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凉亭里,铜锅子滚水沸腾。切得细薄的鲜红羊肉、兔肉各四盘,菜蔬两盘,一字摆开,围绕石桌放四张木墩子。
今天日头好,小凉亭的挡风帘子放下半截,不挡风,主要挡晴风院各处的眼睛。
谢明裳面向大门迎面坐下,鹿鸣、兰夏两个坐在左右,空出一个位子,谢明裳招呼顾沛过去。
顾沛踌躇地站在凉亭外:“娘子叫卑职来……吃铜锅子?卑职也有份?”
谢明裳往空位子上指,示意人入席。
顾沛大喜过望,兴冲冲钻进凉亭,道了声谢,拿起筷子直奔羊肉盘子而去。一筷夹起半盘子羊肉。
兰夏大翻白眼,鹿鸣忍笑不言语。
咕噜咕噜冒泡的铜锅子声响里,谢明裳提笔在纸上写:
【不罚你回朔州?】
“回娘子,罚过了。”顾沛边涮羊肉边叹气:
“打也打了,认错也认了,殿下罚的五棍都不算什么,昨晚我哥还加罚我……就为了一张床!”
兰夏插嘴:“娘子,我也觉得,抬一张好床给娘子,算什么错处——”
顾沛瞪眼道:“别乱说话!我知错了!”
其实早晨萧挽风叮嘱他去城外,找庐陵王妃传话,他隐约便知道,自己大摇大摆从庐陵王府扛出一张床的举动,多半打草惊蛇,扰乱了主上的部署。
或许主上的计划里,原本不会这么早回应庐陵王妃。
或许会晾个几日,等庐陵王妃沉不住气,再次遣人登门哀求。可以谈个更好的条件,榨出更多有价值的消息。
他头脑发热扛出一张床,导致部署打乱,和庐陵王府的合作提前摆上明面。也不知后续如何,对河间王府是好是坏。
顾沛越想越懊悔,低头闷吃,两盘羊肉薄片瞬间风卷残云,只剩下空盘。
兰夏瞠目瞪视空盘,鹿鸣忍笑说:“慢点吃,还有许多。当心烫坏了喉咙。”
谢明裳慢悠悠地写:【烫坏喉咙,说不了话,就得送回朔州大营——】
没等写完,顾沛就炸毛了:“卑职跟随主上出来,尸首可以送回朔州大营,活人不回去!”
谢明裳提笔写:【跟随你家主上出来时,可有听过归期?】
顾沛摇头。
边关大将被征召入京,兵马虎符留在边地大营,随行只带二百亲兵。大家都知道此行艰险。
跟出来的两百人,没打算活着回去。
顾沛边解释边喝酒,他喝酒姿态痛快,四两容量酒碗,一口闷整碗。
谢明裳今天请他吃铜锅子,一来看他倒霉,有安抚意味;二来,有话想问他。
她提笔写:【你在朔州时,可听过贺帅生平?】
顾沛精神一振,肉都不吃了。“朔州谁不知贺帅!”
看他的架势要从头开始描述,谢明裳赶紧抬手喊停。她最想问的其实只有一句。
【三千铁甲军、甲子马,还在朔州?】
顾沛“咦”了声:“娘子也知道铁甲军?折损不少,险些没了。”
原来,自从五年前龙骨山大败,铁甲军折损大批精锐。
后来萧挽风入主朔州时,军营大点兵,当年声名赫赫的铁甲军,居然点不齐一千人马。大批铁甲残破不全,堆于军库仓。
“殿下亲自挑选全州精锐,补充了一批新人。如今约莫两千铁甲军,大部分在朔州。”
大部分在朔州?
谢明裳听得稀罕,唰唰写:【少部分铁甲军去了何处?】
顾沛喝酒喝得比吃肉还快,几句对话功夫,一壶酒已经见底,开始喝第二壶。这第二壶酒是给谢明裳准备的,兰夏拦也拦不住,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
但顾沛喝酒上了头也有个好处,说话干脆,对谢明裳知无不言。
他抬手指自己:“大部分留朔州,少部分在京城啊。卑职就是,我家阿兄也是。跟随殿下来
的两百人,都来自铁甲军。”
谢明裳:!!
不止谢明裳吃惊地停下涮肉动作,旁边挨坐着的兰夏、鹿鸣两个,无不瞳孔巨震。
兰夏震惊指着顾沛:“你这傻大个居然出身铁甲军……不可能!”
顾沛不服气了。
“我怎么不能是铁甲军?少把人瞧扁了。铁甲军每年春秋两次军中大比,我次次排前三,我哥都打不过我。”
吃喝得热气上头,他喝到七八分酒意,居然还记得起身四处巡查,避免被人窥伺,走回来唰的把衣襟掀开,露出脖颈上挂的黑黝黝的铁物件:
“看,入铁甲军当天,殿下挨个亲自发下来的信物,非铁甲军没有——”
谢明裳起身,直接把他衣襟扯回去。
喝点酒就犯浑!胸肌都露出来了!兰夏鹿鸣两个都还没出阁呢。
她视线敏锐,一瞥之下,便看得清楚:
顾沛脖子上挂的黑色物件,是个小铁环。
工艺制作得古朴,黝黑色一圈精铁,外部雕刻雄鹰展翅的图案。
乍看是个不起眼的铁环,细看倒有七分像铁扳指。
谢明裳神色微微一动,忽地想起。
萧挽风的左手拇指上,也经常佩戴一枚类似的精铁扳指。
第96章 就不许动!
还好今日晴风院关门闭户,除了凉亭里四人,再无其他人,也不怕泄露动静。
小凉亭里继续吃喝。顾沛喝多了酒,话格外地多。一会儿嚷嚷:被挑选入铁甲军多不容易;一会儿又汪汪地哭,喊殿下别不要他。
鹿鸣小声对谢明裳道:“喝多了。人瞧着不开心,有几分以酒浇愁的意思。要不要拿点醒酒汤来?”
谢明裳示意她去。
晴风院里眼睛不少,王府两百随行亲兵都是铁甲军的事,可别醉后嚷嚷出去。
鹿鸣去小厨房里烧醒酒汤,兰夏留在凉亭陪伴谢明裳,满脸震惊,对边上自言自语的顾沛,还在小声嘟囔着:
“这不可能。”
谢明裳起了玩笑的心思,笑睨她一眼:怎么不可能了?你见过铁甲军?
兰夏咕哝:“娘子也知道的,我家里遭遇盗匪,爹娘没了。原本我也该一起没了的。”
“是贺帅救了我。”
谢明裳的目光里带出思索。兰夏家的事,她知道。
谢家几个贴身女使里头,兰夏是第一个送来她身边的。
当时她还在入关的路上,水土不服,整日整夜发低烧,坐马车又颠簸,吐个不消停。
兰夏刚送来身边时,便是个机灵的小娘子。据说家里遭逢盗匪,爷娘没了,阿兄年少养不活她,她自己做主和谢家签的身契。
那段时间中原乱的很。先帝亲征大败,天下流言沸沸扬扬,一阵子传“天子被突厥人俘虏而去”,隔一阵子又传:“天子败亡龙骨山”。
再过几日,流言变成了:“贺风陵叛变投敌,导致龙骨山大败。贺风陵乃是国贼!”
一时间,各地官府茫然无措,天下大乱,山林盗匪四出。
兰夏的家人,便不幸遭逢一股流窜盗匪,爷娘在家中遇害,年幼的她侥幸逃脱……
和贺风陵有什么关系?
谢明裳递过疑惑的一瞥。
贺风陵是她生父,兰夏应不知道的。
“家家户户都供有贺帅的年画嘛。”回忆太过深刻,以至于兰夏复述起来,依旧清晰,仿佛昨天刚刚发生的事。
十岁出头的小娘子,惊慌失措地爬进厨房灶台里,贴最里面的石灶壁躲藏。
厚厚的草木灰尚温着,她极力把草灰往外推,把匆忙撕下的贺帅年画紧紧抱在胸前。年幼的她相信镇子上的说法:年画驱邪。
一支长枪戳进灶台,在草木灰里乱戳。她眼睁睁看着年画被枪尖戳穿,拖了出去。
外头传来一声骂,盗匪扔下年画,转身走了。
“贺帅的年画替我挡了枪尖。”兰夏至今坚信不疑。没有年画,枪尖再探一寸,就会扎进她的身体。枪尖沾血,她还如何能活?
谢明裳提笔写:【当真有贺帅年画?】
“当然有了。”兰夏比划着:“家家户户,过年门上都贴。左边关公,右边贺帅。”
“后来不知怎么的被打成反贼,”兰夏眼眶微微发红,“我可不认。”
谢明裳的眼眶也隐约泛红,没再写什么,抬手摸了摸兰夏的眼角,抹去几点泪花。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的生父:贺风陵,当年在中原各地的威望是真的,民间爱戴也是真的。
大江南北,无人不识。声名显赫的大英雄,是否曾为他的天子和大义,背弃了他关外的妻儿?
肩头细微摇晃几下,隐隐头疼泛起。谢明裳知道,自己不能多想了。
她摇了摇酒壶里的残酒,倒出两碗,一碗递给兰夏,一碗留给自己。
【年画,能不能画出来?】
兰夏可不大会画。
抓笔在白纸上涂涂抹抹,隐约抹出个轮廓。讲解得倒是详细,就是描述的内容,和桌上画儿有点搭不上。
这坨墨汁是身体,贺帅英武,魁梧强壮!粗细不一的黑长条,那是贺帅手握的长枪。
最大的那坨墨汁?哦,战马啊。
兰夏总结道:“虽说画得不细致,但轮廓还是很明显的。贺帅跃马横枪,威风凛凛!”
“哈哈哈!”顾沛拍着桌子大笑,“这画的什么玩意儿!”
兰夏脸都黑了。
“呸!”她小声嫌弃说:“贺帅的三千铁甲军,神鬼无敌,多么威风!怎会有这种傻大个充数?”
铜锅子吃喝完毕,每人喝一碗醒酒汤,谢明裳盯着贺帅的年画发愣。
顾沛喝得上头,在亭子里嚷嚷:
“我做错了事,殿下开口把我送回朔州,没话说,认罚就是。殿下都没提,我哥偏要把我送回去!我不服!”
鹿鸣赶紧又倒醒酒汤。
“顾队副,你喝醉了。声音小点,大白天呢。”
兰夏撇嘴:“让他嚎。传到顾队正耳朵里,又要挨顿打。”
谢明裳在纸上写劝慰话,没奈何顾沛压根没留意。
酒意上头,越说越伤心。
“从小我哥就比我聪明,我只有这把子蛮力。都是我哥指哪儿,我打哪儿,我认了!”
“我哥文武双全,坐稳王府队正的位子,大家都服他!但我这亲卫队副的位子没掺水分,也是军里年年大比,次次前三甲的排名,实打实挣来的!”
顾沛嗷嗷地哭:“脑子发热,事先没知会主上,是我的错,我认!但我哥不能跟主上说我不配做王府亲卫队副啊!我跟主上来京城半年,每天带着弟兄们操练,打理王府大小事,我还在跟严先生学认字!我哥要把我扔回朔州,我不服……呜呜呜……”
谢明裳在纸上飞快地写:【你兄长担忧你,怕你在京中出事】
【呸,不是说你认字吗!看啊!】
顾沛压根没看见纸上的字。酒意上头,趴在桌上又哭又喊地耍酒疯。
兰夏看不惯,上去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把顾沛给打懵了。
“没见娘子在安慰你吗?顾队正更担忧你!”
兰夏火大道:“要我说,你这性子,在京城当真不好混!顾队正肯定怕你哪天脑袋发热跑出去,来个横死街头。与其把尸首扛回朔州,不如把你人先送回去。”
顾沛坐在原处发一阵懵,大喊:“尸首可以回,活人不回!”
谢明裳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起身唰得卷起挡风帘子。
挡什么风,再挡下去,耳朵要聋了。
四面挡风帘子卷到最高,鹿鸣担忧地道:“如此便不能遮掩声音了。晴风院周围来来往往不少人。娘子,吃饱喝足,散了吧。”
谢明裳起身往院门方向走。鹿鸣提前两步打开院门。
不想才开院门,抬头望见外头的景象,鹿鸣登时一惊:
“……殿下?”
院门外立着两个高大身影。萧挽风领着顾淮,也不知隔
道院墙听多久了。顾淮脸色铁青。
凉亭里的顾沛还在摇摇晃晃起身行礼,顾淮过去就是一巴掌,揪着衣襟出凉亭。
“喊痛快了?谨言慎行四个字,被你灌点黄汤就忘干净了?就你这副德行,谁敢留你在京城!”
顾沛还在呜呜呜地哭,反手把兄长抱个了满怀。“阿兄!”
“阿兄,我也担忧你,但我从不会想把你送回朔州!你信我一点啊~”
顾淮满脸的怒火消散了个干净,化作无奈神色。揪着人高马大的弟弟,拖一只灰熊般拖去萧挽风面前,“殿下,这小子醉了,卑职告退。”
顾沛还在口齿不清地喊:“把我送回去,你万一受了伤,手下哪个能顶上?留我在,我可以替你冲锋……”
谢明裳站在门边,眼看顾淮兜头拍了一巴掌,喝道:“闭嘴,还不够丢脸的?跟我回去。”顾沛嘟嘟囔囔地跟在阿兄身后。
两兄弟拉扯走远的背影落在眼里,谢明裳没忍住,抿嘴微微而笑。
初秋的阳光照在肩头,她感觉到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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