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冲阿兄笑了下。提前做好几手准备,有何不可行?
停满的五十辆黑篷大车,先赶出两辆,停在门外。
谢明裳走下台阶,和兄长每人坐上一辆大车。耿老虎领二十来名谢家护院,前后簇拥大车,耿老虎自己跳上头一辆车,亲自赶车出长淮巷。
此时四更正,天色还未亮,街上少行人。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往城南明德门来。
二十余人、两辆大车,汇集的声势可不小,守城禁军早早便察觉了。严阵以待,隔十丈距离就高声喊停,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不拘你们什么来头,京城戒严!禁出入!车马原地掉头回返!”
谢家人倒也不争执,把车停在城门下。
他们特意赶这么早时辰来城门下,当然是有缘故的。
四更末时分,天色将亮未亮……全京城的夜香车,此刻都往各城门处送。
观察夜香车的通行情况,是严陆卿的主意。
京城戒严的次数罕见。上次京城戒严,那要追溯到五年前,今上登基那阵了。
所谓“戒严”的严宽程度,从来都没个准数。这次到底是从严,还是从宽?严起来到底有多严,冲撞者是否格杀勿论?
谁也说不清。要通过观察而来。
凌晨固定出城的夜香车,是个观察的好机会。
挨家挨户整夜收集而来的夜香,送不出城去,那可要命。
停在路边的第二辆黑篷大车,车帘掀起小半截。露出一双清澈分明的眼睛。
谢明裳目不转睛盯看城门下的混乱。
守城禁军捂着鼻子翻检两回,放夜香车出去了。
京城不同街坊的夜香车,由不同的车把式赶来,气味一样的馊臭。禁军查验动作越来越快,陆陆续续放出去三四辆。
谢琅看在眼里,心里对这次京城戒严,也有个大致估量。夜香车都出了城,可见无事禁出入,有急事还是可以放行出城。
谢琅斯斯文文地上去求情。
“京城戒严,我等晓得厉害。我等乃谢家人,家父领兵驻扎城外,今日中秋,家里熬煮了一些肉食,送给家父过节,不知可否开城门?”
禁军一听便惊了,“谢帅家人?!”
不敢拿主意,飞奔而去。片刻后,城楼上匆匆下来两名中郎将。其中一个面生,另一个可眼熟的很。赫然正是有阵子不见的马步禁军中郎将,常青松。
常青松脸色不大好看。
京城戒严期间,看守城门的职责重大,每处城门配备两位禁军中郎将。他是副手,他身边的中郎将才是正的。
京城谁不知他跟谢家有交情?越有这份交情在,被众人盯着,越不敢当众徇私。
常青松高声寻谢琅说话。
“谢家给军中送食物?兵部犒赏的鸡鸭活物还在城东门压着,等宫中定夺。老实与你们说,物资轮不到谢家送。请回罢!”
谢琅回身把两辆黑篷车指给常青松。
“统共只有两车米面肉酒,哪里够送给军里做犒赏?谢家儿女记挂父亲,送些家里的中秋过节食物给父亲罢了。”
谢明裳从车厢里摸出一面旗帜,迎风展开,端端正正插去车头。旗帜上黑底描金绣了八个大字:
【羊羔跪乳,中秋思亲】
禁军里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常青松叹了口气,回头把同僚拉去旁边,低声商议:“做儿女的送两车吃食给自家父亲,孝心有加,此乃家事啊。和国事不相干的。”
同行的另一名中郎将姓钟,不怎么好说话。
钟将军反过来劝常青松。
“老常啊,谢家人送两车中秋吃食出城,你别揽事。送出去了,城外谢帅中秋好吃好喝一场,咱们兄弟俩没得好处,说不定还要落罪:送不出去,城外谢帅也就少吃一顿,咱们没坏处。好歹尽忠职守了是不是。”
常青松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半晌没说话。
两边正对峙时,背后长街尽头忽地传来一阵快马疾驰的呼喝声。几匹轻骑呼啸而来,在城门下急停在,喝道:“大长公主车驾马上便到!”
片刻后,鎏金宝盖大车缓行而来,前后打起仪仗,车前有女使不断洒水除尘,正是大长公主出行的架势。
两位中郎将眼皮子疯狂抖动。
怎么会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出城?怎么会专程从明德门出城?
拦,还是不拦?
两人踌躇未定时,大长公主的车驾已经到面前。
车中服侍的女使掀开窗帘,露出半截贵人侧脸。
大长公主今日说话算极客气的:“本宫出城上香,为国事祈福。此事已知会过宫里了。还请两位行个方便。”
钟将军心里嘀咕,“此事已经知会过宫里了”,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谁不会说?
正经犒军的上百车兵部物资,就因为未能从宫里得到准信,至今还堆在东门城下未放行;
这边出城祈福的微末小事,倒先得了宫里的准信放行?这些贵人的话,惯会唬人呐。
钟将军堆笑上前:“非常时刻,京城戒严,各门严禁出入。京城内也有几处极出名的道观佛寺可
供上香。还请大长公主殿下莫要为难小人——”
大长公主眉梢挑起,视线这才转过来,笑了声:“当真清闲日久,没人把本宫当回事了。这位将军,哪是本宫为难你?分明是你为难本宫啊。”
钟将军还在连声道“不敢”,大长公主懒得再理他,径自点出四个人名。
四名精悍护卫下马,二话不说,抓起马鞭围住钟将军,劈头盖脸一顿鞭子。
钟将军说起来也是堂堂从四品中郎将,被抽得满地乱滚。
常青松目瞪口呆瞧着,不敢上前拦。
“你们这些杀才。发下来的谕令分明是,‘非急要事禁出入’。到你们嘴里,怎么就成‘有事无事都严禁出入’了?”
大长公主隔一道马车帘子道:“本宫身为皇亲,哪会故意违令?赶在中秋,去城外名刹白塔寺上香,为国运祈福,为天子祈福。早晨专程入宫,知会过圣上了。——圣上手谕在此。”
车里扔出一本绢书。
不等手谕落地,常青松赶紧抓在手里,细细查实无误,钟将军鼻青脸肿地开城门。
大长公主的鎏金宝盖香车率先出城门。护卫、随邑,侍女,众多车驾马匹跟随前后。
更多的黑篷大车跟随在仪仗车后。
常青松震惊问询:“大长公主殿下的车队,怎会如此之多啊。”
堆得满满当当的米桶,肉桶,不见头尾,到底装了多少辆大车?
辰大管事跟随车队末尾压阵,闻声笑道:“去城外名寺祈福上天,求得是国运。供奉物哪能少?”
钟将军、常青松都不敢接话议论“国运”,呐呐道:“说得极是。”
钟将军被打得鼻青脸肿,形象难以见人,早早奔回城楼去。常青松独自留在城门下,心里默数车辆:四十八,四十九……哎?
他忽地一个激灵,留意到这不寻常的第四十九辆车。赶车那汉子眼熟,居然是谢家的耿老虎?!
常青松急忙定睛回望,谢琅果然已经不在街边。
谢家的车,如何混进的大长公主府车队?!
他再急看车队最末尾的第五十辆车,车里影影绰绰露出的少女身影……谢家六娘,谢明裳?
秋风吹过长街,掀起半片车窗帘子,露出谢明裳两只乌黑的眼睛。黑底金绣的八个大字在常青松面前一晃。
【羊羔跪乳,中秋思亲】
常青松咬牙。去他娘的,夜香车都能放出去,谢家人给谢帅送中秋饭食,如何不能放出去!
他背身挥挥手,示意谢家两辆车跟在后头,趁无人计较,赶紧出城!
浩浩荡荡五十余辆车的车马长队,出城便加速疾行,一口气驶出五里地才停在官道边。
谢明裳下车,快步赶来大长公主的车驾前,深深福身道谢。
大长公主撩起半扇窗帘,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睨她:“你这小丫头,敢拿我做出城幌子,胆子也是极大了。”
谢明裳唰唰地写:【殿下大恩不敢忘】
白纸黑字落在大长公主眼里,倒引来她一声轻叹:
“哪来的大恩?今日出城,举手之劳罢了。本宫也是自己图个安心。”
将士凯旋归来,疲惫饥饿,未曾受赏。人被挡在城门外头,犒军酒肉被挡在城内……今夜又正好赶上中秋。
仰头见明月,低头发牢骚。
大长公主幽幽地叹息:
“本宫怕,军营今夜哗变哪。”
谢明裳心里一惊。
她倒未想过这么深远。只觉得中秋佳节,不能亏待了将士,冷了将士的热血。
大长公主短短三两句便提起“军中哗变”。
萧挽风呢。
他被临时征召入宫议策,叮嘱她送酒肉饭食给父亲时,是否也想到了军中哗变的可能?
她这边低头思忖着,那边大长公主从细微喟叹中回过神来,开始上上下下打量面前的小娘子。
谢明裳的近况,端仪知道,也跟母亲说过一些。
“至今还不能说话?”
谢明裳摇摇头。
“请个高明的郎中来,给你看看?”
谢明裳连连摇头。
提笔飞快地写:【心病非病,郎中无用】
“你也是个不省心的。”
大长公主半是嗔怪半是怜惜地道,“我家阿挚跟你两个,说起来性子不像罢……折腾起人来,还真是半斤八两。没一个省心的。”
大长公主在车里换了个斜倚姿势,闭目道:“说起来,河间王算我嫡亲侄儿。这次你求上门来,我只当河间王托你求我。别担心谢家欠我人情,欠我的是我那位好侄儿。”
“你无需顾忌什么。过几日烦了我那侄儿,可以来我的大长公主府,跟我家阿挚一起住着作伴,你们两个小娘子互相折腾去。”
谢明裳听到一半便忍不住地笑。
大长公主说话虽不大动听,但言语间的关心几乎满溢出来。
她两只眼睛弯成浅月牙儿,盈盈福身谢过。
车马在官道边拆分两队,长公主的车驾继续往城东白塔寺而去。
四十八辆黑篷车脱离大长公主车队,加入谢家车队。
五十辆大车前后成列,浩浩荡荡地直奔城城东大军驻地而去。
谢明裳还是坐不惯马车。晃晃悠悠,叫人想吐,不久便赶紧换坐骑。
五十里不远不近,一路疾行半日,休息片刻,又奔马跑过一片野山林,远远地听顾沛喊:“月亮出来了!”
天色其实还明亮着。一轮圆月,早早从天边升起,仿佛挂在蓝色天幕的一抹虚影。
谢明裳山道边急勒马,出神地盯着那轮早出的圆月。
她思念父亲了。
众亲兵从身后赶上,正好看到前方马上的小娘子低头摸索了一阵,从荷包里摸出骨管。
时辰尚早,不急着赶路。她单手握缰绳,沿路溜溜哒哒,散漫地吹起乐音。
骨管悠悠。
那是一首众人之前从未听过的陌生的曲子。
谢琅从不知妹妹会吹骨管,吃惊注视良久。
天色黯沉下去。黄昏暮色渐浓。顾沛跟在身边嘀咕:“娘子,换个曲儿。来来回回都是这首,吹了能有三四十遍?耳朵都生茧子了。”
谢明裳才不理他,继续吹自己的。
眼下,她满脑子都是这首不知名的奇异曲儿。来回吹三四十遍,碍着谁了?
前方出现岔道口,一面山林,一面高坡。小道居中通过。
路边远远地停着几匹人马,形貌有点像巡视轻骑,刚从山林间钻出,顾盼敏锐。
“前头是不是军里的探哨?”耳边传来耿老虎激动的声音,“探哨现身,大军或许驻扎不远。我们上前问问?”
谢明裳停下骨管,正凝目往路边细看,头顶上方忽地传来一声炸响般高喝。
“哪个在吹关外的骨管?”
有道人马停在半山坡,居高临下,看不清来人面目,只看见魁梧的身形。路边停的四五匹轻骑迅速奔上山坡,簇拥来人。
被轻骑围在当中的魁梧将军,隔得老远,火冒三丈地吼:“唢呐笛子笙管不够你们小子吹的?!”
官道上二十余名谢家护院齐声勒马。谢琅仰头凝望。
谢明裳骤吃了一惊,惊完又大喜,手一翻,把骨管飞快藏荷包里。
她也跟阿兄那般仰起头,注视山坡上横刀立马的老将军片刻,唇角翕动几下,滚热的泪意瞬间涌上眼眶,又被飞快眨去。
她认出来人了。
毫不犹豫,拨转缰绳,拍马直冲山坡。
那边谢崇山还在远远地骂:“车队杵在路中央作甚?停路边!吹骨管的小子是哪个?籍贯何处?何时去的关外?给老夫报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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