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玖儿处理公务的场所,平日里除厢房和巡庄外,更多的时间便是待在这里。
她翻出一罐活血化瘀的药膏,递了给他。
卫子谦不接,只可怜兮兮地瞅着,仿佛是一只被遗弃的落难狗儿般。
这种表情……也不嫌臊得慌。
卢玖儿将药膏搁置到案台上,便安坐椅子盯着他微笑。眼神很明确地告诉他,要么自己动手,反正爱擦不擦!
卫子谦坚持与她对视了一会儿,随即识时务地取了药膏,连倒吸着凉气边自怜地替自己上药。
云霓那一下树枝打得挺狠,正正甩在了手背上,一条又粗又壮的红紫“蚯蚓”直要跃然而出。
“这班护花使者真真厉害。”卫子谦苦笑,一个个训练有素、经验老道的样子,“阿玖,现在见你一面都不容易呢。”
卢玖儿细细地看他。
三年了,十八岁的卫子谦长相轮廓并没多大变化,只是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老成,眼眸也不若以往清澈,眸色深沉如潭渊。举止作派倒是比少时更为张狂些,最起码,以前还会要些脸面,而现在的脸皮,却是厚如砖墙……
“怎么忽然回来了,不留在京里继续考科举吗?”
“落榜了呀,便回来了。”卫子谦嘿嘿笑道,脸上没见一丁点儿失落。
卢玖儿觉得奇怪,瞅着他问:“没音信的这几年,你都待在京里?”
“上京虽是天子脚下,却远不及这里好。”卫子谦闻言点头,笑嘻嘻道,“看咱阿玖把庄子操持得多好,比当年阿盛离开时,应该都翻了好几翻了吧。”语毕,他想起那城里的牙行,问,“快来钱也是阿玖开的铺子吗?”
卢玖儿摇首。“我只是出了前期投资的银钱,具体业务还是朋友在经营。”她似是无意地随口问起,“你带来的另一位……是朋友吗?”
那个被绑捆后一直不慌不乱、不发一言,还眼神凌厉如刀的男子。
卫子谦笑道:“亦友亦仆,与他相识,也是种缘分。”
他忽然走近凑身到玖儿跟前,正色低声问道,“阿玖,想我了没?”
玖儿抬眸,当灿若繁星的明澈对上渊深的黑潭,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磁力吸引汲取。她莫名地忆起许多往事,如碎片般在脑海内掠飞而过——
村庄书塾的阿谦,知道戚家盛移居城内,轻轻一笑,少年的容光上,抹上了自信自得的光彩。他说,阿盛不会等太久的……
南粤县学的阿谦,肤色依然黝黑得健康,映着有神的炯目,一派书生温文地作揖施礼,瞅着她浅笑:阿玖姑娘,这厢有礼了……
谈及赴考府学的阿谦,在望江楼凭栏伫立,极目远眺,身躯颀长,眉眼间自信飒爽,面对即使远离的兄弟祝酒词,他微微哂笑:兄弟先谢过了……
而眼前已落榜弃考的阿谦,自信依旧,神采依然。可那眼中多出的一抹难解的复杂,又是什么?
玖儿静静地迎视着他,微微失神。
“回来知道你心中有气,我反而感到无比喜悦。”卫子谦轻轻地道,唇边弧度温柔,小心呵护着此刻的氛围。
玖儿睫毛微颤,心头渐渐泛起了暖意。
午时飞窜逃离的画眉不知为何,在外头的林子里扑腾了一圈后,折返落在书房外的围栏上。它啾啾两声,头首偏倚,好奇地转向了窗棂的方向。
那一方天地内,黑俊的白衫男子手撑案台,微微倾身贴近另一侧端庄娴雅的豆蔻少女。他眼神专注而温柔,展开张扬的男性气息仿佛是一张网,似要笼罩住那抹馨香,不欲向外人泄露半分。
第57章 五 大开杀戒的卿墨(上)
靠得太近的面庞和越渐浓郁的男子气息,令卢玖儿的大脑和身体都触发了危险信号。
她正要伸出双手挡到对方脸上将其推开,只差那么一丁点距离时,卫子谦恰恰地别开了脸,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委屈地向她展开身上湿衣,求饶道:
“好阿玖,替我借套衣衫更换呗。不然真要得病了。”
卢玖儿唤来外头侯着的云霞,她应声后带着卫子谦去更衣。大约一盏茶时间,卫子谦换了一身粗布灰衣回来,乍眼远看着,倒如庄上的仆人一个模样了。
趁着天色尚早,玖儿安排了车驾送两人回省府城里去。
卫子谦顿时皱了眉头。“我不走,我们还未好好聚话呢。”
“连篇的鬼话,不聚也罢。”卢玖儿让人将卫子谦和卿墨塞上车,朝他挥挥手。
卫子谦见是如此,总不好硬跳下去死皮赖脸地扒着,只得高喊道:“那我先到城里见父兄,再到书院报到登记后,便过来找你——”
“这样的轻狂夫子,白鹿书院真是瞎了眼才会收用,不怕误人子弟么?”云霓小声啧道。
“说的是极。”卢玖儿听见,只盈盈一笑,道,“以此为鉴,云霓和云霞今天加抄《礼》两章,入夜前交给我审阅。”
“为什么?”云霓一惊,望向云霞。
云霞只眼观鼻,鼻观心地顺应道:“是,姑娘!”
“真不知道为什么?”卢玖儿收敛了笑意,定睛淡瞥着云霓,不怒而威。
真以为她被蒙在鼓里吗?
“什么时候起,你们都能替我做主了?”
她对人宽宏,但前提是在规矩红线之内,那阳奉阴违可不是什么好苗头,任由助长下去的话,终有一日会蔓延自焚。
“……对……不起,姑娘。”云霓摸了摸鼻子,怯懦低头认错。
她只想着小小的恶作剧,该是无伤大雅的。
卢玖儿迳自转身回到书房。未几,乌梅来到求见,跪在她面前请罪不起。
“姑娘,我一时猪油蒙了心,想岔做错了,还请姑娘责罚。”
玖儿俯视着她,心里百感交杂。“梅姐姐错在哪里了?”
乌梅磕头,道:“一切应以姑娘所想为己想,以姑娘所愿为己愿。”
卢玖儿亲自走近,将她挽扶了起来,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梅姐姐,你和石头哥都是庄子不可或缺的内外管事,丫头小子们都跟着你们在学待人接物呢。”
“姑娘……”乌梅红了眼眶。她也知道当下身受姑娘恩惠,却老想着旧主是不行的,而且还带着下人一道扭曲上意行事。“此等事情绝不会再犯了。”
“那好,此次涉及的人全部月例减半,由你执行和宣导,可有问题?”
“我会办好的,姑娘。”
卢玖儿点点头,拉着她到椅子上坐下。
这些年头,庄内宅务都是由乌梅一手主导操持,双手已满是风霜,思想和长相也是比真实的年龄要老上好几年。虽然前后都有增添一些丫环婢女,但训练来训练去,也就只有云霜在管事方面还算是能思虑周全、有板有眼,只是尚欠缺些经验火候。
前段时间粉蕊回乡探亲时路过,特地绕进来与乌梅聚话。当年五姨奶奶入了庵,几个大婢女都被遣回了主子娘家。粉蕊是其中一个。也该是那时候起,乌梅便开始有些心神不宁了罢。
“也该是怪我没多留意。”卢玖儿低低叹息,“那时候见粉蕊离开后,你的情绪便有些低落,我还想着许是依依不舍的缘故。梅姐姐你实话实说,是不是还有着其它事情?”
乌梅取出绢巾,轻轻地印了印眼边的泪意。她也不是想要瞒着姑娘,只是消息还没确定之前,不好让姑娘太多操心。
“粉蕊表面说是探乡途经,其实也是特意到南粤和省府两城探听七少爷行踪的。”
卢玖儿神色微讶。“行踪?”
戚博文不是在哪个山坳门派里习武吗?这才三年,这么快就学成下山了?
“说是逃出来的。”乌梅幽幽地道。
看来七少爷任性的脾气是三岁定八十,不会轻易改变的了。
卢玖儿安慰她:“你也别太担心,毕竟有了这三年的历炼,他也不是轻易就能被欺侮的小孩儿了。我通知‘天眼’帮忙留意一下,若是有消息,便马上传回来。”
天眼,是蔡志北一不小心发展起来的信息收集组织。
当年拐子帮被清理后,幸运的受害者便是跟着父母归家去了,但仍有一班无依无靠的少年孩童,他们的活计生生地横在了眼前。所以蔡志北找了卢玖儿彻夜长谈,筹了第一笔钱应众人所需开设‘快来钱’牙行。
而前期的‘天眼’,便是主要做人员的背景调查工作,一来是让雇主东家放心,二来也是替可怜人寻找家人。直到后来业务慢慢起来后,‘天眼’才兼顾了人、商、事三块的调查功能,并越渐发展成熟。
为了进一步掌握城里铺面变动的细节情况,石头是特意又出到省府城,到‘快来钱’找蔡志北商议,得到的消息却是疑点重重。
“人都搬走了?”石头心中一沉。
“准确地说,是大部分已搬走,还有少数人家留在城里,但都是缄默其口不敢多言。”蔡志北眉眼清冷,薄唇讽刺地弯起。
据打探的成员回报,那些人怯怕不安的反应太是熟悉了,应是受到了某些威胁或恐吓。
“现下只知道新主是北边的,有个买办下人透露曾经长时间待过禅城,已经派人去查了。”
这一年里陆续有店铺不断转手,为数不少,却未曾因此而导致铺价波动。可见,对方是很克制地在处理事情。
石头相信大北的执行力,他提醒道:“姑娘传话,小心谨慎切忌急进,莫让对方发觉了。”
蔡志北表情似是不以为然,却不明显地添了丝温度。“晓得了。”
卫五郎一直是卫家人的希望,举家财力和人脉去养着护着,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冀盼着终有一天他能扶摇直上捞个官位回来,一家子就能跟着鸡犬升天、鱼跃龙门了。
虽然这次流年不利落榜了,总会有些心灰意冷。但没关系,怎么说已经是举人之身了,先回来歇息放松喘口气,解决了婚姻大事后,就能全力以赴再去博上一博。
不是有句老话曰:先成家后立业,小登科后登大科嘛。
也之所以,卫子谦回到省府城的卫宅后,宅门前和城里三处铺子都大肆燃放鞭炮助庆,张贴红榜大字“东主有喜”,当天所有散客来店一律八折优惠。
当年戚宅家业没落,反而卫记店铺经营得越来越有声有色之际,卫大海夫妻便已辞去了职务,迁至省府城与家人生活在一起。卫子谦这一次回归,家里成员便真正圆满,开心之余饭也不做了,热热闹闹地拉大队直接到快活栈订了包厢,点了满满一桌佳肴野味接风洗尘。
卫二嫂是新妇入门,悄悄打量了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叔子。嗯,看着儒雅大方温文有礼,还是知书识墨的秀才,确是一位可托付终身的好男子。
她身侧坐的正是卫大嫂,本是忙着帮两个孩子布菜,没想到抽空瞅见这一幕,笑意吟吟地附到她耳边道:“淑娘想替五郎拉红线?”
卫二嫂抿嘴笑著称是:“娘家还有几位待字闺中的表妹,如此看着与五郎倒是般配。”
卫大嫂心里冷笑。般配?她也太瞧得起自家身世了。何况这宅里头兄弟和妯娌之间的事儿,不是东风压了西风,便是西风压了东风。若是真让她娘家姊妹又嫁过来,哪里还有自己说话的份儿?
“五郎的姻缘公爹与婆母早有安排呢。”卫大嫂面上不显,只熟络地取笑道,“淑娘别乱操闲心了,如今要务是尽快给二郎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呢!”
卫二嫂如每次一般不好意思,害羞地低头躲开这话题。
卫大海很是开怀,饭席上大笑不断,还喝了不少栈里的招牌好酒,酒精浓度高不易上头却后劲十足。卫子谦是席上的主角,在父兄的劝酒之下也饮了不少。但他在醉眼朦胧之际,还记得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见面礼,父母兄嫂侄子侄女们一人一份。
“五郎真是有心了!”家人们收到礼物,无一不笑逐颜开。
卫大嫂见到自家子女各收到个锦盒,里面是一样份量很足的铸金如意,不动声色地示意夫君看一眼。
“怎么了?”中年发福的卫大郎脸色潮红。他极是喜酒,今夜也是喝了不少。
卫大嫂低声道:“五郎出手真个阔绰,平日家里到底供养他多少银钱?”
“公中出的,哪里知道。”卫大郎夹了筷子肉到她碗里,细声暗自低叱道,“多吃少说,什么场合不清楚么!”没个眼色的婆娘!
卫大嫂不以为然。
这顿晚饭卫家的男丁都喝得醉醺醺,被家眷相互搀扶着家去的。
卫子谦这次回来得突然,宅里头一时没来得及布置,因此被暂时安置到客厢里头。
卿墨是外人,所以没有参加家宴。待得卫子谦被抹脸脱鞋脱衣,灌了醒酒汤什么的都处理完事,人也关门离开了后,卿墨这才步进了客厢,双手抱臂抬腿踹了下床上瘫软睡死的家伙。
“轻点儿。”卫了谦无奈地睁眼。
他是读书人,读书人!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起这般粗鲁的对待。
卿墨哼笑。“戏演得挺好。”
第58章 六 大开杀戒的卿墨(下)
“谬赞谬赞。”
卫子谦翻身起床,顺道用手扬起被子摊开,里面塞了软枕,外头再下了纱帐。
卿墨就手旁观,待得他再将房门关上落锁后,才到窗旁跃身而出。卫子谦随即跟上,反手掩好了窗户,乍看之下与关门闭户无异。
卫宅里除了厨灶和洒扫外,并无其它下人。因此现下夜深人静,各房人都纷纷洗漱安睡,并无人在廊下庭院走动。两人迅速穿过游走,顷刻便从侧门出了宅。
卿墨带着他去到了城郊山脚单独建起的猎户木屋处,入屋前抖开了黑色的厚披风将卫子谦整个身体藏在里面,另外给他戴上了全封闭只留两个鼻孔的黄铜面具。
这是带他装逼带他飞的节奏。
卫子谦默默地任他折腾,直至看见他也全副武装准备好后,才忍不住开了口:“……为什么面具你是青铜,而我是黄铜?”
这明晃晃的黄色,在黑色之中,可是很醒目的标的物哪。
“你是主使,我是监护。黄色为上,这是尊重你。”卿墨话语说得很溜。
但卫子谦怎么听,怎么就觉得不可信呢。
“放心,我起誓会用生命保护你,不必再作无谓的担忧。进去吧!”
卿墨右手放于内心还在纠结不已的书生后背处,稳稳地推着他向前走。
简陋的木屋内只燃了一支蜡烛,昏暗的光晕映照在墙上拉出四条黑影。一直负责探看外头情况的女子轻声提醒道:“来了。”
另外三个男人站起走向前,会同女子一道迎接进门的来人。但他们与两人的距离还是拉得很开,似是带着些许防备。
青铜面人站在黄铜面具右侧,从袖内掏出一枚令牌,沉声道:“主使大人在此,还不行礼拜见!”
为首的中年男子手上也有一枚令牌,恭敬地递上前,待两枚无缝地拼合在一起时,四人这才解除了戒备,深深地行下属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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