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翘挣脱父亲的拉扯,回身跪倒在母亲面前,心中极度歉疚。
毕竟,这是生平头一次,她主动舍弃了母亲。
“娘……”
谢二婶眼神发直,瑄哥儿的哭闹在她这处罕见地失了效。
她把瑄哥儿塞去女儿面前,逼问女儿:“你当真要你爹?不要你弟弟?你弟弟不会拖累你一辈子。拉扯他五六年,他就长大了。等你弟弟长大了,娘家有人撑腰,你嫁去夫家才能抬得起头。”
谢玉翘深深地低下头去,大礼伏地,哽咽道:“孩儿对不起娘。对不起、对不起瑄哥儿。”
谢二婶嘴唇颤抖起来,咬牙说,“好,好。”当面抬起手掌。
谢玉翘肩背一颤,直觉要挨打,强忍着跪倒不动。母亲的巴掌没有落在身上,却抚过她头顶乌发。
谢二婶紧抱着哭闹的小儿子,揪着女儿头发凑近她耳边,急切地说:“听着,你谁都别选,索性带着何妈妈出城去!千万别选你那老子!他只会祸害你!你带何妈妈回老家还有活路,你跟你老子同回去,那老货铁定把你高价卖了!”
谢玉翘瞳孔剧烈震颤,听母亲飞快又急促地附耳叮嘱她。
“你老子说话没一句真的!他偷拿你两块金饼,从头到尾瞒着我不说!三块金饼,我只见到两块!那老货外头有不止一个姘头!指不定拿你的金饼,贴给了哪家姘头!他在外头烂赌烂嫖,这么多年我忍着不说。以后没我盯着,他更肆无忌惮,你随身带的钱财,跟着他,你半文钱都留不住!”
谢玉翘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难以置信,“我爹爹他……”烂赌烂嫖?外头有不止一个姘头??拿她的金饼,贴了外面的姘头?!
谢二叔隔几步等候片刻,感觉不对,喝道:“你个老货,跟女儿嚼什么舌根!”
谢二婶把泪花恶狠狠憋回去,急促对女儿继续吐露:“他一直嫌你在京城嫁不出去,丢他的人,要把你带回老家许配人。”
“他自己的原话说,哪家出的聘礼高,就嫁哪家。我死活不肯,老家那些名堂我还不知?聘礼出越高的,都是白发老头娶续弦,继子们的年纪比你还大!莫怪我这两年催你催得凶。你在京城嫁出去了,你老子也就不会打你主意了——”
谢二叔冲过来又搡一把老妻,拉扯谢玉翘起身:“玉翘,别理她,跟爹走。”
谢玉翘泪眼模糊。几乎失去站起身的力气。耳边是瑄哥儿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水雾朦胧的眼帘里,一个窈窕身影起身挡在谢二叔面前。
谢明裳抬手拦阻:“二叔,别拉扯五姐。五姐的袖子都要被你扯破了。”
谢二叔手上松了几分力气,还不肯放开女儿,讪讪说:“不会。这不是眼看着要四更末了,等天亮了不好出城……”
谢玉翘猛地爆发了。
她一下子挣脱父亲的拉扯,扑到谢明裳身上:“我不走!我留下!”
谢明裳并不意外,轻轻地回抱一下五姐,盯住面色焦灼的二叔。
“玉翘自己不愿意走。马车空出来了。”
她无事人般询问:“现在登车的只有二叔自己了。二叔独自出城,可使得?”
谢二叔想也不想,连声道:“使得,使得!”
谢明裳扬声吩咐:“送二叔独自上马车。人自己要走,我这做侄女的留不住。”
紧闭的厅堂门打开,谢二叔一刻也等不得,伞都不要了,疾步往大雨里奔。
谢玉翘木然坐在木椅上。谢二婶抱着儿子哭,边哭边骂,“老天无眼啊!六娘,怎么我们娘儿三都留在京城里,那老货却独自送出城了呢。他带走了我们二房所有的细软啊!!”
“二婶莫急。”谢明裳慢悠悠说:“车不是还停在前院么。叫人把细软箱笼拎下来便是。”
说着便扬声吩咐亲兵去车上抬箱笼。
大雨里传来谢二叔的叫喊声。
“别动细软箱子!留下几个!至少留下一个箱笼!我随身钱袋子连雇车费用都不够啊!六娘,给二叔留一个箱笼——呜呜呜。”嘴里又堵上布了。
谢明裳仿佛压根没听见般,给五娘和自己的茶杯添热水,低头啜了口温香的茉莉花茶。
“还是那句话,出城避祸的未必是好事,留下的未必是祸事。”
“二叔坚持独自出城避祸,就让他出城。至于二房的细软么,当然留给二婶你们娘三个。”
她放下茶盏,“谢家家务事乱得很。劳烦常将军了。河间王府筹备了几车军用粮草物资,天明送去城外大营,马车出城的正当理由便有了。”
常青松一拱手,“如此甚好。”大步走出厅堂外。
谢明裳吩咐备车,把二房的细软箱笼提进王府马车,准备送回谢家。谢二婶千恩万谢地抱着瑄哥儿出门上车。
抱着儿子走到门前,谢二婶脚步忽地一顿,回头望向厅堂里垂头坐着的女儿。迟疑片刻,喊:“玉翘,跟娘回去?”
谢玉翘忽然捂住了脸。
人仿佛被触动了什么关窍,从木椅上滑下去,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第110章 有钱在城外好办事。
谢二婶等了片刻,等不得女儿来,喃喃道“这丫头犟什么?瑄哥儿沉得很。瑄哥儿,我们去车上等阿姐。”不再等候,当先出门去。
谢明裳蹲在大哭不止的玉翘面前,“今夜一场好戏,看清了?”
谢玉翘完全看清了。
父亲心里没有他们,连瑄哥儿也没有,一颗心只塞满了他自己;母亲心里也早没了父亲,满心都是瑄哥儿,偶尔留一星半点边角地方给她。
谢明裳安抚地拍了拍五姐的手背。
“有没有发现?你娘对你,和对她自己,其实是一样的。”
谢家二婶,从头到尾没提出过,她自己上马车。
二婶这样的妇人,早习惯了把男人放在前头,夫君指望不住便把全副心思扑在儿子身上。遇事不假思索地舍弃自己;也同样如此地要求她的女儿。
和二叔争吵不休,也
是为了维护她儿子。
谢玉翘含泪道:“遭逢这样一对爹娘,是我的命。”
谢明裳极干脆地道:“你爹娘的性子,这辈子改不了了。你别指望他们改。下面你打算如何?还回谢家去?”
谢玉翘坚决地摇头。
经过今夜一场闹剧,她彻底看清了,也彻底放下了幻想。
“我盘的两间城南铺子,有一间带小院子,可以住人。原先没想好,要不要带着何妈妈过去住……”
何妈妈是玉翘身边的管事妈妈,二房入京时便跟随她。这么多年不离不弃的,也只剩个何妈妈了。
“想好了?”未出阁的女郎搬出去自立门户,容易惹人非议。谢明裳慎重地多问一回。
“母亲弟弟还在家中,你搬出去另住,耽搁你的婚事。”
谢玉翘早已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过许多回了。
“我的婚事……那是我娘想要的。”
谢二婶这辈子过得不甚如意。乡下时还不觉得,入京之后,谢家两房住在一处,谢家两兄弟一个天一个地就不提了。就连大房的妯娌、儿女,也处处把二房比成了泥。
谢二婶年轻时残存的那点心气,全用在最美貌的小女儿身上,指望女儿高嫁,指望女儿的夫家是个人人称羡的公侯门第,她这乡郡出身的妇人,出门也有足够夸耀的东西了。
谢玉翘入京这五年,处处讨好母亲;但母亲想要的,却偏偏是她这女儿家给不了的东西。
直到今夜,谢玉翘终于看得清楚,想得清楚了。
“我娘想我高嫁。我之前也想过高嫁入国公府,如何风光……”谢玉翘自嘲地摇摇头。
裕国公府的蓝世子,当面斯文温雅,在她眼里仿佛皎月一般的人物,谁知道背后第二张面孔,叫她心惊胆战!
之后又传出行刺河间王的大消息,其中真假,她连问都不敢问。
“自家爷娘两个,我都花费了十几年才看清楚……当真嫁入京城的高门深宅,背后蛛网似的勾连。不说各房主子了,家生仆婢都有几十上百个。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我要何时才能理清楚?”
谢玉翘如今彻底冷静下来了。
“你说的对,明珠儿。小船经不起大风浪。留在家里跟母亲同住,我娘不会歇了让我高嫁的心思。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说动大伯娘,给我寻个京城的高门第,让夫家帮扶瑄哥儿。”
玉翘噙着泪笑了笑:“我娘对我这女儿还剩点怜惜,不让父亲毁了我,知道也就够了。我打算带着何妈妈去铺子里住。”
说得坚决,显然决心已定,谢明裳不再拦阻。
“等你的新铺子开张后,我这边拨三五个亲兵,每天过去转一圈,把场面撑起来。新铺子容易招惹不长眼的地痞浪荡儿,若有痞子敢惹是生非,痛殴一顿扔去街上。”
谢玉翘感激地道谢:“再好不过。”
这边处理妥当,那边严长史冒雨匆匆走来。
王府这几日准备好的五车军用粮草物资,米面,冬衣,稻草,帐篷,紧急装车。顺便把谢二叔塞进车厢深处藏着。
以王府名义拉去城外,交付河间王兵帐下。
“都是些不牵扯军械的粮草辎重。自家花钱筹备的,大战前送去军营,谁也挑不得刺。”
严陆卿指着账簿上的最近一项大入账,“黄金三千两,折合白银三万余两。我们要不要一起送去?”
谢明裳惊讶地取过王府账本翻了翻,“前两天还赤字,怎的突然就盈余了?这笔三千两金的大入账哪来的?”
严陆卿凑近两步,低声吐出四个字:“庐陵王妃。”
“哦。”谢明裳恍然。
庐陵王被朱红惜的案子牵扯进去,至今还等着萧挽风开口求情,从大狱把人捞出来。
庐陵王妃上次登门谈好的价钱,似乎是二十万两银?
“这是第一笔定金。”严陆卿指着三千两金的入帐,
“庐陵王妃传话说,庐陵王完好无损地从狱中脱身,尾金如数支付。”
“叫她等着吧。”谢明裳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决断:
“你家主上在城外,缺人又缺钱,上头还有个裕国公压着。趁今天车马出城,这三千两金即刻送去他手里。有钱在城外好办事。”
严陆卿同样如此想,一拍即合。
三千两金装进两个小木箱,拎起极为沉重,箱子本身却不大,混在辎重里并不起眼。避开谢二叔那辆车,塞去后头辎重车成堆的帐篷里。
常青松亲自押车,五车粮草辎重自河间王府侧门出,直奔城南明德门而去。
————
城外东郊。头顶天幕电闪雷鸣。
时辰已到清晨,大雨中的天色依旧黑黢黢一片,仿佛黑夜。
京城东郊临时驻扎的大营里,桐油火把四处点燃,把一顶中军大帐映照得纤毫毕现。
萧挽风坐在大帐里。
身披软甲,配腰刀,脚下厚底马靴,两条长腿散漫地屈伸出去,侧对着帐子里的中军主帅。
这个姿势算不上恭谨。
“所以,老国公的意思是,”萧挽风缓缓拨弄拇指上的精铁扳指。
“本王任前锋,领两千兵马北上,对抗突厥两万轻骑。”
“老国公领两万精兵,于京畿按兵不动?”
裕国公干咳几声。中军大帐居中摆放的这把虎皮大帅座椅,他感觉坐得不大稳当。
突厥轻骑弓马强悍,他也不想只拨两千兵马。奈何宫里天子开了御口,他又能奈何?!
裕国公只求今日糊弄过去,把面前这尊大佛送出中军帐。
“突厥攻破云州南下,但轻骑人数不可能有两万之多。”
裕国公起身指向大帐中央的沙盘,“突厥这次分兵三路。如果每路兵马都有两万之多,岂不是汇集了六万骑兵?突厥人没这么多精锐。”
“老夫大胆推测,必定是前方探哨报来的兵力有误。殿下,放心领兵。”
萧挽风凝视着沙盘上的三路黑色小旗,唇边带嘲弄意味。
“如果探哨报来的兵力无误,南下云州的突厥轻骑,确实有两万之多呢?本王领两千兵北上,以一当十,只能以身殉国了。”
裕国公连声道不可能,伸手划向京城以北的渭水沿岸,拍着胸脯发誓:“老夫领两万精兵坐镇后方,必驰援之!”
萧挽风一哂,站起身。
“前锋营两千精兵,我亲自挑选。”掀开帐子走出中军大帐。
前方不远处,冒雨站着个等候的人影,有点像顾沛。
萧挽风凝目望去,可不正是顾沛那小子?顾淮也在,兄弟两个正低声嘀嘀咕咕。
“殿下!”顾沛听到动静,猛一抬头,兴冲冲小跑过来。
“卑职奉娘子的吩咐,押送五车粮草辎重前来大营。都是王府自己筹备的辎重,请殿下收用!”
顾沛从怀里掏出一本尚带着体温的账册。萧挽风接过,随意翻了翻。
米面一车,冬衣百件,稻草一车,帐篷五十顶……
翻去第二页时,他的目光凝住。
黄金三千两?
“藏在五十顶帐篷下头。”顾沛悄悄比划着:“两个小木箱,卑职亲自盯了一路,刚刚转交给阿兄。”
萧挽风听在耳中,并不作声,若无其事翻去下一页。
目光又凝住。
铁骑五十人??
“站住。”他喝住转身欲走的顾沛:“五辆辎重车,多少人押送出城?”
顾沛如实回禀:“娘子说,这趟物资贵重,要我们多出点人手。卑职点了五十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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