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挽风把手上的书信收起,以镇纸压回桌面。人从窗边阴影里走来厅堂。
“吃饭。”他当先撩袍坐下。
谢明裳整理好身上衣裳、踏进这道门后,便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桌上有道新鲜熬煮的鱼羹放在桌面当中,以砂锅盛着,香气浓郁扑鼻,青葱段在乳白汤里沉沉浮浮,她起了些食欲。
桌上有荤有素,萧挽风吃喝得动作并不快,切了块炙烤羊肉,缓缓地咀嚼
。再夹一筷子菜蔬,却又不吃,搁在盘子里。
比起他自己用食,看她进食的兴趣似乎更大些。
谢明裳自顾自地喝羹。
鱼羹的滋味确实鲜美,汤色乳白,有三分像母亲家里做的鲈鱼豆腐羹的味道。
她又舀了两勺,放下碗。
京中做客的规矩,主人不放碗筷,客人不好放,停筷失礼。谢明裳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她今天纯粹不想讲规矩。
王府之主的胃口果然被她提前放碗的动作打扰,举着筷子,神色淡了下去:
“吃两口便饱了?”
谢明裳:“有话直说。叫我过来何事。”
对面继续动筷夹菜,夹了菜蔬他自己还是不吃,放在谢明裳的碗里:“说过了。”
“说什么?”
“吃饭。”
“……”
谢明裳觉得古怪,古怪里又带诡异。澄澈的眸子垂下看自己的碗,思忖着。
吃饱喝足了再发作?
河间王今日的胃口看起来不怎么好,吃喝并不快。她在等候当中多看了两眼,留意到他的头发湿漉漉的,鼻下传来皂角的清香。他又沐浴过了。
萧挽风自己用了半碗饭,见谢明裳始终不动筷,夹给她的菜蔬原封不动地留在碗里,并未动怒,更没有她想象中的发作,只平静地问她:“喜欢喝鱼羹?”
整瓮鱼羹推了过来。
谢明裳:“……”
第25章 狠狠咬住侵入的手指,就……
这顿饭吃得诡异。
萧挽风放筷后,亲兵奉上两碗茶汤。顾淮也在这时进厅堂,奉上一张密密麻麻的字纸。
萧挽风看完,顺手折起,依旧以镇纸压在桌上。
“宫里派来的四个女官,和你有怨?”
谢明裳没搭理,慢慢地喝了口茶。入口清香,像家里自制的舒缓安神的茉莉花茶。
“仇怨最大的是哪个?”
第二句问话时,顾淮行礼退了出去,谢明裳才意识到在问她,喝茶的动作一停。
萧挽风的手搭在实木桌上,并不催促,视线甚至都不望过来。
但一个身躯精悍强健的盛年男子坐在对面,影子笼罩大半个桌面,即使人不言不语,只坐着就觉得压迫。
谢明裳不喜欢被压迫。她起身走出那片影子,站在立灯架边上。
“仇怨最大的,当然是为首的章司仪了。年纪长,心思深,几人以她马首是瞻。怎么,我当面告状,殿下能替我除了她?宫里调派来的女官,殿下打狗不看背后的主子?”
萧挽风的视线从窗外的合欢树荫转过来,不置可否。
“吃饱了?回去歇着。”
顾淮进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谢明裳往书房门外走出几步,忽地回头,唇角嘲讽地翘了翘:
“但这座河间王府里和我仇怨最大的,哪是她们几个,分明是殿下啊。寥寥几句言语,拨动后院的女子们互恨互斗,殿下坐在场下闲看热闹,心情可舒爽了?”
书房里没有动静。
萧挽风坐在长桌后听着。
这不是他第一回被谢明裳当面嘲讽了。或许早有准备,他望过来的目光波澜不兴,仿佛山雨欲来前的暴风眼的宁静,右手缓缓摩挲着左拇指的铁扳指。
谢明裳心里微微一跳,升起古怪的直觉。再撩拨两句,面前这份伪装的风平浪静就要掀起,露出底下噬人的爪牙来。
她转身便走。
顾淮只把她送出小院窄门,在门外等着送她的却是顾沛。
“六娘子。”顾沛叹着气说:“殿下心情不好,少说两句惹他吧。天都黑了,阿兄奉命大晚上的罚人,下手轻了重了都不妥当。”
河间王心情不痛快,王府晚上再次动刑,对于谢明裳来说,倒像等候的靴子落了地。
她早就觉得,沐浴后的浅淡皂角清香不适合河间王,跟他这个人的感觉十分不搭。
晚上下令动刑的举动,跟河间王这个人就很搭配了。
谢明裳又把身上微乱的衣裙皱褶压平,腰间系着的玉佩穗子打理整齐,把浓黑发髻间的两把玉梳抿了抿,做好直面迎接暴风雨的准备,平静问了句:
“打谁。”
她居住五日的敞阔庭院里,十来个石灯座和周围廊子悬挂的灯笼尽数点亮。
顾淮站在庭院中央,沉声喝道:
“奉主上谕令,四位女官看顾谢六娘子不力,犯失职之罪。每人杖十。”
四名女官从各自屋里被拖出庭院,两两分组地趴在长凳上,布巾堵了嘴。
这次责罚用的不是军棍,而是内院罚人常见的木杖。
谢明裳穿过庭院时,杖行刚刚开始,亲兵开始计数:“一”,“二”……
她迎面看见朱红惜凶狠的视线。如果人不被压在木凳上,必定扑上来撕她的脸。
这也是一头表面伪装得宁和雅淡的恶兽。
撕开外表那层驯化的温婉伪装,便能露出底下的狰狞爪牙来。
河间王府后院有这几个蹲守着,还好五娘没跟来。以谢玉翘的软性子,三五日就被这些恶兽们吞吃得骨头都不剩。
谢明裳脚步丝毫不停地穿过庭院,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沉闷击打声。
计数声不停歇:“四”,“五”,“六”……
河间王没当场把她拖出去打死,多活了一天,是好事。
河间王被她气得不轻,却找四名女官的晦气,是好事。
女官们挨了十杖,明天必然不能变着花样折腾她了,是好事。
感觉明天会是个好日子。
不等外头打完,谢明裳蒙头便睡了下去。
——
这个梦做得很长。
她很久没有做雪山的梦了。
太阳高挂在雪山顶上,映照得冰川闪闪发亮。山脚下冰冻的河流冰层融化,清澈见底的水流平缓流淌,像闪亮的绸缎子,温柔地包拢山川林海。
她在梦里化身为一只花豹,身形矫健,飞奔如风。她停在清澈的水流岸边,舔舐够了甘甜的山川雪水,愉悦地“嗷呜~”一声,纵深长跃,瞬间便跃入了大片胡杨林中,追逐慌张奔跑的黄羊。
身后传来同样慌张的奔跑声,追来的却不是跑昏了头的黄羊,而是同类。
一只毛色稀拉的小黑豹歪歪斜斜地在山林里奔跑。跑得笨拙,时不时地被树根磕绊到。她稍微放慢脚步等了两回,那笨蛋又摔了。
她不耐烦地甩下同类,往前纵身一跃。跃过胡杨林树梢,越过大半个山头,直接扑倒了黄羊。
……
谢明裳睁开眼时,依稀还能感觉到梦里喉咙间的血腥气。
黄羊被她咬破了喉咙,花豹尖利的牙齿刺破血肉,鲜血汩汩地流淌过喉管……
她撑起身,捂着喉咙低低地咳了起来。
梦里的雪山景象壮美,化身为麋鹿花豹的感觉其实很不错,但梦境的走向有时让人一言难尽。
喉咙干渴得厉害。
她咳得满嗓子都是血腥气。
初夏的晨光映进屋里,天已亮了。垂下的描金帐子外头,影影绰绰闪过两个窈窕的影子。
谢明裳隔着纱帐冷淡地看着。
身子骨不错,也不知是四位女官里头的哪两个。昨晚才挨了板子,今早居然还能无事人般站在屋里,照常服侍。
相看两厌,却不得不相见。心底满怀怨憎,表面笑脸迎人。
只想一想,屋里的空气都仿佛淬了毒。
“今天不必你们服侍了。”谢明裳靠着床头,沙哑道:
“有人问起,便说是我吩咐的,不想看你们的脸。都走远些。”
屋里的两个身影却并没有走远,反倒靠近几步。
有个陌生的少女嗓音怯生生地说,“娘子的声音有些哑,可要喝水?”
谢明裳诧异起来,听声音居然不是女官中的任何一个。
“你们是谁。”
“奴等原本就是王府里的人,平日负责守后院一小片林子。原主人搬走得匆忙,把奴二人漏下了,新主人昨晚寻了奴来伺候娘子……”
又是原主人,又是新主人,什么乱七八
糟的?谢明裳听得不大明白,但她懒得深究了。
总归是这河间王府里的人。
“不许过来。”
她沉沉地又睡了过去。梦里四处撒欢儿的感觉太好,她不太想醒来。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在耳边喊她,轻轻地推她,试图把她从睡梦中叫醒。她闭着眼不愿醒。
既然推不醒她,便有人试图把她扶起身喂水。
她紧咬住牙关。
瓷匙撬不动嘴唇,温水顺着尖尖的下颌滑落下去衣襟。
有人慌忙拿来细布巾手忙脚乱擦拭一通,她闭着眼不搭理。之后不管如何地喂,始终喂不进一口。
耳边嗡嗡的,许多人在屋里同时说话。依稀有个少女嗓音带着哭腔回禀:
“拒绝进食饮水,从早晨到晚上水都未喝一口。灌也灌不进……”
有个声音低沉地说了句什么。满屋的人声都消失了。
一只有力的手臂挽住她的后背,半搂半抱起身,又有人拿汤匙抵在她唇边,试图喂食汤水。
她反应很剧烈地闭拢嘴唇,把瓷匙顶了出去。
汤水沿着唇角漫溢。
味道苦涩里带清香,像家里配置的虎骨药酒。谢明裳心里惋惜地想,可惜了,药酒好贵的。
想归想,嘴唇依旧紧紧地闭拢着。
从她迟迟不愿自梦里醒来的一刻,有些事便注定了。
在谢家时,家里有爹娘兄嫂,有兰夏和鹿鸣。他们照顾着她,她回应他们的照顾。
哪怕入宫那段日子,身边还有五娘玉翘。谢玉翘依赖着她,她回应着玉翘的依赖。
但此时此刻,身在河间王府,她既看不到前路,也不剩下任何留恋。
她抗拒河间王府后院的一切,包括药酒,包括她自己。
她不属于这里,她自有归宿。
有手指试图撬开她的嘴唇。她反应同样剧烈地闭拢嘴唇,咬紧牙关。
咬的太紧,几乎耗费她全部的力气。探进来的手指却同样地坚持,持续地试图撬开她抿紧的唇,打开牙关。
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住侵入的手指,就如梦中咬住黄羊的咽喉。
喉管真实地尝到了鲜血的血腥味。
狠咬住不知多久,直到咬不动了,她的牙关才微微松开一条线。
受伤流血的手指停在原处不动,仿佛被咬得躺倒不能动弹的驯服猎物。谢明裳在半昏沉间也觉得很满意,牙尖又微微地松开一点。
有条柔软温热的东西从牙关松开的缝隙顶了进来。
送进苦涩回甘的药酒。
第26章 他性子酷烈得多
谢明裳半夜惊醒过来。
仿佛眼前移去纱雾,身体重新开始运转。
她感觉到了空荡荡的肠胃饥饿,喉咙干渴,身上难受。她止不住地咳嗽几声,翻了个身。
床上翻身的动作骤然停顿在半途。
她身边躺了个人。
室内昏暗,放下的帐子外头留了一盏油灯。灯光小如黄豆,映进床里,只模糊地映出男人宽阔的肩背轮廓。
男人背对油灯侧睡着,面朝着她。一只手臂还压着她散乱的发尾。谢明裳翻个身的功夫,发尾就被扯到了。
咳嗽的动静已经惊醒了睡在身边的人,男人倏然睁开眼。
两人在近距离面对面,她太惊讶,对方睡梦中骤醒,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只彼此互视着。
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谢明裳认出了对方的脸。鼻梁高挺,浓眉朗目。河间王萧挽风哪怕在睡梦中,神色也显出压抑,唇角抿起,并不显露片刻的放松宁和。
喉咙里的咳嗽压不住,她放弃了翻身,又翻了回去,面朝着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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