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在自家穿得随意,一袭百褶长裙斜搭在长榻边,拢着披帛,斜睨一眼自己女儿。
“听说谢家小六娘进门就被你拉去房里嘀嘀咕咕,闭门两刻钟都不见你们出来?把自家那点破事给抖落完了?”
端仪在母亲面前不敢造次,站起身告罪。
“女儿心里憋闷,憋不住就……略说了几句。母亲不要怪罪明珠儿。”
谢明裳跟着起身,举手立誓:“大长公主殿下知道的。我记性不大好,出门便忘了。”
大长公主喷笑得几乎呛咳起来。
“好容易开口说话了,你又咒自己忘事?”
她是听闻过谢明裳最近不少动静的。这小娘子折腾起来可不轻!也亏得她那好侄儿扛得住。
她抬手点点自己女儿,对谢明裳说:
“无需多虑。今天本宫召你来,只想当你的面,有句话说给阿挚。做娘的话,很多时候不中听。阿挚若听不进去,你身为她的好友,在旁边看得清楚,劝她一劝。”
殿里两位小娘子屏息静气地听训。
“为娘毕竟多活了二十年。活到如今的年岁,眼睛比你毒。阿挚,你看上的那君家小子,只有个皮囊光鲜;里头装的货色,比你父亲更靠不住。”
“记住五个字,快刀斩乱麻。忍一时痛,胜一世祸。”
大长公主抿了口酒,挥挥手,“说完了,下去罢。”
端仪还在发愣,谢明裳轻轻一扯她,两个小娘子福身行礼,退出殿外去。
临出殿时,谢明裳若有所思地回眸。
大长公主独自斜靠在金碧辉煌的榻上,仰头饮尽杯中酒。
第108章 闲荡几圈,镇定人心。……
雨势越下越大。
谢明裳撑伞出门时,短短几步下台阶便淋湿了裙摆。
大长公主府几名仆从冒雨追上来,捧四本极名贵的墨菊,小心挪去马车上。
“看我这车上摆满花盆的架势。”谢明裳好笑地跟兰夏说,“大长公主殿下太大方,这下真成了上门讨花儿了。”
载满名贵菊花的王府马车一路招摇回程,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看了去。
走着走着,兰夏扯住随风乱摇的车窗帘子,纳闷地嘀咕:“来时挤满整条街的车马队伍,怎么不见了?”
谢明裳注视大雨中的长街。
不知从哪处城门下排到城北大街来的车马长龙,确实消失了大半,现今只零星剩下几十辆。
谢明裳直觉不对,叫来几名跟车的亲兵,吩咐他们询问缘由。
问来的缘由大出意料之外。
原来之前问话的几家管事把她的话传回主家后,有几家多事的,一路跟她的车,跟去了大长公主府。
回来便绘声绘色描述,谢六娘子没说假话,闲暇无事登门做客,端仪郡主亲自迎出来,两位小娘子秋日赏花呢。
大长公主府今日兴许闭门设赏花宴?总之,一盆又一盆地往车上抬名贵菊品……
听说两家相约闭门赏花,如此闲情逸致,丝毫不见大军压境的惊慌失措。
排在城门下的许多辆马车便纷纷散去了。
谢明裳啼笑皆非:“如此说来,我应该每天约了端仪出来,在大街上闲荡几圈,镇定人心——”
她忽地闭了嘴,视线回望马车。前后摆满的八个大花盆枝繁叶茂,在雨中也极为显眼。
“好个大长公主殿下。”
难怪追出来又送了四盆墨菊,把河间王府的马车塞得满满当当,走在街上,扎眼得很……
确实拿她镇定人心了?
天边亮起刺目闪电,雷鸣震响,站在雨中的跟车仆从们忙不迭地躲避。
谢明裳并不畏惧雷电,反倒把车帘子全掀开,任由大雨随风洒落身上肩头,对临街屋檐下躲雨的众马车方向喊话:
“下这么大的雨,急于出城,又去何方呢。河间王领兵镇守京畿,京城稳固,诸位回家罢!”
轰鸣大雨声里,清脆的嗓音一遍遍高喊:“京城稳固,无需惊慌。”
“诸位回家罢!”
街边躲雨的马车掀起帘子,雨帘中露出许多张迟疑的面孔。
来自四面八方的数百道目光,注视着大雨中满载花盆的河间王府马车从街上驶过,转入小巷,往城西长淮巷王府方向扬长而去。
一辆接一辆的马车静悄悄离开队伍长龙,回返各自府中。
……
“今天好大的雷雨啊。娘子赶紧换身干净衣裳。”
河间王府门前,鹿鸣小跑着迎上前,撑开大油纸伞,遮住肩头衣摆湿漉漉下车来的谢明裳。
不止肩头淋湿,发尾眉梢也沾湿了雨水,浓密的长睫毛沾满水汽。谢明裳在秋天罕见的滚雷声响里快步上台阶,眨了下眼,一滴雨水滚落下脸颊。
就在抬脚进门前夕,耳边一声咔嚓巨响,天地间白光刺眼,仿佛银色巨龙坠落地面。
门前众人齐齐被惊得一震,同时停步回头,震撼地注视北边落下的雷电。
刺眼的白光在视野里闪过瞬间便消失。
天地间的落雨声依旧响亮。
有眼尖的亲兵指向北方惊呼,“刚才那道雷劈到什么了?那边是不是在冒烟?”
谢明裳凝目望去。
瓢泼般的雨帘里,升腾起一股不祥的浓烟。
刚才那道惊天动地的雷一定劈到了某处屋宅……北边烧起来了。
——
“承乾宫走水!”
宫人们冒雨奔跑大喊,无数脚步往承乾宫方向急奔而去。
天子内殿失去了往日的静谧。除了震耳欲聋的雨声,时不时还传来呼喊声,奔跑声,禁军将领发号施令的叫嚷声。
奉德帝坐在殿中,林相坐在对面。两人手谈的棋局,早已停滞不下。
秋日雷雨罕见。
被雷劈大不祥。
而今日不仅被罕见的降雷劈了殿室,引发走水。被雷劈塌了一个角的殿室,居然是皇城东边的承乾宫。
承乾宫,俗称东宫,储君居住之寝宫。
奉德帝手执棋子,此刻的脸色仅仅“难看”两个字,不足以形容。
大雨中逐渐响起某种嗡嗡的奇异声响。
雷击殿室不祥,宫里急请来城内几处皇庙的数十名大和尚念经做法事,外加几家出名道观的数十道士打礁做法。
此刻两方人马齐聚承乾宫,佛家道家各施法术,上百来人的念经打礁声响彻天地,盖过了雨声。
奉德帝面色稍显好转,啪嗒,手里迟迟不落的黑子,终于落在棋盘上。
他语气沉沉地道:“朕昨夜梦到他了。”
“短短几日功夫,惑星现身天幕,又出了雷击殿室的恶事。林相,朕在想,是不是镇压得不够?被他逃出鬼门,化作惑星过境,犯我紫微。”
林相郑重起身拜下:“圣上龙气在身!区区惑星,妖异也,如何能犯得龙气正统?陛下担忧镇压得不够,等这次突厥事了,再遣人去关外施法,多镇压一两道即可。”
奉德帝喃喃道:“不错,朕乃真龙天子,龙气在身。他即便转生成惑星,也是妖异。”
耳边的做法打礁声越发地大了。铜锣钟磬木鱼之声嗡嗡不绝。
桌上棋盘收起,摊开北境舆图。
天子的另一名心腹:裕国公,冒雨急入宫,当面阐述军情。
“陛下请看,这次突厥三路发兵。除了每次必走的凉州、朔州两条老路之外,今年的第三路,走的是云州。”
“谢崇山领旨急赴凉州,人马已出京畿。凉州有谢帅镇守。”
“唐彦真离京更早,人马已到朔州。凉州有唐将军镇守。”
“云州被突厥人攻破。”
“陛下无需忧虑。老臣和河间王领旨镇守京畿,已经点齐人马,整装备战。老臣打算领两万精兵过渭河,摆阵渭河之北,防御突厥——”
奉德帝突然打断裕国公。
“你打算领两万兵,摆阵京畿以北的渭河岸边……你把河间王留在京城外?”
裕国公一呆,偷觑天子阴沉的面色,心神电转:
“不不不,河间王他……他领五千前锋,另有安排!”
奉德帝阴沉的面色缓和少许。
“让他做前锋
。五千兵太多,给他两千即可。”
“行军布阵时记住:任何时候,他在前,你在后。若河间王有不臣之心,你可当场斩之。”
奉德帝在雷鸣大雨中站起身来,手放在裕国公肩头,重重地一拍。
“蓝卿,你是国之重器,受朕之信重。千万莫忘了,你的身后,站着京城,站着朕!一步也后退不得。”
裕国公喏喏退了出去。
殿室里没有点灯,风雨中显得昏暗憧憧。
六七岁大的男孩儿,身高不过四尺,打扮得却如同小大人一般,拘谨地站在殿门外行礼:“皇叔父。何事相召孩儿?”
奉德帝召侄儿进殿,吩咐点灯。
御案上摆放着两张画像,点起灯来,便看得清晰了。
“来,商儿,看这两副画像,你可认得?”
男孩儿踩着小碎步无声无息地走近,仰头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
“分别是……五叔叔,和谢老将军。侄儿听说过他们,打仗都极为厉害,是我朝的大功臣……”
“错了!”奉德帝厉声冷喝,吓得小孩儿浑身一个哆嗦。
“你的好五叔,伪装腿疾,意在欺君,其心叵测。”
“谢崇山此人,表面老实,内藏奸宄。领兵耗尽朕的国库,依旧放脱了辽东逆王,不知其居心!”
“识人不清,你可知错!”
男孩儿吓得浑身颤抖,趴伏在地上,两只小手交握在额头,颤声道:“侄儿知错……知错了。”
奉德帝面色和缓几分,把人拉起,指着画像。
“此二人居心难测,朕却迫于形势,不得不让他们领兵,不得不继续拉拢他们,封赏他们。朕身为天子,坐于高处,孤家寡人的境地,又有谁懂得。商儿,你可听得懂朕的难处?”
男孩儿呆呆地望着画像,什么也说不出。
奉德帝厌烦起来,斥道:“子肖其父!把这蠢货带下去。”
殿内影影憧憧,奉德帝的面前摆放着三张画像。
除了先前摆出的两张,第三张画像的眉眼,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男童。
面目画得细致,赫然是刚刚被逐出殿外的小男孩儿。
“惑星犯境,夜犯紫微。雷击承乾殿,大不祥。”
奉德帝独坐在暗色殿室,自言自语。“大兄,可是龙骨山镇压不住你,你逃出来索命了?”
“你这蠢蠹!倚仗着比朕早生了一年半,占据嫡长子的名头,处处占先!”
“朕御极五年,河清海晏,哪处不如你?你有何面目出现在朕的梦中?向朕索命?”
“你化作惑星,犯我紫微……哪个乱臣贼子,听从于你这妖星?”
窗外雷声隆隆,电闪不绝。
*
风雨大作,夜晚寒凉。谢明裳大半夜没睡。
前院外书房大晚上的灯火透亮。王府的防卫布局图被她拿在手里,研究了一晚上。
“留守王府的人统共没五十个,防卫各处的亲兵倒留了八十个。哪用得着这么多人护卫?”
她召来严陆卿,商量说:“留三十亲兵,调拨五十个出城罢,跟随你们主上。”
铁甲军的威力不容小觑。去战场上,多一个重骑护卫,便多一分杀出重围的力量。
严陆卿不同意。
“主上临走前交代,娘子这边若出了事,留下的人以命抵罪。”
京城内若出大事,八十重甲兵出其不意,还能往城门外冲一冲。
只剩三十兵,冲什么阵?
“还是带入京的人手太少了。”严陆卿叹了口气。
“若能带一千铁甲军来……”
谢明裳唇角一翘,似笑非笑:“带一千铁甲军入京,造反呢?”
当初贺风陵威震天下的渭水大捷,大破两万突厥骑兵的致胜之战,也就用了三千铁甲军。
严陆卿咳了声。造反两个字也是能说的?
“娘子,有些字眼……心里想想,嘴上莫提。”
大半夜的,王府防卫布局图搁在桌上,对着捉襟见肘的兵力分布,半夜睡不着的王府长史也抓来一把南瓜子,啪嗒啪嗒地猛嗑。
谢明裳嗑瓜子的动作突然一停,说:“你家主上的铁扳指,被唐将军送回来了罢?我又见他套拇指上了。铁扳指为信物,朔州大营忠于你家主上的精兵,调动不得?”
严陆卿连连摇头:“目前我们只是未雨绸缪,暗中谋划提防。娘子这主意,明着造反啊。”
谢明裳:“……”
严陆卿琢磨了片刻,也提出个主意:“看守南边明德门的常青松常将军,和谢家交好。走他的门路……”
谢明裳摇头:“他自家满门几十口,都在京城里。”小事可寻他,大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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