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男人却撑起半个身子,从上方俯视过来。
影子瞬间压近,把谢明裳的头脸和大半个肩膀都笼罩在阴影里。从她平躺的角度,轻易看到了萧挽风线条分明的下颌轮廓。
谢明裳不喜欢被人打量,更不喜欢被从头顶压迫的感觉。她把被子拢起蒙住头脸。
下一刻,人却被从被子里挖出。纱帐撩起,灯光照进床里。她抬手挡住黑暗显得刺目的光线和打量。
“渴了?”相比于强硬的动作和仔细审视的目光,萧挽风的声音过于和缓了,和他这个人的感觉十分不搭。
室内只有他们两人。萧挽风没有喊人服侍,自己披衣下床,寻茶盅倒温水。
男人宽阔的肩背离开了帐子,压迫感跟随离去。当他站回床边时,压迫感随着阴影回来。
谢明裳靠坐床头,注视着男人的动作。
谢家出的一场祸事,像撕开了京城高门彼此刻意维持的体面,魑魅魍魉,原形毕露。
河间王在她面前,至今还维持着外表的体面。
对她的态度,不像对待一个罚入宫里、宫宴赐下带回府的美人,倒仿佛还把她当做二品枢密使家的女儿。招待她的方式,仿佛招待同僚家里登门做客的千金。
昨晚召她过去用饭,表现得平和风淡,疏离中自带界限。对她的挑衅也并未雷霆发作,只拿四个女官杀鸡儆猴,轻轻放过了。
之后,半夜不声不响入了内室,和她同床共枕。
表现得仿佛丈夫照顾病中的妻子,并不假手于他人,亲自披衣起身,沾着水汽的温水盅递到她干裂的唇边,甚至还很耐心地等待了一阵。这场面让人觉得讽刺。
她推开水杯。
小半杯水泼湿了被褥,杯盏咕噜噜滚落地面。
谢明裳垂着眼,把鸭绒被费力地又拢去肩头,裹紧了些。
“别费劲了。”她沙哑地道。
“早和殿下说过,把我弄回来取乐,你找错人了。”
她捂着嘴咳嗽几声,喉咙火烧火燎:
“……还不如那天直接把我送回家去,是不是?”
灯火摇曳,萧挽风的影子在灯火微风中也在微微地晃动。
他站在床边,面容笼罩在大片阴影里,锋锐的眉眼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居高俯视的一双眼睛灼灼幽亮,叫谢明裳倒想起了梦里见过的雪地灰狼。
站在山崖高处的头狼的眼神,大抵是这样幽亮野性的。
无欲则刚,无所求,也就无所惧。她平静地说出从第一次见面心里就搁着的想法:
“殿下的眼睛,真像虎狼啊。”
萧挽风站在床边俯视下望。
对于不动听的言语,他显得无动于衷,只淡漠道:“你回不了谢家。宫里并未把你放归,谢家留不住你。”
谢明裳被两句话刺了一下,倏地抬头瞪视。
两边无声对视了片刻,萧挽风却又问她,“你不喜我看顾你。想要谁来看顾?”
“不必看顾我。”谢明裳躺了回去,又拿被子盖住了头。
萧挽风转身离开内室。
离去的步子太大,带动起风,熄灭了那点如豆的油灯。内室陷入黑暗。
谢明裳在床上翻来覆去。
她想回到美梦中,化身麋鹿、花豹,随便什么动物都行,总之绕雪山一圈做个告别,只可惜始终无梦。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透过窗户碧纱,细细点点的阳光映照在纱帐上。
谢明裳躺在床上,依旧满喉咙的血腥气,抬起手,注视着映上手背的模糊日光。
这是她在河间王府的第七天。
屋里又站着两个窈窕的身影。她这边一动,外头便察觉了,两个身影停下洒扫动作,同时转向床边。
“别动帐子!都退下。”谢明裳喝道。
帐子外的人却并未听话退下,反倒快步靠近。
床边的那个听到动静,转身抢先掀开帘子:“娘子醒了!”
那声音极耳熟,清脆声线满怀惊喜。谢明裳吃了一惊,原本向着床里的视线霍然转向外侧。
掀帘子探头进来的,赫然是兰夏。
谢明裳这回的吃惊比睡梦中被满喉咙的血腥气惊醒更甚,居然一下子撑坐起身,抓住兰夏的手:
“你怎么来了?谢家——”
“谢家好
好的,我们都好好的。郎主和大郎君把罚银筹得半数了,十万两送去兵部,圣上恢复了郎主的车骑大将军封号。”
“辽东王的叛军听说过了河,逼近虎牢关下,京城人心惶惶,传说什么的都有,还有大户人家往南逃难的。许多贵人前来拜访我们郎主,劝郎主请战出征,讨伐逆王。”
兰夏憋狠了,竹筒倒豆子的冒出大段最近发生的事都不带停歇,末尾没忍住,弯出一句哽咽。
“大家都好好的。只有娘子你,怎么来河间王府了……”
另一侧的帐子也被撩起,鹿鸣探头进来,噙着泪又噙着笑,冲着床头坐起的谢明裳深深福身。
“我们服侍娘子更衣。”
谢明裳靠坐在床头,难得露出几分茫然。大清早的,脑仁一阵阵地发疼。
“我来河间王府是宫里的意思。你们两个来河间王府做什么?身契的事,母亲没和你们说?”
兰夏和鹿鸣互看一眼。兰夏忍不住嘀咕。
“夫人说了。娘子把我们两个的身契烧了,放我们出府。然后呢?我们就该收拾收拾东西走了?我们两个从小跟着娘子到大,娘子原来没把我们当谢家人。”
谢明裳抬手缓缓地捏眉心,她恨不得自己还在做梦。
眼前这两个在梦里出现,梦醒了还能踢回谢家去。
“亏得你们不是谢家人。你们要是谢家人……咳咳咳……”
喉咙太干渴,说了半句便再也说不下去,捂着嗓子咳嗽起来。
兰夏慌忙捧着茶盅来。
“刚才听娘子说话,声音哑得厉害。快喝点水。喝完了再慢慢说话。”
谢明裳就着兰夏的手喝了半盅温水。
原想喝两口润润嗓子,好好地骂一通这两个扎进虎狼窝的傻子,再把人劝走。
谁知干渴已久的嗓子就像干涸开裂的土地,碰着水源就止不住地吞咽,直喝完了整杯才停下。
她呛咳了一阵才继续往下说。
“……你们要是谢家人,现在还陷在宫里哪处旮旯哭呢。谢家这艘破船漏水,做谢家人有什么好,放你们出去有什么不好。还来河间王府,我娘叫你们来你们就来了?没见过河间王当街杀人,还是没听到外头挨板子?”
鹿鸣捧着衣裳站在床边。
她向来话少,但说出口的都是深思熟虑千百遍的话。
“说来说去都劝我们走。娘子去寻杜家的当夜,郎主早打通了关节,有意放娘子出京城。那夜娘子为何不走?娘子对谢家不离不弃,我们也对娘子不离不弃。同样的事,娘子做得,为何我们却做不得?”
兰夏叉腰道:“对!我们哪里是夫人吩咐过来的?说句不客气的,我们又不是夫人院子里的人,想跑早跑了。我们担忧娘子才来的。”
谢明裳点点头:“你们不是奉命过来,是担忧我才来河间王府照顾。你们的心意我听得清楚,但你们明白河间王府是个什么地方?”
她抬手指窗外:“你们过来时没看到院子厢房躺着的四位女官?说起来还是宫里派来的人。两天前,她们四个在庭院被人捆着打板子,血腥气半夜才散了。”
兰夏不以为然,“打板子算什么。郎主在家里有时火气上来,还会拿军棍亲自罚护院呢。”
谢明裳心里泛起一点后悔。她和五娘夜去梨花酒楼的那趟,怎么没带上兰夏呢?关门清场的血腥场面,没叫她亲眼见识一回。
“河间王和我爹爹不一样,他性子酷烈得多。你们来得太莽撞了。”
*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三位小娘子同时闭嘴。
虚掩的门被人敲了敲,顾沛在门外道:“卑职奉命送朝食。”
鹿鸣和兰夏警惕地站在两边,谢明裳坐在床沿,注视着顾沛带几名亲兵送进朝食,忙忙碌碌地摆放碗盘。
这一切仿佛几天前某个早晨的重现。
最明显的变化,屋里取来清粥布菜的,换成了鹿鸣。
第二个变化,顾沛的话比他兄长顾淮多得多。
“娘子尝一尝粥的味道。冷了热了,哪处不合口味,直接跟卑职说,我命人端回厨房去重做,娘子莫要摔碗。”
谢明裳耳边听着顾沛絮絮的叨念,心里想着冯喜。
面甜心苦。口蜜腹剑。
有兰夏和鹿鸣在身侧,她未说什么,任由顾沛摆好朝食,把桌上冷掉的茶水换成热水,领人退下。
兰夏大着胆子把人送出院子,栓好院门,关好房窗,三人闭门说话。
药酒葫芦显眼地挂在床头,鹿鸣清晨进屋便看见了,眼见谢明裳的气色不对,只靠床坐着片刻,额头便渗出一层晶莹的细汗。
鹿鸣心细,上前擦拭干净细汗,摸了下谢明裳的后背,满手的汗,单衣都浸湿了。
鹿鸣大为吃惊:“娘子后背出了许多冷汗。赶紧换身干净衣裳。”
又急忙取下药酒葫芦,喂谢明裳服下。
谢明裳喝下一杯药酒,精神舒缓不少,轻声叮嘱。
“院子里有四个宫里派来的女官,不好说话。你们两个靠近过来,把帐子放下,我们小声说几句。”
低声问起她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来河间王府的,来多久了。
兰夏连说带比划,说起昨夜的事。鹿鸣偶尔补充两句。
原来自从谢家接到圣旨,谢家两位女郎罚入宫中,谢夫人坐在谢明裳的空院子里哭了一场,把兰夏和鹿鸣召去,直说她们的身契已烧了,谢明裳放她们出谢家。
又把院子里其他几个洒扫的小丫头的身契也当众烧了,遣散众人。
原本剩下的人就不多,想走的早走了,剩下的四五个丫头婆子,倒有三个坚决留下。
兰夏和鹿鸣也不肯走。
依旧每日打扫空院子,门窗桌案擦拭得整齐干净,坚持等谢明裳出宫回家。
谢家两位小娘子自从入宫便杳无音信。
时隔大半月之后,昨夜半夜三更的,河间王突然遣人敲响了谢家大门,讨要谢明裳在家中的服侍女使。
兰夏:“昨夜河间王遣人上门讨我们,我们才知道娘子落在河间王府。夫人当时便说了,我们在谢家并无身契,乃是自由身,把我们两个唤去当堂询问。我们想好了才同意来,来了就没打算走!”
鹿鸣想得多,轻声道:“这次实在侥幸。若不是四位女官被打了板子,王府找不到人服侍娘子,河间王哪会想起派人来谢家寻我们?”
“清晨我们过来时,娘子一个人在内室躺着,屋里无人照应,隔间躺着四个女官,其中有一两个看我们的眼神阴沉沉的,瞧着就感觉不对。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娘子,这次万般侥幸才能重聚,我只觉得庆幸,千万莫再提让我们回去的事了。”
谢明裳直视过去,挨个扫过陪伴多年的两位小娘子青春明丽的面庞。
兰夏和鹿鸣的目光坦荡荡地回望过来。
对着面前熟悉的两张面庞,谢明裳忽地想起了五姐。
谢玉翘和她在宫里相依为命,却装作“相看两厌”,为什么?
不就是怕被宫里人拿捏了姐妹情谊,拿玉翘的性命要挟她,再拿她的性命拿捏玉翘?
她想起,河间王其实在谢家撞见过她一次的。
当日春光正好,她和鹿鸣兰夏两个嬉笑着迈进后院。他知道她们三个情谊深厚。
她独自一个入了王府,轻易辖制不了她。把四个女官打趴,杀鸡儆猴也吓不住她。
现在兰夏和鹿鸣两个就入了王府。
河间王下次杀鸡儆猴,会不会改拿她们两个动刀?
谢明裳不敢想下去了。
她轻声复述这几日在王府里的经历。
‘……刚才送饭食那个顾沛,前几天被他家主上罚了三十棍,就在外头庭院,前两天走路还有点瘸。”
兰夏倒吸一口凉气。
“罚他的理由是因为入王府那日饿着了我。”
“我一个从宫里领回的女子,在他眼里算什么?顾沛犯的哪算什么大错?为了我这无关紧要的人,打了跟随入京的亲信三十军棍。可见河间王生性苛酷,毫无容忍之心……”
说着说着,谢明裳渐渐敛起笑容,“你们不该来
的。”
她挨个看过两张青春洋溢的面庞,目光里带痛惜,忽地冲门外喊:
“来人!她们两个探望过我了,我有话带给母亲,领她们回去。”
鹿鸣和兰夏齐齐吃了一惊,站起身来。
但门窗关闭,谢明裳喊不大声,院子里空荡荡的,一队护院不知巡逻去了哪处。喊了好几声,始终无人答应。
“好娘子,别把我们送走。”兰夏着急得跺脚,“我们走了,这处只剩你一个,你如何过!”
鹿鸣也焦灼地说:“娘子病着,好歹把病养好了再说——”
外头传来了院门打开的声响。
章司仪站在院门边,抬高嗓音喊:“来人!娘子要把两位女使送回谢家。你们还不传信给前院!”
兰夏和鹿鸣脸色都变了。
“她想送走我们!等我们走了,她们四个岂不是想如何磋磨娘子就能磋磨。这女人果然不是好东西!”
但章司仪喊得大声,果然有亲兵在门外高喊“可是娘子的意思?”
谢明裳走去窗边,把虚掩的窗户大开,“是我的意思。你们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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