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捧着地上捡起的帕子,隐约猜出这帕子昨夜的用途,尴尬得手脚都无处放。
“要不要等娘子醒了,问问她如何处置……”
两句对话的功夫,谢明裳已醒了,隔着帐子说:“鹿鸣扔回去,原地搁着。河间王的东西用不着你们两个动手,叫女官进来收拾。”
鹿鸣匆忙出去喊人。
兰夏这时也终于回过味来,涨红着脸皮抱怨:“娘子不早说!”
急忙开了窗通风,过来服侍谢明裳起身,又端来洗漱用具。
初夏清晨的光从敞开的窗棂照进屋里,兰夏仔细打量谢明裳干干净净的脸颊和肩颈,想象里的青紫痕迹都寻不见,只眼下隐约泛青,夜里睡得不大好。
兰夏又心疼又气:“自从他搬过来,娘子夜夜睡不安生。昨夜没听到动静,还以为娘子终于能安睡一晚上,谁知道还是没睡好。那狗——”
谢明裳听到门外细微的脚步声接近,抬手把兰夏的嘴按住:“有人来了。”
“不要落下话柄。那位现今还披着人皮,让他继续装。我倒要看他装到什么时侯。”
两人分开时,鹿鸣正好领着两名女官进屋。
陈英姑在四个女官里不算话多的,另一个女官话更少,平日总跟随在其他几个女官身后,安静地像个会走路的影子。
谢明裳这两日才问清,她叫做穆婉辞。
据说家里犯事,穆婉辞四五岁便入了宫。年纪不大,倒是四个女官里头在宫中待得年份最久的。
两位女官被召来屋里,穆婉辞不等吩咐便把地上斑点狼藉的帕子收拾走,垂首退到陈英姑身后,把帕子交付过去。
陈英姑接过帕子,倒像是接了个火炭,显出不安神色来。
等收拾干净屋里,人还不走,脸上显出挣扎,时不时地瞥向妆奁台前坐着的谢明裳,显然有话想说,指望她开口问一句。谢明裳只当看不见。
陈英姑踌躇良久,一扯穆婉辞,两人跪倒在谢明裳面前。
“不敢隐瞒娘子。”
陈英姑低头道:“宫里、宫里传话下来,向奴婢等询问娘子入王府后的情况……奴婢等毕竟宫里出身,如果不报回去,耽搁了上头的交代,奴婢等的性命也不知能活几日了。”
“没人拦着你们不报。”谢明裳淡淡地说,“河间王白日里都不在王府,我又不管你们做事。”
陈英姑几乎带出哭腔。
“宫里催问娘子的侍寝情况,和河间王殿下的关系如何。奴婢……奴婢该如何上报,奴婢不敢不问过娘子,还请娘子明示!”
说到最后领着穆婉辞长拜下去。
谢明裳的视线转动,透过铜镜,望向身侧伏身拜下的两个女子。
她明白这两人的打算了。
夹在当中,两面不是人。萧挽风前夜几乎把人打烂的威慑太大,她们恐惧之下,索性把暗事摊开在明面上,倒向王府这边,好歹求个活路。
“知道了。你们该怎么报怎么报。密报送出去之前,先拿来给我看一眼。”
“是!”两名女官如释重负地起身。
谢明裳叫住她们:“丑话说在前面,我只管自己的一亩三
分地,河间王那边我管不着。你们密报的动作藏小心些,被河间王那边知晓了,再来一场刑杖,我也救不了你们。”
两位女官低头不语,陈英姑最后吞吞吐吐地说:
“其实,奴婢等的意思,密报送去宫里之前,除了奉给娘子过目,也给河间王殿下……看过。”
谢明裳终于明白这两位的心思了,啼笑皆非。
“你们两个真怕死啊。”
陈英姑呐呐说不出话,向来寡言少语的穆婉辞却应声接上一句:
“蝼蚁尚且偷生。娘子体谅奴婢等的艰难,奴婢感激不尽。”
谢明裳若有所思地收了笑,凝视片刻,点点头。
“之前没看出穆女官是个聪明人。这回出主意的应是你了?还是那句话,你们不为难我,我也不为难你们。但你们选的这条路看似讨巧,同样凶险,不容易走通顺。好自为之罢。”
两位女官退出去后,谢明裳想了一阵,好笑说:
“宫里讨要密报的是冯喜?他这么空闲?皇宫里的污糟事管不够,还要把手伸进王府后院。手够长的。”
鹿鸣猜测:“为了记录在案,保持宗室血脉纯正?”
“王府里有长史属官,轮不到皇宫里的管事太监插手。四个字送他,狗拿耗子。”
猜测归猜测,当晚,穆婉辞果然小心翼翼捧来一份密报供她翻阅。笔迹婉转清丽,瞧着有功底,不似初通文墨的女子。
谢明裳翻阅密报时随口问了几句,穆婉辞原来竟是罪臣家的女眷,多年前罚没入宫掖。
“家祖父和家父都曾经为官,奴婢四岁开蒙,家中习柳体。”
穆婉辞把密报放在桌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河间王殿下那边……”
谢明裳知道她的意思,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密报记录得详尽,密密麻麻写满整张纸。
谢明裳自从入后院,与河间王用膳两次。夜里共寝一屋。之前的一次当众掀桌争吵如实记录在案。她边用饭边当乐子翻看。
密报最后写道:河间王将携谢六娘赴长淮巷谢家,当面商议宅子转让事。
河间王府的主人当晚依旧外出赴宴。不过这天回府比昨夜早了整个时辰。
谢明裳刚擦身换衣,握着半湿半干的长发窝在小榻上,在灯下才翻过两页书,院门外便响起凌乱的奔走脚步之声。
院门随即左右敞开,许多道嗓音齐声见礼。
她惋惜地扔开书卷,“失策。早知道就不看书了。”
装死都来不及。
兰夏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谢明裳推了她一把,催促她随鹿鸣出去。
门窗敞开,门外响起鹿鸣和兰夏的见礼声,随即响起一道近日听得耳熟的男子低沉嗓音,道:“免礼。”
桌上的灯影随风剧烈摇晃几下。萧挽风裹挟着夏日热风气息,自屋外大步迈进来。
他回来得急,快马奔腾,额头一层热汗,也没来得及沐浴,身上此刻闻不见往日皂角清香,倒留有几分青草泥土蒸腾的气味。
谢明裳被他身上的气味呛了一下,扭头咳几声,不等人走近便抬手往外挡。
“去隔间,把身上衣裳换了。”
萧挽风停在两步外,深深地打量一眼榻上放松蜷着的小娘子的柔软姿态:“今天没睡下?”
转身去东梢间。那边摆放了两身换洗衣裳。
谢明裳攥着绣帕,捂着口鼻。
今天没睡下?
分明是个问句,她却莫名听出几分欣慰的口吻。
她突然想起这厮的习性像个山林里的野豹子,不碰死物,只碰活物。
狗东西该不会卡着时辰赶回来折腾她?
两位女官入东梢间服侍王府主人更衣,却很快被赶出来,不声不响地退去角落里。
隔着屏风传来窸窸窣窣的更衣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更显得刺耳。
谢明裳莫名有点烦躁。他怎么这么听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从小榻坐起身,坐去铜镜面前擦自己头发。
东间亮着灯,屏风映衬出影影绰绰的影子。
萧挽风正在更衣,强健的脊背肩胛的影子映上屏风。
他边换衣裳边平缓地问:“身上沾了什么味道?我今天没喝酒。”
谢明裳没吭声,缓缓地擦拭乌发。视线落在妆奁台边搁着的密报上。
密报两个字牵扯敏感。如果激起他的暴戾性子,‘宫里密报’四个字,就是角落里站着的陈英姑和穆婉辞两条性命。
若他今晚心情不错,倒可以试着提一提。
萧挽风今晚的心情应该很不错,在东间主动提起话头。
“去赴一帮勋贵子弟的宴。宴席办在城外野林子旁边,说在林子里放了野味,射不中者不得吃喝。”
所以去野林子滚了一身泥回来?莫名有点好笑。谢明裳的唇角翘了下。
然后呢。
该不会费半天辛苦功夫没猎着吃喝罢。
耳边听他继续道:“才入野林子,不见野味,倒有人拦在马前问起你。”
“三两句起了龃龉,对方人多,在林子里提前设下埋伏。费了些功夫,把人都处置了。”
当真是三言两句,语焉不详。既不知对方是谁,也不知如何费了些功夫“把人处置了”。
谢明裳起先没在意,听着听着,心里忽地一跳。
她想起哥哥的好友骆子浚。
骆子浚平日的交际,有半数在勋贵子弟圈里。
她装作不经意般接着话头问起:“该不会是哪家的公侯世子?京城勋贵多,你得罪人了,至少把名号记住。”
几句对话间,萧挽风已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转出,当真想了想:
“似乎是哪家世子,姓蓝。骑术差劲得很,对不住祖上武勋。”
世子……今天倒霉的显然不是骆子浚了。
等等,姓蓝?蓝姓少见。
曾经在谢家落难时递帖子做讽诗的裕国公世子,不正姓蓝?
今天倒霉撞在河间王手里的,原来是那货色。
铜镜里的小娘子细微地翘了翘唇角。
东间里搁着洗脸用的银盆和皂角。萧挽风洗干净了手,皂角清香冲淡了原本身上的草木灰尘气。
脚步声走来谢明裳坐着的妆奁台边,隔着铜镜对视一眼,他抬手按在她肩头。
谢明裳原本歪歪斜斜坐着,被温热的手掌拢住肩背,肩头细微一颤,瞬间坐直了。
下一刻,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擦发的细布又被接过去。
谢明裳注视着铜镜。
站在身后的男人很自然地把她肩头垂落的湿漉漉的头发握住一绺,拿布替她擦起发尾。
领兵征伐的将帅,握惯了沉重兵器,指节修长而有力。
结满硬茧的指腹蹭过她单薄的肩背,偶尔划过耳后敏感部位,触感鲜明而强烈,谢明裳装做无事地忍着。
身后的男人还在隔着铜镜注视着她。
他今天显然没喝酒,目光清醒得仿佛高崖上准备猎捕的鹰隼。
此刻站在身后俯视的姿态,从她的角度可以看清楚他弧度锋锐的下颌骨。
谢明裳毫不畏惧地回视。谢家人从来不输阵。
身后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挪开了。萧挽风开始专注地擦拭手里滴水的乌黑长发。
谢明裳这时才留意到铜镜里坐得笔直的自己。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肩膀缓缓放松下去。
屋里谁也不说话。萧挽风手劲大,有时扯着头皮,谢明裳也不吭声。
两个人便在诡异的气氛里一坐一站。
萧挽风拿一块不大不小的细布,仔仔细细反复擦拭,花费足足两刻钟,硬把垂落腰后的半干半湿的长发给弄干爽了。
谢明裳放松的肩膀又缓缓绷直三分。隔着铜镜,盯他下面的动作。
仿佛路过山林径的行人和出洞觅食的野豹狭路遭逢,需得紧盯着猛兽的每个举动,预判即将到来的袭
击。
萧挽风把细布扔去面盆,走近身前,结有硬茧的指腹摸了下谢明裳肩头湿漉漉的水痕。
“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歇下。”
谢明裳看了眼窗外挂在半空的月色。
还没有升到中天。他今晚回府的时辰确实早。
萧挽风已经坐去床边。两名女官又上前去服侍脱靴。
他今晚的心情看来非常不错,并未呵退女官。任由她们服侍脱靴,把灯台蜡烛吹灭,只留床边一盏小灯,他自己扯开帐子,当先躺了下去。
……狗东西今晚果然提前回来扑吃生食。
没吃到嘴里的生食总觉得格外好滋味。等跟她当真在床榻滚过一圈,他的心情还能不能这么美好,谢明裳自己也说不准。
毕竟她的脾气跟了爹娘,脾气上来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着实算不上好性。
妆奁台上的密报已经搁置了整晚。
她打量着萧挽风眉眼间不明显的愉悦,把密报拿在手里,灯火蜡烛重新拨亮,走去床边。
陈英姑和穆婉辞站得仿佛两根木桩子,四只眼睛紧盯她的动作。
穆婉辞轻轻地冲她一点头。
萧挽风才躺下便重新起身,盯着密密麻麻的遣词造句看了两遍,捏在手里,并不看角落里站立的两个女官,只问谢明裳:
“她们投诚于你?”
谢明裳用了个更稳妥的说法。
“投诚于殿下。”
“想两边讨好?是个聪明法子,却也要命硬才够格。”
萧挽风一哂,转向角落问话:“你们两个里头,哪个主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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