大的胆子。”他直言不讳。
与“好有勇气”相比,这更像是上位者对于被冒犯的微怒。
“多谢太子殿下夸赞,不过太子殿下亦能明白,很多时候,愈是走投无路,愈要豁出一切,压下一切赌注,或许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
江北尘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民女不敢,只是偶然发觉‘故园无此声’这首曲子于太子殿下而言非同寻常,方才我完成此曲摘下绸缎的那一刻,看到太子殿下......”
言于此,陆允慈压低了声音,更上前一步,直直地看向他。
“太子殿下为何会那样悲伤?一首曲子罢了。”
她满脸疑惑,看向他的眼神,不加掩饰的心疼。
江北尘内心闪过一丝异样,她这样的眼神更令他觉得被冒犯。
“懂这首曲子的人不多,或许,我可以帮太子殿下解开心结,太子殿下心底所匮乏的,由我进行弥补。”
这话说得真挚诚恳,陆允慈暗暗思忖,此刻自己是否要闭上眼睛,任一行泪自然落下,但又担心这样是否会演得太过,过犹不及。
毕竟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这样地与一位男子周旋。
片刻,江北尘看向她的眼神却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陆允慈心下一沉,错了。
他不为所动,无比冷静地质问她:“你此举是为何?”
她瞬间懵了,方才旖旎的气氛被彻底打破。
“我平生最恨处心积虑之人,既然你决心为我做事,就守好你的本分,其余方面,不要自作多情。”他冷声警告。
“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东宫上下,时不时有人命丧黄泉,那些人,皆是没守好本分,你若继续如此,便等着你的福报。”
这番话尖锐刺耳,陆允慈大脑一片空白,手指不自觉攥紧成拳。
两人长久对视,意味晦涩难明。
“在宝月楼见你的那天,我便察觉到了危险。偶尔使些小聪明无可厚非,但以你的身份,不要屡次挑战我的底线,不然,我不能保证会对你做出些什么来。”
她知道自己做得太过,忘记了要循序渐进,平白受了这样一场羞辱。
末了,江北尘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浓浓的讥讽戏谑。
“事情已经做过了,到头来,你这般楚楚可怜的无辜面孔是做给谁看?”
说罢冷哼一声,扬长而去,徒留陆允慈停滞在原地。
御花园内,彻底静了下来。
她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此刻,只觉得气愤。自作主张愈战愈勇,殊不知早已越了界,她不自觉地咬紧牙齿,一颗心沉到了湖底。
末了,怒极反笑,却发觉神情已然僵住,一切都是如此多余。
四下无人,她再也不必压抑自己。
今日琉璃宴,可谓跌宕起伏。
亲眼见到杀父仇人却无能为力,甚至要对他归顺行礼,误错一音却歪打正着;幸而她在弹“故园无此声”时力挽狂澜,甚至谋得了教坊乐师的职位,但方才......
为何事情只要稍有转机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盆冷水?
痛苦将感知麻木,她用力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鬼使神差地蹲下身,随手捡起地上一干枯树枝,狠狠刺进了自己的皮肤。
强烈的刺痛感随之而来,她觉得自己好似又活了回来。
忽然,不远处的池塘一连泛起了好几个水飘。
!
陆允慈立刻回头,竟看到了江临州。方才,他整个人被假山遮蔽,不声不响,无人知道他亦在此处。
他在这里听了多久,看了多久?
她倏地起身,不寒而栗。
“嫂嫂,皇兄寥寥几句话竟让你这样在乎?”
此刻,江临州一步步朝她走来,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不怀好意地调侃。
第13章 “你是想当太子妃。”
见他不断靠近,陆允慈飞速拉下袖口想掩饰一切。
“嫂嫂,你刚刚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她赶忙反驳。“只是袖口乱了,整理一下。”
说完,她起身草草行了个礼便要离开,擦肩而过时,猛地被江临州拽住了手臂。
“嘶......”
她痛到皱眉。
不容她拒绝,他掀起她袖口,狰狞的伤疤正渗着血,在白皙的手臂上显得触目惊心。见此,江临州不禁皱眉。
“你跟我来。”说罢,不容她抗拒,他拽住她袖口,顺着隐蔽的林荫小道,穿过御花园,几经辗转,来到了永和居。
——江临州的日常住所。
殿内,他吩咐人拿来药物,又将伺候的人尽数打发走,随后撩开袖口为她上药。
空气充满静默,整个过程二人一言不发。
看到新伤下面的旧伤,江临州动作一滞。他包扎得利落,伤口亦处理得干净。
末了,他开口:“你之前的伤......”
“是我不小心。”陆允慈张口就答。
“多谢。”
说完,她起身便要离开,不愿继续与他周旋下去。
方才踏入永和居的那一刻,心中警铃便已拉响,她向来不是温水中的青蛙,时刻警惕,时刻紧张。
江临州是她今日未料到的变数。
“你是喜欢江北尘?”不怀好意的揶揄声从身后传来,将方才波澜不惊的假象粉碎得彻底。
陆允慈眉头一皱,没搭理他,继续朝殿门前走去。
“不对。”他话锋一转,道破天机。
“你是想当太子妃。”
!
她顿住脚步,回头。
“殿下切莫妄言。”
“声音骤然抬高不正代表我所言正中了你心底所想,你心虚了。”
江临州笑意愈发轻浮,语气却斩钉截铁。
“若我说我愿助你一臂之力呢?”
心中闪过一丝诧异,她不能再被他的话绕着走了,于是加快脚步,江临州悠然自得地跟上。
永和居的布局错综复杂,方才和江临州是沿小道进入偏殿,此刻心烦意乱,陆允慈有些迷路。
似是料到了这般结果,江临州从容地牵起她的手,将她领至永和居正门前。
陆允慈微微怔愣,有些捉摸不透眼前之人。
末了,他松开她的手,指尖划过她那白皙的手背。她立刻看向他,他理所当然地回视,目光却不似正人君子。
方才的接触,如冷冷的蛇皮,蒙在了她皮肤上,一寸一寸沁入心底。
傍晚,古董店,密室。
陆允慈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常青,包括江临州这个变数。
听到她自伤时被江临州发现,常青顿时大怒:“你当真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吗?精心策划了那么久,不仅仅是你,我亦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堵上!”
“若是因你的失误提前露出破绽,你便是枚弃子,我不会救你,亦不会原谅你!”
他厉声警告,一以贯之的从容与气魄全都荡然无存。
陆允慈深吸一口气,过往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涌来。
当年常青救下她后,赶忙带她远离了京城,来到自己的老家易水镇避世。
来到易水镇后,陆允慈承受不住亲人离世的打击,整日消极,没什么胃口。到最后,她只是闻到饭菜味就反射性干呕。
当年的她只有八岁。
见状,常青一口一口硬喂至她嘴中,强行命令她咽下去。
“你真要这样下去吗?”常青沉着声音将她拽起。
“如今,新皇登基,杀你父亲的人自在逍遥地活着,受万人敬仰!他根本不知道你活着,若是知道,看见你这副样子,也只会愈发得意!”
“你甘心如此吗?!”
“你难道不想让江潮付出代价!”
恍惚间,八岁的陆允慈缓缓抬头:“......你说什么?”
“你听着,我可以帮你,我和你一样失去了最亲的人,我完全能理解你此刻心境。但我绝不会如你这般消沉,这样反倒正顺了江潮的心意。”
“有生之年,但凡我常青活着一天,就必会让他江潮付出代价!”
常青眼底尽是狠戾决绝。
踏上复仇这条路,就必须如鬼如蜮,方能将一切翻盘。
......
此刻,气急攻心,常青的神情愈发狰狞。
“一子错,满盘输,这样的道理我原以为你心里有数。为了杀死江潮,我准备了整整十年,若你再犯下大错,我第一个便不会放过你!”
警告声响起的那刻,陆允慈抬头,冷着声音:“今日之事只是意外,时隔多年,江潮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我一时失控了。下次吸取教训,我不会这样了。”
“但是常将军,请你记住,为了杀死江潮,我亦准备了十年。十年前下定决心的那刻起,我便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我养你这么久,不是让你为自己的失误找借口!大仇未报之前,面对江潮,必须忍!即便是知道他杀了我的妻子和一对儿女,我依然能与他谈笑风生!这便是忍!”
常青的声音震耳欲聋,在密室中不断回响,陆允慈浑身一颤,止不住地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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