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崇山动也不动地坐在椅上,茶案上平摊的手掌渐渐紧握成拳。
良久,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旁边作陪的常青松骤然感觉不对,慌忙起身大喊:“谢大郎君!”
下首陪坐的谢琅和常青松同时起身,两人左右拿身体压住握拳暴起、眼看要扑过去痛殴贵客的谢崇山。
谢琅急喊:“父亲冷静,登门是客!想想小妹!”
站在萧挽风身后的严陆卿叹了口气,扬声道:“亲兵进来,护卫主上。”
门外把守的数十名王府亲卫鱼贯涌入,包拢成护卫人墙。
萧挽风视若无睹,目光又转向厅堂外,遥遥继续注视着风中摇摆的桃花枝。
春末夏初,花时已过,众多桃花从枝头飘落化做花泥,枝头只剩最后一两朵生命力顽强的嫣红桃花,迎风盛放而不败。
“谢帅,把老犟驴脾气收一收。本王无意和你动拳脚,说的句句实话。”
萧挽风放开精铁扳指,手搭在木椅上,头淡漠地往后仰:
“谢家缺钱,本王缺王府。宫里催着归还庐陵王府,总不能带着令千金搬来搬去,没个落脚地。两厢合适,谈价罢。”
谢崇山面色冷似寒铁,胸膛起伏几下,道:“阿琅,老常,让开。老夫和他谈价。”
谢崇山直勾勾盯着萧挽风锋锐的俊美面容:
“谢宅可以转让给河间王殿下,东边如何翻修马场随殿下的意。但老夫有个要求,小女居住的晴风院格局不动。让小女带两个随身女使,依旧住在她原本的院子里。”
萧挽风一颔首,“可以。”
谢崇山又道:“京城屋宅贵价。谢宅偌大的好地段,当初买下时便花费两万余两。开价三万两银并不算多。但看在小女的面上,只要殿下承诺好好对待小女,老夫可以让价——”
萧挽风打断道,“不相干的人退下再议。”
下首作陪的谢琅和常青松两人互看一眼,常青松摸摸鼻子,自觉地起身:“卑职告退。”
萧挽风盯着常青松领众禁军离开。
厅门合拢,厅堂里只剩谢家父子,萧挽风、严陆卿四人。两边开始具体议价。
谢崇山神色冰冷,重启话头:“看在小女的面上,老夫可以让价。数目折半——”
王府长史严陆卿即刻起身,同时开口道:
“我家主上的意思,看在谢六娘子的面上,将入京带来的五万两银交与谢家购宅子。”
谢崇山没说完的话音一顿:“……你家主上什么?”
第33章 得了允许的男人却不任她……
谢明裳在母亲的屋里说了一会儿话。熟悉的气息和布置令她安心,她拉着母亲的手,不知不觉困意袭来,蜷在母亲的卧榻上睡了小半个时辰。
再睡醒时,鼻尖传来浓香,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放在床头。
谢夫人舀起乳白鲜香的鱼羹,递到女儿唇边:
“天色不早,前院应该议得差不多了。家里熬煮的汤羹,喝点吧。”
谢明裳闭着眼喝鱼羹。
她被宫里下重药伤了的肠胃始终未完全恢复,饮了半碗便喝不下,推开问:“前头父亲议得多少价钱?二十万两军饷筹措不易,关系到父亲和阿兄的前程,我们家的屋宅别贱卖了。”
谢夫人捧着残留半碗喝不下的汤,心里一阵阵地酸疼,嘴上装做无事道:“你别管那么多。你父亲心里有数。”
盯了眼外头守候的顾家兄弟,又轻声问:“我看王府记录的日常起居册子,你吃喝得倒还不错。当真如实记录?还是他们捏造作假,弄个假册子给我们看。”
谢明裳好笑地答:“日常吃喝有什么值得捏造作假的。实话实说,王府里的厨子手艺不错。粥膳做得好吃。”
谢夫人不大信。每天好吃好喝供着,怎么瘦成这样回来?她心疼怜惜地抚摸女儿的肩头。
“无需多说,你只管好好把自己养着。不论想做什么,养好了身子才能徐徐图之。”
谢明裳也如此想。
“娘,我的刀能不能想法子弄进王府来?”
谢夫人也不知想歪到哪处,瞪眼道:“太明显了!岂不是明晃晃的把柄递去人手里?不能用自家的刀。”
谢明裳:“……娘,你想什么呢?我在宫里接连生病,身子虚得厉害,想练一练……”
前院小跑来一名河间王府亲兵,找顾淮嘀嘀咕咕地说事。
“前头宅子的事多半商议定了。”谢夫人压低嗓音。
“弯刀的事我想办法。前些日子谢家撤了围门禁军,你那手帕交:端仪郡主登门探望你。我说你被旨意召入宫去,端仪哭了一场,临走前留下她的名帖,叮嘱有事去长公主府递帖子找她。我看她是个能交的。明珠儿,我想去寻端仪郡主,叫她去河间王府探望你。”
谢明裳听得心里泛起喜悦又有些酸楚,微微地笑了下。
“我刚认识端
仪的时候,记得她生得伤感多情的小女儿性子,秋天把地上一堆落叶分门别类,还对着不同颜色的叶子写不同的酸诗,我笑了她半天。这两年好多了,怎么登门做客又对着娘哭。”
前院的正事果然议定,河间王府的人准备告辞。
顾淮过来敲门,客客气气道:“六娘子,主上传话,我们要走了。”
谢夫人拉着谢明裳不肯放。
谢明裳反握了握母亲的手:“叫端仪给我下帖子,她自己千万别贸然登门。河间王性情暴烈,他现今住的王府是从庐陵王手里强抢来的。庐陵王是个狗东西,河间王也不是个东西。端仪跟河间王算作姑表兄妹,但河间王凶性上来,谁知道他认不认六亲。”
她叮嘱母亲:“我无事,在王府住得还算好。母亲不要冒险燥进。端仪的请帖递进王府,如果我侥幸能获准出府相聚,母亲陪着端仪前来,莫叫她出意外。”
……
顾家兄弟在前头守卫,谢夫人搂着女儿走在后面。
一路低声细细叮咛,直到谢家大门外,即将上车时,叮嘱声才停下。
谢夫人眼眶发红,强装无事送女儿上车。
“对了。”谢明裳忽地想起久没有音信的五娘玉翘:
“今日没看到五娘。她从宫里放出来了吧?最近可好。”
谢夫人点点头又摇头,欲言又止:“人是从宫里放出来了,但五娘她……下次得空再说。对了,你嫂嫂归家了。在家里好好地养胎,你无需挂念。”
谢明裳正要追问时,萧挽风已经和谢家之主简短地告辞,朱袍猎猎,往台阶下马车处走来。
谢明裳闭嘴不言,转身上车。
王府马车的车蹬子做得高,她拢着长裙摆正抬脚踩车蹬子,萧挽风在身侧扶住后腰,发力把她抱去车上。
谢夫人站在车边,视线冷冰冰盯着女儿腰后扶着的手,又挪去萧挽风脸上。
如果目光化作刀尖,立刻便活剐了他。
谢崇山站在门边,自从前院厅堂商议完毕,便仿佛成了个木桩子。人站在台阶高处,面无表情看着马车边的女儿和河间王,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未说。
隔半晌,在风里抬手狠揉了把自己的脸,转身进门。
膘肥体壮的黑马跟随在车边小跑缓行。不知是不是谢明裳的错觉,她感觉回程这一路黑马主人骑行的动作颇为轻快。
谢明裳隔着车帘子问,“我家宅子买下了?”
“买下了。”
“殿下瞧着心情不错,带我上门一趟,我爹让价了多少?”
萧挽风转过身看她一眼。唇线微微翘起,果然颇为愉快的模样。
他姿态放松地在马背上握缰缓行,并未回答。
身后跟随的王府严长史瞧着心情却不大好,叹着气说:“六娘子上门一趟,折进去两万两。”
谢明裳:?
她几乎怀疑耳朵听错了。谢家开价三万两,顾虑她的缘故,折进去两万两……她爹一万两就把谢家大宅子给卖了?
谢明裳大为震惊之余,乌黑眸子怒视严长史。
一万两买下京城上好地段的大宅子,这厮还叹气不止,觉得亏了?
物以类聚,河间王府有一个算一个,都什么狗东西!
——
兰夏和鹿鸣两个未回谢家,担惊受怕了整个下午。马车刚刚回府,两人便小跑着从院子里出迎。
谢明裳下午和母亲相伴,睡了一觉,又喝了家里熬煮的鲜汤,气色不错,脸颊隐隐显出几分睡足惬意的血色。
但想起一万两贱卖的谢家宅子,心里火气又蹭蹭蹭往上窜,进门就被鹿鸣察觉神情不对,追问了半日,她不肯说。
回程路上,谢明裳一路在听顾家兄弟两个念叨扒了东边院子修马场的事。
之前河间王不就嫌弃谢家地方小?
她听顾沛嘀咕:工部要动工做大修缮,只把充门面的前院会客厅堂留下,两边弯弯曲曲的廊子,后院亭台楼阁,能扒的地方都扒了,王府要修个大马场。
晴风院在谢家宅子东南,多半留不住。
她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住了五年的院子要随风而去,多说无益,只简单和面前两位小娘子提了句:两边议定转让。
鹿鸣还在安慰她:“买下谢宅充作河间王府,唯一有个好处,娘子能搬回原本的晴风院住了。熟悉的地方有利于养病。”
谢明裳摇摇头。
鹿鸣惊呆了。
“怎么、怎么能这样呢。”她难以置信地叨念着:“好歹把晴风院给娘子留下啊。”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兰夏交涉疑问的嗓音。
屋里停止说话,谢明裳端坐在小榻边,注视着顾沛带领几名亲兵,吃力地抬进一张大贵妃榻,在屋子里团团转了半天,最后挪开一张小几,把贵妃榻放置在东边窗下。
“主上早几日吩咐做的贵妃榻。特意找寻的上等黑檀木料子,市面上最好的提花蜀锦缎面。整块黑檀木料难寻,最后拆了张有年份的黑檀木床架子,这才凑齐木料,做了张大的。”
这张贵妃榻确实大。贵妃榻通常供内宅女眷使用,女子单身侧卧的尺寸有限,两尺宽、六尺长的贵妃榻,已经算大的了。
新抬进门的这张贵妃榻,至少八尺长、四尺宽,更像张床的尺寸。
谢明裳以目光估量着,自己平躺上去来回翻身也足够了。
如果今日送贵妃榻的是顾淮,回禀完拱拱手便走,偏生送榻来的是话多的顾沛。
顾沛忙活着安顿好了贵妃榻,不知怎的,居然伤感起来。
“六娘子,这贵妃榻要得急,又用的顶好料子,十足贵价,花费了上千两。还好工钱早两天付了……再过几天,王府账面也不知能不能支撑这么一笔大开销。”
谢明裳不乐意听了。
哪家才登门占足谢家两万两的便宜?账面上多出两万两,什么样的贵妃榻买不来?
谢明裳不冷不热说:“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得就是你们王府了。谢家的便宜没占够,非要别人白送才乐意是吧。”
顾沛听得也不乐意了。
他已走去门边上,气得转回来分辩:“六娘子讲讲理。我们王府占谢家什么便宜了?原本开价三万两的宅子,五万两成交——”
谢明裳一怔。
身后亲兵忙不迭地拉扯顾沛。顾沛的两句抱怨没说完,硬生生咽回去,满脸憋气模样领着亲兵走了。
屋里的谢明裳和鹿鸣、兰夏两个互相对视。
兰夏怀疑地问:“真的假的?谢家不是开价三万两?”
鹿鸣也悄声问:“竟然高卖出五万两?差得着实多!有没有法子问一下。”
谢明裳仔细回想严长史半路上叹息的那句“折进去两万两”。
三万两的开价,往下折两万便是她以为的一万两。
难不成,两边谈着谈着,还能往上折两万,叫河间王府吐给谢家五万两?
“不急,稳住再打探打探。”
她轻声叮嘱:“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五万两银可不是小数目。”
这天掌灯前后,晚食照常送进院子,依旧是炖得软滑的肉粥,外加两道京城出名的肉菜,两道时令鲜素,一瓮精细熬煮的大骨羹汤。
谢明裳边吃边瞄着新搬进屋的贵妃榻。用完饭食,人便往贵妃榻躺下。
柔细光滑的蜀锦包裹全身,人躺下便懒洋洋地不想动弹。
她惬意地左右翻了个身,从左边翻滚到右边,贵妃榻的扶手沿着软榻边沿半尺,正好挡住人不掉下去。
“这榻躺着舒服。”
兰夏许多天来始终紧绷的脸上终于显出个笑模样。
她把八盏烛台的落地大铜灯挪近榻边,点得亮堂堂的,捧来书架上的许多闲书,坐在贵妃榻边,一本本地在谢明裳面前摆开供挑选。
等选好了书,谢明裳蜷在榻上翻阅时,兰夏又取过团扇,轻轻地扑走蚊虫。
鹿鸣洗了些时令新果子放在几案上,樱桃,
杨梅,甜柰,五颜六色地盛在银盘里,三个小娘子边闲聊边吃喝。
正说笑得畅快时,院门外远远地传来大批杂乱的脚步声。众多仆从亲卫,包括两边厢房挣扎着起身的两位女官齐齐在庭院里拜倒。
恭谨见礼之声次第响起:“殿下万安。”“殿下万安。”
随即响起低沉铿锵的回复:“起。”
王府主人归家了。
兰夏脸上的笑容消失个干净,以身体遮挡住谢明裳,做出护卫阻挡的姿态,肩头紧绷地站在贵妃榻前。
谢明裳心里一阵隐约酸疼。
比起鹿鸣来说,她更担心的是兰夏。
比起生性内敛多思的鹿鸣,兰夏的性情更为外露,情绪更难隐藏,几次险些在王府之主的面前闹出事端。
谢明裳从贵妃榻上坐起身,把团扇从兰夏手里抽走,摆摆手,示意她退去身后。
萧挽风迈进屋时,目光越过珠帘隔断,头一眼看到的,便是谢明裳懒洋洋地蜷在浅紫色的新贵妃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团扇,浓长眼睫半开半阖,有些困倦慵懒的模样,正和旁边两位女使轻声说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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