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柯也似乎感受到秦咿的情绪,轻笑了下,他手臂滑到她腰侧,搂着她,安慰说:“别担心,已经都好了。”
受伤害的是他,反过来安慰人的也是他。
秦咿忽然就懂了,为什么越懂事的小孩越容易被苛待。
温泉水流不断荡漾,响声幽微,秦咿的裙摆吸饱了水,有些沉,她的心跳也是,仿佛要往不透光的地方坠下去,再难上浮。
梁柯也讲过的那些事,说过的话,桩桩件件,在秦咿脑袋里反复回放。然后,她哀伤地发现,就算是最困难的时候,捉襟见肘,梁柯也宁可贱卖写好的曲子,也没有动过叶塘那套市价千万的房产。
他固执地将那套房子留给她,将里面的一百份礼物留给她。
他希望她幸福,希望她勇敢,尽管他自己伤痕累累,过得并不快乐。
可能是夜色太深,水汽浓重,秦咿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喉咙里满满的都是苦味。她手指抓紧梁柯也的衣服,用力到指骨关节都在泛白。
见状,梁柯也将她抱紧,一遍一遍,温柔地安抚着,“没关系,都过去了。”
听到这句话,秦咿哽咽着哭出一声。
都过去——
凭什么都过去啊!
他承受的伤害和亏欠,都没有获得很好的补偿,凭什么说过去就过去。
凭什么对他那么不公平。
她哭得厉害,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地掉,好像比汤池内的温泉水还要灼热几分,隔着衣服烫疼了梁柯也的皮肤。
梁柯也单手扣着秦咿的后脑,更加用力地将她箍在怀里,声音有些涩:“别哭,宝宝,我不想看见你哭。”
秦咿攀着他的背,下巴抵在他肩膀那儿,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脑袋里模模糊糊地冒出个念头。
梁柯也,你为什么不恨我呢——
他本该是高高在上的,活在鲜花着锦处,不沾烟火,永远自由而冷漠。
结果,一场短暂的恋爱,让他受了那么多伤,有了那么多委屈,甚至一度被打碎。
是啊,他被打碎过。
秦咿眼睛眨了下,忽然意识到,就在梁柯也被打碎的那个时候,他依然没有放弃牵挂她,也没有停止保护她。
她始终在他心里。
想哭的感觉更重,心口酸得不行,秦咿用力咬唇。
梁柯也摸了摸她的脸颊,目光里恍惚有着无穷无尽的温柔,像碎光斑斓的海面。
秦咿眼睛里全是泪,同他对视着,小声说:“梁柯也,你为什么不恨我呢?”
梁柯也微微蹙眉,好像在认真思考,过了会儿,他又轻笑起来,淡淡的,“怎么会恨你呢,是你救了我。”
他先是收到秦咿托刘律师转达给他的那句话,一段时间后,梁柯也无意间打开旧邮箱,又看到捷琨发来的邮件。
秦咿埋头苦练架子鼓的那段时间,捷琨拍了好多视频,一段一段,像云储存一样不断往梁柯也的邮箱里发送。等梁柯也发现时,这类邮件已经累积了三四十封。
当时,梁柯也的听力尚未恢复,日常生活还需要佩戴助听设备。那一晚,他却摘了助听器,固执地用自己的耳朵听完了视频中的所有声音。
一帧一帧画面,一段一段音轨,清晰地记录下秦咿的成长,也记录着她的变化。
做了隔音处理的练习室中,秦咿穿一件黑色背心,带着银灰色的监听耳机。长发半扎半放,露出耳边复古款的圈形耳环,零落的微光衬出她雪白的肤色,踩着踏板的小腿骨肉匀称。
每一处细节都漂亮,然而,她还能更漂亮。
前奏响起,短暂的缓冲过后,秦咿双手猛然砸落。吊镲被击响,然后是军鼓和嗵鼓,随着踩镲的节奏,她身体小幅度摇摆,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乱。单跳双跳复合跳灵活交替,操作熟练,叫人目眩神迷
画面外传来几声口哨,有人在鼓掌,这应该是一次不公开的表演式练习,同班的学生也是观众,围坐在一边。
曲子逐步推进、加快,梁柯也看见秦咿习惯性地低头、咬唇,微微蹙眉。也看见她在某一瞬抬眸,眸子黑白分明,眼神倔强而坚毅,像山脉,透过有些晃动的手机镜头,直直刺入梁柯也的视线,也刺向他的内心。
隔着薄薄的笔记本屏幕,不同时间里的两个人,好像完成了一次视线交触。
梁柯也脑中嗡鸣一片,指尖无意识地蜷缩。
曲子全长不过五分钟,秦咿一气呵成,热汗淋漓,她榨出体内最后一丝力气,完成一个炫技似的结尾。
戛然而止的一刻,秦咿丢开鼓槌,抬手抹掉下巴上的汗珠,动作随性,眼神明亮,透出一丝不羁的味道。
非常漂亮。
周围掌声四起。
梁柯也却恍惚了下。
秦咿的眼神和动作——
她的样子,似乎——
捷琨举着手机凑到秦咿身边,笑嘻嘻地跟她搭话,夸她漂亮聪明有天赋。
秦咿宁拧开纯净水的盖子,看了眼捷琨的手机镜头,有些凶地说:“又在拍我!你烦不烦?”
“我就是留个纪念,”捷琨的声音从屏幕外传来,“不会乱发的,你放心。”讲完这句,他话音一转,“妹妹,我多嘴说句话,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秦咿眨了下眼睛,看过来,姿势改变,让她和梁柯也成了面对面的状态。
隔着屏幕,梁柯也呼吸微重,他调高电子设备的声音,与此同时,听见捷琨有些吞吐地说:“我觉得,你打鼓的样子有点像,就是像一个人……”
秦咿笑了下,她对着捷琨笑,也是在对梁柯也笑,很自然地说:“像谁?梁柯也吗?”
捷琨“啊”了声,梁柯也心口一空。
秦咿从练习室出来,休息区有几张小茶桌,她打开桌边的窗户,撑着下巴朝窗外看,轻声说:“‘想一个人’和‘像一个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轻飘飘的一句话,羽毛一般擦过梁柯也的耳廓。他喉结滚了下,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去听,生怕自己残缺的听力会错过什么。
梁柯也有种感觉,接下来,秦咿说出的话,一定是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视频里,捷琨琢磨了下,问:“既然没区别,那就代表‘像他’也是‘想他’——秦咿,你在想他吗?”
阳光下,秦咿侧脸白得透明,凉风吹着她弯软的发梢,整个人美好而宁静。
那会儿,就算梁柯也听力残缺,他依然清晰地听见。
她温柔的声音,饱含眷恋地说——
“想他啊,每天都在想。”
秦咿似乎回忆起什么,情绪发生一些变化。她不顾捷琨的手机镜头还开着,也不顾身边有其他人在,眼睛看着窗外的风景,就那么说下去。
直白又坦荡——
“我没想到我会这么想他,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喜欢他。”
进度条在这时运行到尾端,一段视频结束了。
梁柯也没有马上点开下一段,而是将笔记本的屏幕下压合拢,然后起身走进卫生间,用冷水反复冲脸,直到手指关节和手背的皮肤都冻得发白泛青。
他关掉水龙头,抬眸看向镜子,里面有个面目憔悴的年轻男人。助听器在他皮肤上留下浅浅的压痕,叫他看上去愈发病弱、阴鸷、了无生机。
如果秦咿知道她爱的人变成了这幅模样,会不会很失望?
她那么爱他,思念他,怎么可以让她失望。
有人在等他回去,他决不能腐烂在异国他乡。
如同经历了一场噩梦连连的很不安稳的午睡,梁柯也终于醒来,睁开双眼。
世界依然灰暗,但他的手心不再空旷,似乎抓住了什么,牢牢紧握。
雨下了整整一夜,快天亮时起了雾,影影绰绰。
梁柯也洗了澡,收拾整齐,喝掉一杯热咖啡后,他重新打开电脑,给心理医生发送预约看诊的邮件。
从那一天起,梁柯也开始规律服药、运动、保持必要的社交,着手联系合适的学校,计划着重回校园。
断掉一切经济支持后,梁慕织再没找过梁柯也的麻烦,一个耳聋又颓丧的废人,她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趣。
之后的某一天,例行阅读新闻时,梁柯也看到有记者曝光了梁慕织的近照。
梁慕织出现在吉隆坡国际机场,三个助理簇拥在她周围,一个推行李车,一个拎包,还有一个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行人脚步匆匆。
小女孩长得粉装玉琢,即便被媒体涂了马赛克,通过轮廓依然能窥见美貌和精致。
港岛媒体明面上统一口风说孩子是收养的,大赞桥王千金人美心善。背地里议论梁慕织不老实,又多了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女,那副眉眼简直和她妈妈一模一样,天生的妖精坯子。
这件事在港岛内掀起一波小小的热度,庄竞扬听到风声,抽时间飞了趟洛杉矶,找梁柯也喝酒。
那时候,梁柯也耳疾已经痊愈,他一面读书,一面疯狂创作曲目,写完再淘汰,仿佛要用一场修行般的自我雕刻帮助自己快速找回巅峰时的状态。
最疯的一次,梁柯也将自己锁在编曲工作室里,锁了超过一百个小时。
庄竞扬觉得心惊,他晃着酒杯里的冰块,无奈道:“差不多了,别把自己逼太紧。梁阿姨那边就算有了新的小孩,也不会不认你。”
梁柯也指尖抵着桌面轻敲了下,觉得好笑,“你以为我做这些事,是为了向梁家证明我没有废掉,还可以继承家产?”
庄竞扬叫他问懵了,眨了下眼睛,“不然呢?”
梁柯也很淡地笑了下,没做声。
梁柯也被方恕则攻击,受伤入院时,梁慕织让人拿走梁柯也的手机,注销所有社交账号,给秦咿一种梁柯也永远不想再和她有联络的绝情感,往这段本就摇摇欲坠的感情上,又补了刻薄的一刀。
后来,梁柯也注册新的联系方式,也经历了病痛、抑郁等一系挫折,状态糟糕。他没急着和秦咿联系,去和她解释什么,却经常用小号偷看秦咿的微博。
他看到她努力读书、画画,认真生活,工作账号的粉丝数量涨得很凶,也看见她在深夜上传的练习稿。
那些线稿,每一张都会标注一个花式的字母“Y”,每一张都与梁柯也有关。
他的手,他的背影,他带过的戒指,他的打火机。
……
秦咿说过会等他回来,也是真的在等他。
很认真地等待着。
那份执着叫梁柯也心口很暖,他勾唇笑了下,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睛,轻轻叹息。
庄竞扬虽然迟钝,倒是不算太笨,逐渐明白过来,梁柯也的振作与梁家无关,与梁慕织更无关。
有人在等他,有人喜欢他,他不想叫喜欢他的那个人失望,才会全力拼搏。
入春后,天使之城妖风阵阵,温度倒是不错,晴朗少雨。庄竞扬搞到一款口味不错的霞多丽,专程飞来洛杉矶找梁柯也喝酒。
星级酒店的露台最适合看夜景,城市霓虹缥缈,空气里浮着一丝咸腥的海洋气味。
梁柯也没要霞多丽,转而点了一杯龙舌兰,庄竞扬笑话他是土匪做派,专喝烈酒。
笑闹过后,庄竞扬正色了些,说:“回去吧。既然明知道她在等你,为什么不早点回去和她重新开始?人生苦短,经不起浪费。”
梁柯也穿一件丝绸衬衫,带着框架纤细的银边眼镜,肤色冷白清冽,贵气逼人。
他倚着沙发靠背,瞥一眼护栏外的风景,摇头说:“不急的。”
庄竞扬以为他还在别扭,想多劝两句,却听梁柯也说:“现在我还不够好——她等我那么久,我必须还给她一个完美的梁柯也。”
完美的梁柯也——
该是什么样子啊。
就算庄竞扬早已大红大紫,习惯了名利场,依然被这句话激到,心口震荡了下。
没过太久,不止是庄竞扬,很多人都见到了,完美的梁柯也是什么样子。
或者说,如果没有经历伤痛和离别,梁柯也本该是什么样子。
梁慕织手段很多,同样的,这个世界也很大,她能作威一方,却不可能到处一手遮天。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梁柯也如同一道豁开山川峡谷的飞瀑,砸出了巨大的声响。
电影《naranja》全线爆火,同名主题曲荣登多国热榜,整体净利润超过八亿美元,打破多项纪录,制作公司赚的盆满钵满,梁柯也也得到应得的蛋糕。
庆功的晚宴上,金碧辉煌,充斥着音乐、礼服和美酒。
梁柯也身形挺拔,轮廓深,穿正装时显出一种东方人独有的美感,逆光看过去,清冷得叫人不敢打扰。
私助悄悄走到梁柯也身边,同他耳语,告诉他,秦小姐的新画在拍卖会上拍出了一个漂亮的成交价。
“捷琨先生让我转告您,他们的新乐队,有秦小姐参与的那个,采用了‘garland’这个名字。”助理低声说,“虽然秦小姐不知道这名字是您取的,但是,她非常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梁柯也安静地听完,眼眸垂下来,看着旋梯下的衣香鬓影,唇边笑意浅淡,明亮而温柔。
欧纳集团,西班牙本土的传媒巨头,负责影业线的执行官端着酒杯来与梁柯也攀谈,试图为新的合作埋下伏笔。
梁柯也轻笑了下,举起手中的香槟酒杯,朝Ortega先生致意。
他气质雍容而倜傥,活生生的东方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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