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惊地几步转回山崖边,瞠目望向空荡荡的山道。
没有监军。
车里还活着的监军,随马车一起被推下了山崖。
也没有信使。
中箭昏迷的信使,几个剩下的活口,和尸体一起被抛了下去。
只剩几匹马还活着,被王府亲卫牵着走回山坡高处。
为首一个亲兵带几分歉意,把缴获的最健壮的一匹马儿领来谢明裳面前,抱拳低声告罪:
“娘子见谅。严长史临行前吩咐过。紧
要大事,不留活口。”
“若早知道信使队伍走得这么慢,至今还在关内,没惊动谢帅那边,弟兄们来就好了。”
亲兵越说声音越小,“惊吓到娘子,是我等的过错。……坏了娘子的心情。”
谢明裳没应声,接过缴获的马儿缰绳,抓过一把豆子喂食,摸了摸马脑袋。
牵马下山途中,她回身深深地看了眼被彻底打扫干净的山道,踩镫上马。
众轻骑无声无息地返程。
刚刚发生一场血腥截杀的深秋山道静悄悄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第116章 蹲路边,看一眼。……
出征第二十五天。清晨。
萧挽风取出贴身收藏的薄册子,翻去末尾,在四个完整的“正”字旁边,第五个“正”字重重划下最后一横。
晨光渐亮,今日无雨。涛涛大河在远方奔流不止,彻夜回荡。
自从朔州大营增援的兵马会师后,战局大变,前锋营开始主动追击。四日七战,七次大捷。战线往北推进四百里。
水流汹涌的黄河渡口边,身后的主力兵马追上了前锋营。
这次出征的领兵主帅:裕国公,传信要见萧挽风。
中军帅帐临时设在山谷间,萧挽风带来的三百亲卫被拦住。他只带顾沛一个随身亲卫,掀帘子走进大帐。
大帐里站满了这次出征领兵的大小将领。
裕国公坐在虎皮帅座上,神色笃定。他手里握住了萧挽风的软肋,不怕对方不服软。
“河间王,好胆略。好战功。呵呵,好大的胆子啊。”
萧挽风站定中央,目光扫过大帐,没给他准备座椅。裕国公坐在大帐中央,抬手笑指他:
“镇守朔州大营的铁甲重军,无诏令而被你私调出朔州,证据确凿,按军法当斩首。河间王有何解释?”
萧挽风挑眉:“老国公打算治萧某之罪?”
“犯下如此大事,老夫想替你隐瞒,也隐瞒不得啊。你身为宗室王,轮不到老夫治罪,但也不能任你继续领兵下去了。”
几名大帐亲兵上来卸刀,萧挽风任他们取走腰刀。
裕国公打开准备好的文书,当众高声念道:褫夺萧挽风身上前锋营大将的任职,即刻押回京师受审。
萧挽风冷眼听着。
“押回京师受审”几个字语音落地,大帐里响起一阵骚动。几名将军急站出来跪地请命。
其中一个性子急的大声嚷嚷:“前锋营出征不到一个月,七成战死!统共只有两千兵力,没有铁甲军助阵,如何能大捷!大帅,又要骡子跑又要骡子不吃草,天底下也没这道理——”
不等嚷嚷完,裕国公沉着脸一挥手,几名亲兵上去把那大喊不止的将军架出大帐。
大帐里安静下去。无人再请命。裕国公满意地吩咐:“来人,把河间王绑了。押出去,备囚车。”
萧挽风一摆手,“慢着。老国公,私下里说几句。”
众多将领环绕,孤身入大帐,卸去兵器,仿佛猛兽被拔了牙。裕国公并不怕眼前这只没了牙的猛兽暴起伤人。
两人之前可以密谈,现在依旧可以密谈。
他今日故意大张旗鼓地当众抓人,本就打算占据上风,私下再谈的时候,开出更有利的条件。
突厥人大溃败,眼看要被赶回黄河北岸,河间王的战功是压不住了。他身上私调铁甲军的罪名也实打实地瞒不住。
裕国公早想好了,回京后以主将的身份替河间王求情。换取河间王开口承认,自己的爱子蓝孝成并不曾参与行刺案,把人尽快捞出大狱……
萧挽风几步站在面前,阴影笼罩下来。
出征不到一个月,大小二十余战,他明显地消瘦了一圈,浓眉压眼,面庞轮廓更显锐利,气质也更加得不像京城里的宗室贵胄……像旷野里游荡的野狼。
此刻,萧挽风站在大帐长案前,黝黑的眼睛带出某些奇异意味,眼神幽亮,直勾勾地盯在他脸上,仿佛被他的眼神扎穿了个大洞。
裕国公被盯得发毛,心里发狠。
气焰如此嚣张,还没到谈条件的时候!等把人押进囚车,回京前夜,再跟他谈!
他往后坐了点,冷冷道:“眼下没什么可谈的。河间王,受缚罢。你认罪受缚,老夫再和你单独——”
视野急剧变幻。砰一声闷响,裕国公的额头狠狠撞去桌案上,鲜血糊了满眼满脸。
一片血红色里,他听到了吱嘎吱嘎的切割声响。
大帐里死寂无声。鲜血喷涌流了满地。
片刻前还气势凌人的出征主帅,裕国公,脑袋被重重砸去桌上。萧挽风一手按住他,从长靴里取出早备好的匕首,当所有将领的面,利落一刀切开了裕国公的气管。
一刀一刀,吱嘎吱嘎地切,用一把割肉食的精光锋利的短匕首割下头颅,拎在手里。
无头尸身砰然倒地。
裕国公麾下一名亲信,终于从噩梦般的场面里猛地醒神,大喊拔刀!
“逆贼!!!”
与此同时,帐外等候的顾沛也闻声猛冲进帐,疾步上去挡住对方,同时拔刀横斩!毫不含糊把对方一刀从肩膀劈开。
血水喷溅。亲信的尸身也闷响倒地。
大帐后方砰地一声响。萧挽风把裕国公的头颅割下,随意往桌案上一扔,自己站在大帐中央,环顾目瞪口呆的众将领。
“确实是逆贼。裕国公此国贼,秘密勾连辽东逆王,图谋叛国,证据确凿。”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扔去地上的无头尸身边。
“前线查获的辽东逆王密信,裕国公投敌叛国。辽东逆王许诺他,事成后封王。”
几名大将冲过来查验密信。一时半刻间,哪分得出真假?
但有心细的将领,细想裕国公这次领兵出征,确实处处透露古怪。
前锋营只拨两千兵马。坐视前锋营和突厥主力在前方胶着死战。前锋营战死七成,几次求援,中军拒不增援。
河间王领前锋营,于绝境之下反败为胜;突厥人尚未驱逐出关,裕国公反倒急切地把河间王召来问罪……
如此想来,果然有通敌叛国的大嫌疑!
中军大帐里短促的打斗很快结束。顾沛刀势猛如烈火,裕国公几名心腹亲信被砍杀殆尽,其余十余名将领默不作声看着。
鲜血缓缓流淌过满地尸体,血河隔开两边,一边立着十余名将领,一边立着萧挽风。
其中一名将军打破寂静,沉声喝问:“军中还有两万精兵,失了大帅,仗还没打完。河间王打算如何?”
萧挽风道:“仗还没打完,继续打。军中两万精兵交予我手里,全歼突厥主力。”
又有个天生一双虎目的将军追问:“当真能全歼?大帅……”他不自然地瞥了眼裕国公的尸首,改口:“大长公主当初誓师时,也只要求我等:将胡虏驱逐出关,护我河山。”
萧挽风站在满地血水里,声线极镇静而笃定。四日七战,七战七捷,他有笃定的底气。
“全歼突厥,不放一个出关。胡虏不灭,誓不归程。”
提问的两名将军出列,单膝跪地行军礼,掀开帐子走了出去。
之后陆陆续续有将领出列行礼,一一起身出帐。其中一个留短须的偏将眼神闪动,低头跟随众人出帐。
萧挽风盯着那短须将军的背影,吩咐顾沛:“他是裕国公身边亲信。杀了。”
顾沛追出去把人按倒在大帐外。片刻后,提着血淋淋的头颅回帐子。
帐子外传来惊慌的呼喊声。萧挽风从怀里取出一份名单,一式两份,一份张贴去大帐外示众。
第二份拿在手里,问顾沛:“名单上的人尽数清理干净,不在名单上的人不能枉杀一个。若你兄长还在世,这差事
会交给他办。如今交给你,你能办得好?”
顾沛眼眶倏然发了红,忍住泪意,高声道:“可以!”
萧挽风把名单递给顾沛。带来的三百亲兵迅速搜捕清理裕国公留在军中的心腹。各路将领冷眼旁观。
裕国公死不瞑目的头颅依旧摆在桌案上。
萧挽风坐去虎皮帅座,取过帅印,摩挲了几下印章的白玉虎头。
————
谢明裳从兰州回返。
回程不赶时间,行程放缓,十五个日夜入固县。
到了固县这处,已经极靠近京畿地界了。十月深秋季节,满地落霜。
回程这一路,她陆陆续续听到许多的传言。有说前锋营大胜的,也有说损失惨重的。听来听去,还是大胜的传言比较多。越靠近京畿,前方大胜的消息越笃定。
固县这处的军情消息最为新鲜。打探消息的亲兵强忍激动:
“大胜!大获全胜!击溃突厥主力于黄河北岸!捷报已经飞报入京,大军正在分批返程。第一批凯旋将士据说这两天会路过固县。”
“娘子你看,沿路搭起的彩篷子,都是县衙新搭起来的,县衙在准备犒军物资,等大军回程路过时献上。”
谢明裳多问了一句:“前锋营大胜,还是中军大胜?打听到细节没有。”
亲兵脸色的激动淡去三分。
“只听说中军支援前线,前锋营和援军会师于黄河,兵力大壮,这才有了大胜。至于具体的论功行赏……”
最大的功绩,到底归于增援的中军主力,还是浴血而战的前锋营?
牵扯太多,外人说不准。
“都传说凯旋大军这两天会路过。娘子,我们要不要……”
谢明裳环顾周围一张张期待的面孔。
“固县休整两天,等一等,看一看。若能等到回返大军最好,等不得的话,我们先进京。”
——
当日,十几轻骑歇在固县驿站附近的农家。
谢明裳单独坐在农家土屋里,晃了晃竹筒。
竹筒当然是空的。里头要紧的调兵令,被她藏去了别处。
爹爹对朝廷的忠心,谢家人都清楚。这份忠心能不能被善用,难说。
她想留个证据,以后必要时,让爹爹亲眼看清楚。
凉州兵马不动。急调谢崇山一人返京。
谢明裳默想,调爹爹一人返京。朝廷准备启用爹爹,对付哪方?
这几天她睡得不大好。
时不时的就会想起,掉下山崖的马车,空无一物的只剩血迹的山道。山间下的小雪。
原来关内九月也会下雪。但短暂的山间夜雪,比起关外的鹅毛大雪来说,太细小了。
有时候半夜睡不着,她会起身吹起骨管。
一行轻骑歇在山野的时候多,骨管幽幽咽咽,在旷野传出老远。除了有时会吵得同行人睡不着觉,其他倒不碍着什么。
她有时想,这些天在忙什么呢。奔波千里,截杀了一车队的人。
其实只为拿走调兵令。
但为了夺取调兵令,需得灭了在场的所有活口。
严长史叮嘱灭口,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兰州山道的行动,已经是损失最小、最好的结果了。
为什么心里难安?
今天歇脚给足了铜钱,农家在忙着杀鸡招待。隔墙听到农家儿子小声嘀咕:“爹,少杀两只,咱家就这四只母鸡。好歹留一只。全杀了心里难受。”
农家爹在训斥儿子:“人家给了半贯钱,能换多少只鸡!杀了招待贵客,这几只鸡就不算白死,你心疼个啥。安安心心地杀鸡!”
安安心心四个字传进耳朵,分明谈论的事绝不相干,却叫谢明裳心里微微触动。
那日山道上,她一箭重伤信使,抢夺调兵令,下手毫不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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