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欧阳夫子可不是母亲,没有按要求完成的话,可是要挨手心戒尺的。他已经被打拍了。
卢玖儿也很无奈。
她坐在一堆零食和银裸子中间,手袖被七少爷攥扯着,还用着可怜兮兮的胖墩脸瞅着自己不放。
戚博文与卢玖儿打交道已经悟出门道来了。她和其他人不一样,用蛮不讲理的凶恶模样非但唬不到她,还会越来越无视你。但自从受伤了后,她对他的态度就软和亲近了不少。
以前她对欧阳夫子的要求完全不打折扣的,但他那天没忍住扁了嘴巴喊疼,她居然就帮他解决了好些天的课业。后来不怎么疼了,他又换了方式哀怨地自怜了一下,她本来已经掉头就走了,脚步硬是生生地在回廊里顿住,不一会儿便又回过头来帮他了。
所以,为了这段养伤的日子好过一些,为了不受课业折磨,为了释放天性玩乐,他要将玖儿好好笼络着。
当然,还有个办法。就是直接将夫子赶跑了就好,就如以前耍着性子换奶娘一样。不过他不是普通夫子。而是那位直接吹胡子瞪眼睛,然后毫不留情打手心还会打肿的欧阳夫子——
他又哪里敢呢。
还好,还有玖儿在。
戚博文讨好地将水果盘子往她面前一推再推,见她不动摇,想了想,学着乌梅伺候他的模样将橘子剥了皮开了瓣放到她桌边上。然后,眼睛眨眨地盯着她,期待着她又一次心软点头。
卢玖儿是真真无奈至极。
原本是因感念着他小小年纪,但敢于出头勇斗奸恶,这才在他伤重调养之际瞒着先生替他写了几篇阅后感……
当然,最大的原因是,自己曾是那流言蜚语的受害者之一,他这么出手也省了她不少麻烦事儿,所以便权当作回报了。
只是,这样的代笔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呀。何况他现在都几乎好全了,模样却还是如此的腻粘可怜……
卢玖儿还是想念以前蛮横暴躁的七少爷。只要他一发脾气,扭头不理不睬,这样她就可以清静轻松地离开了。
莲紫代表五姨奶奶过来传话,卢玖儿见到先是心喜,想着可以趁机回轩了。可当莲紫将话说完后,玖儿及院内听闻的人们心头皆是一紧。
只有戚博文还不在状态,莫名其妙地驳道:“姓舒的房屋被烧了干爷什么事?”
“跟小主子的确是没关系的。”莲紫苦口婆心,再三规劝道,“总之您切记这些天可别外出,有人来也只说卧床养病即可。”
“既然都说跟小爷没关系,那还废什么话。”
戚博文早就不耐烦了,他都养了几个月的病了,本还盼着快好全了过几天就能出去,没想到还是要关着。再这么下去,人即使病好身体也要养残了!
莲紫急得直跳脚。“小少爷呀,虽是这么说,但凡事小心为上啊。有人去官衙状告了,差爷都过来问五姨奶奶的话,求求您就别添乱了,就顺从夫人吩咐做了,让夫人省点心吧。”
戚博文不解,待缠得莲紫说清道楚,不由得恼怒。“这是诬陷!也许是意外走水,也许是姓舒的诡计!但那死者家属去状告我们,到底是作什么的!是非黑白不分!要是真真是本爷干的,要烧就直接烧他们祖宅,烧个外宅算是什么回事!”
“哎哟喂奴的少爷哎!”莲紫捂不了他的嘴,赶紧吩咐其它人去关门关窗,免得被有心之人听了壁角去将事情闹得更大了。
这五姨奶奶与这七少爷果真是亲母子,话都是那么些个话儿,愁死人了。
莲紫顾不得小魔头情绪,只再三慎重叮嘱院里的下人们,然后便急急去了。
戚博文还是躁得团团转,转到角落里瞧着板凳碍眼不已,习惯性伸脚就踢翻,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胡打乱砸了。看来在欧阳夫子刻意的观念灌输下,脾气已经明显地收敛了些许。
“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卢玖儿清亮的嗓音放柔,劝慰道,“焉知是福是祸呢?七少爷稍安勿躁,先且将看着吧。”
“难道就真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吗?”戚博文讨厌极了这种感觉。
到了这等处境,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不作为便是最好的应对吧。这就是莲紫适才反覆强调的“不添乱”。
“七少爷要相信夫人,她定能妥当处理的。”卢玖儿望向窗外,那是前厅的方向。五姨奶奶一向精明聪慧,才能多次化险为夷至今日内宅掌家之位。眼下之事,想必自有应对之法罢。
戚博文负气地坐到椅子上,接过玖儿递来茶水,仰天引颈一灌而尽。
“这些糟心事情什么时候才到头,父亲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要是父亲在,怕就没这么多奸人作祟罢。
“快了。”卢玖儿宽慰道,怜惜地望着这个被阴谋诡计逼催长大的小少爷,还是归闲田庄的生活来得无忧自在哪。
简简单单的农家门户,人丁几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的劳作充实而安稳,日子满足又安逸。对比之下,她心里更加肯定了日后要远离豪门大宅的念头。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戚博文浓眉紧锁,“很不喜欢。”
“什么?”卢玖儿闪了下神,转眸看向他。
戚博文气嘟嘟地一拳槌到桌面。“我不喜欢面慈心狠的奶娘,不喜欢卖主求荣的贱仆,不喜欢口舌招尤的恶奴,不喜欢挑拨是非的姨娘,更不喜欢那群怎么样都赶不走、宛如苍蝇般让人呕心的他房亲戚……但为什么身边总是有这么些泼皮破事在围着转悠?我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说着说着,戚博文烦躁又起,端了台面上的紫砂茶壶抬手便要摔,好将心里头的邪火给发泄出来。卢玖儿适时伸手抢接过来,说道:“要喝杯茶润润喉吗?这就马上给您倒上。”
盛水八分满的茶杯到了戚博文手里,他仍然想甩手便往地上扔。卢玖儿猜到他的心思,幽幽地叹了口气:
“夫子常说读史明智。古时英杰侠客不都是越是遇事,便越会沉着,审时度势,谋定而后动,方才旗开得胜吗?”
戚博文是有英雄情结的人,闻得此言,动作一顿。卢玖儿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砸杯摔壶便是动怒的表现,少爷有听说过哪位豪杰是因为一时冲动生气而打败了恶人的吗?恰恰相反,往往对手越是情绪失控方寸大乱之时,便越是打败他的最佳时机。”玖儿定定地凝视他,微微偏头一笑,“故事好像都是这么写的。少爷,您有印象么?”
戚博文被问得一窒,然后讷讷地喝茶,放杯。“好了,知道啦。”
他又不是傻子,她的意思还是能听懂的。
卢玖儿见此莞尔一笑,宽慰地将他最爱吃的糕点碟往他面前推送过去。
她知道他能听懂,只是怕他听不进耳里去。结果,尚好。
戚博文乖顺地从碟里拿起一块绿茶饼张嘴便啃。的确有点饿了。
一直在旁边伫立着角落里当木头人的乌梅掂脚步过来,轻轻地斟杯温茶恭敬递给玖儿。
卢玖儿自然地接过就口而饮,睨着戚博文饿狼般的模样捂嘴笑了,一时未察觉到旁边的异样。乌梅就那样站在她身边,望向她的眼睛里,闪着晶晶亮亮的光芒。
玖儿虽穿着婢女的粗布衣衫,但与少爷坐在一道,感觉无比般配。这样霸道的少爷,也就是要有一个能安抚住他的小夫人才行哪。
第37章 九 被诬告的五姨奶奶(上)
官衙派差役来见过五姨奶奶,公事公办循例问了话,嘱咐要留在家中随时候传后,便离开了。
五姨奶奶心知这只是开始,肯定还会有后着,立即联系驿站去给娘家递家书请援,另外再散发人手调查寻找纵火主犯。
果然不出所料,翊日便有人自首投案认罪,指认是戚宅五姨娘买凶纵火,原意只是为吓阻警告,没想到出了人命意外。
案件原告、主谋和犯人均齐全,县官择日升堂审案,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五姨奶奶喊冤无门,当下被扣了人并关入牢里,过段时日看能不能搜集到新的证据后再审查定夺。
几乎是同一时间,舒家弟兄子侄便到宅前叫门。总管还在外头奔走,卫大海心里略作权衡,边派人去知会五房的人,边亲自到门前恭迎舅佬爷侄小爷们,然后以“宅中不可一日无主”为由,与舒姓人一道将二姨奶奶请出了桃李苑主持宅事。
府宅的掌家大权眨眼间再度易转,戚宅上下顿时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五房担心七少爷会吃亏,一众亲仆考虑再三,最终决定将七少爷塞入采荔轩小住,以借欧阳斋之名暂避风头。
遇此祸事,欧阳夫子深知道戚博文心焦躁乱,无心向学,便打发他自行在厢房里临摹名家书法,让其它人都别去打扰。
戚博文难得对布置的课业没有抗拒,顺从遵循地进了房间拿了笔墨就开始写。乌梅终日眼眶泛红不思饭食,石头也不言不语只守望在院庭中央。
但自戚博文进房练字后,便一言不发,早练晚练,累了也不上床休息,直接趴在书案上睡了过去,醒过来后又继续书写,半步不离开房间,三餐也用得少,送进去的饭菜只动了几箸,便又被端了出来。
乌梅被小少爷的异样给吓着了,找到卢玖儿便抹眼泪哭泣,请她帮忙劝劝。
玖儿在窗棂前见他努力地一笔一划在临摹着,眼下的青黑非常明显,原本胖嘟的小脸瘦瘪了不少。关在厢房里的那一番天地,仿佛成了他的壳。她不忍打扰,却步不前。
戚博文不经意间侧头,瞥见纤细的身形立于窗前,下意识唤了声:“阿玖。”
卢玖儿静静地看他,他也愣怔地回望着,那眼神空灵无神得很。
“在想什么呢?”她轻问。
“阿玖。”戚博文喃喃,似是在自语自问,“倘若那天,我没有说出那句气话,是不是母亲就不会被关进牢里出不来了?”
玖儿摇首,认真地凝视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七少爷无须自责。”
“是么?”戚博文低了头趴到案上,头枕着手臂闭上眼睛,“倘若没有那话,今天又会如何?”
这话语,谁也回答不了罢。
玖儿内心无声地叹息,安静地走开了。
五姨奶奶的娘家还没有消息传来,戚老爷正在赶回的路上却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到,这府宅里谁也不能指望谁。
卢玖儿想到了戚家盛,于是前往墨竹阁去问询。那开门人说大少爷在一德书院已多日未回,她只得原路返回。
也是了,现下这是非之地,避得越远便是越好,否则说不好,一不小心便成为下一个被谋算的对象了。
在回采荔轩途中,她穿过花园鲤池时被前厅传来的丝竹奏乐声停住了脚步。隔池张目远眺,灯光辉映间,觥筹交错,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不论古今,皆有世人逐利贪金。恶者越恶,肆无忌惮。那些势弱无恃之人只得随波逐流,终将成为鱼肉,任人刀俎。
有面生的仆从老是在采荔轩外头转悠,探头探脑盯着轩内的情况。欧阳斋干脆闭门不出,谢绝了一切邀请,安然待在轩内镇宅。
几天后,有福携马车待在偏门上等候。卢玖儿听得传话的时候,还以为戚家盛是让人接她到哪个茶楼聚话,结果上车一掩开车帘,见着的却是卫子谦。
他的肤色依然黝黑得健康,映着一双有神的炯目,一派书生温文地作揖施礼,瞅着她笑道:
“阿玖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
“阿谦!”乍见故人,卢玖儿不免惊呼一声,心生欢喜,“你怎么在这里呢?”
“许久没见,特来看看你。”卫子谦低声轻笑道,“来到大城后,你还没怎么仔细到处转悠过吧?今儿个带你去走走。”
玖儿开心之余,却还记着此趟出行的目的,问道:“戚大少爷也来么?”
卫子谦眼神闪熠,反问道:“咱俩外出游玩,他来作什么?”
闻得此言,卢玖儿唇边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他不来?”她瞥着他,心里渐渐已经有了计较,“那你又来作什么?”
卫子谦到了大城入学一德书院已有好一段时日,即便平日学业再如何繁重,每月总有那么几天学休,倘若真要相聚游玩,为何之前久久不来,非得在五房出事后她遍寻戚家盛不得时,他才出现在眼前?
而且,还是乘坐有福驾的马车前来。
卫子谦看着她姣好的脸容恬淡而疏远,身姿就那么端庄地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略显僵直,带出几分可爱的倔强。
他没忍住伸手去弹她饱满莹白的额头,车厢空间有限,卢玖儿一时躲不开,被弹得泪花突现。
“卫子谦!”她恼怒地捂额,睁圆了杏眸。
年岁都多大了,还做这种孩时欺负人的无聊举动!
卫子谦见到此时的她,顿时陪感亲切,感叹道:“阿玖阿玖,这才是我的阿玖。”
卢玖儿生气地别开脸,一把掀开车帘,对着驾车的有福道:“还请有福哥带我去找戚大少爷。”
有福只对她笑笑,便不理会地转过头,自顾自地哼着小曲调。
卫子谦伸出手扯着她的袖摆坐了回来。
“无赖之徒,松手!”卢玖儿轻斥道,“圣贤书全白念了,非礼勿动懂不懂!”
卫子谦失笑,连忙松手。“抱歉,冒犯了。”小姑娘脾气还是挺大。
看样子,戚家盛今儿个是真的不愿见她了。
卢玖儿心下叹息,整整衣衫,正色道:“说吧,戚大少让你带了什么话来?”
卫子谦不急着说话,翻出准备好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层油纸包。再小心翼翼地开启,露出的是切成小块小块的猪油糖。
“这糖香软,甜而不腻,你先尝尝。”
卢玖儿摇头,伸手推拒了。
小姑娘大了,见识又广了,不再好哄了。卫子谦惋惜地将糖再包起来。
“那先放好,你带回去吃。”
见到他的表情,卢玖儿缓了脸色,不好太过于拿乔,斟酌了一下,道:
“阿谦,你既来见我,便应知道现下戚宅是怎样的情况……”
“戚宅之事,与你有何关系呢?”卫子谦吟笑看她。
玖儿一顿,道:“五房出事,七少爷终究是大少爷的亲兄弟……”
“那是阿盛的事,你又何必闲操心?”卫子谦叹息,“阿玖,你是通透之人,很多事情心里自然明白,又何必去为难他。”
玖儿怔然沉默。她发觉,在了解她的卫子谦面前,很多话,真真是开不了口。
是的,她明白戚家盛避家的原由。对于一位未得录入族谱正名的通房之子而言,无父母长辈庇荫,即使小小的浪花,也许都能将他置于险地甚至于灭顶之灾。就宛如七少爷戚博文,一朝母亲落难,便落得有院却不敢归的下场。在一群豺狼面前,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人肉馒头,啖食而吞方能壮大自己。
但真要这样一避再避吗?从来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只要弱者一天是弱者,便永远只能受千人踩万人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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