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惜把竹筒藏入袖中,快步出门去。
人却没有直接去寻御前大宦冯喜,脚步一转,先回了自己屋里。
清晨屋里无人,她点起蜡烛,烛火慢慢烤融竹筒上凝固的封蜡,取出笔迹颤抖的密信,快速浏览一遍。
寥寥数十字的密报赫然写道:
【谢六娘入河间王府半月,并未侍寝。谢六娘尚为处子。
河间王夜夜同床共枕,不知其内情如何】
朱红惜吃了一惊,惊里又带喜。
河间王跟谢六娘的关系如何,河间王府和谢家的关系如何,是冯喜公公提点她们四个着重留意的关键处。
她急忙关闭门窗,提笔蘸墨,把寥寥三四十字的密信在白纸上誊写一遍后,撇开末尾的“六尚司仪,章凤宜”署名,在新的密信末尾写下:
“六尚司簿,朱红惜。”
毫不迟疑把原本的密信烧尽,新的密信封入竹筒,在衣袖里握着,匆匆出门去寻冯喜公公的徒子徒孙。
——
谢明裳这天早晨睁眼时,身上又处处酸疼得仿佛被马踏过。
她倒吸着气坐起身,揉着几乎被搓散了架的腰腿,在帐子里慢腾腾地更衣。
兰夏的嗓音从庭院里传来,正在跟顾沛交涉。
“娘子还未起身。朝食搁院子里,待会儿我们送进屋。”说完便撵人出院子。
顾沛不肯走。
“朝食放哪处倒是无所谓,但你看看今天送进来的大堆箱笼。不行,我得等娘子起身了,当面问一声。”
箱笼?
王府后院,除了河间王本人点头,还有谁能送进箱笼来。
谢明裳自觉昨夜两人已经撕破了脸,连表层伪装的体面也再保持不住,她以后晚上只怕不好过。
隔天大早晨却又若无其事地抬十几箱笼送进她院子……什么意思?
她披衣撩开帐子,屋里等候的鹿鸣即刻迎上前来。
“箱笼里什么东西?”谢明裳低声问鹿鸣。
鹿鸣也不知。
“问问。”
院子里的顾沛倒不藏着掖着,爽快地高喊:“谢家送来的箱笼啊。”
“六娘子昨日不是刚回了谢家?谢家大清早送了许多箱笼来,说是六娘子家中常用的小物件,谢夫人收拾好给娘子送来了。主上吩咐拿给六娘子挑拣,有用的留下,不用的退回去。”
鹿鸣惊喜地打开屋门。顾沛领人把大大小小十来个箱笼抬进内室。
谢明裳摩挲了几下红漆箱笼盖。式样瞧着眼熟,像母亲屋里的。她挨个打开。
谢家送来的箱笼里放置了许多她在家中穿用的衣裳。她收在闺房的各式小摆件,随手的涂涂画画,练习绣工的刺绣,家里无事读的闲书。
挨个打开的箱笼里,装着她在京城度过的十五岁到十九岁。被母亲仔细收拢妥当,送来她的新住处。
最大的一个箱笼里堆满冬衣。厚厚几层秋冬衣裳最下头,以丝绸包裹着一把银鞘弯刀。
正清点着箱笼物件的兰夏一惊,闪电般把弯刀藏在大堆衣裳底下,眼神示意鹿鸣过去看。
鹿鸣也惊得肩头一颤,以气声道:“这个留不住。”
兰夏小声商量:“弯刀找个稳妥地方藏起来。”
鹿鸣觉得不行。
“院子里洒扫仆妇来来去去,还有厢房躺着的那两位……”
鹿鸣对着两位女官养伤的屋子方向努嘴。
“等伤养好后,还要继续服侍东间那位,日日在屋里进出。这么大一把弯刀,哪里藏得住。”
谢明裳站在箱笼边,指腹轻抚过弯刀银鞘流畅的线条。
“藏,肯定藏不住。但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藏?”
她决意定下,高声喊人。
庭院里等候的顾沛很快赶来。谢明裳理直气壮吩咐顾沛:“外间堂屋的墙上钉四个钉子。家里送来的物件要挂上墙。”
顾沛领着两个亲兵抗来木梯,立在堂屋墙边,哐哐地钉钉子。
四个钉子钉完,用手挨个拔一遍,确定无论如何徒手也没法子把钉子弄出墙才放心,顾沛站在木梯上问:
“娘子要挂什么,卑职直接挂墙上。”
谢明裳便正大光明地当面打开谢家箱笼,取出两幅字画,一副绣品,连同压箱底的弯刀捧给了顾沛。
她做得坦坦荡荡,顾沛居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自觉把两幅字画陈列在堂屋左右,绣品摆去侧面,弯刀挂在明堂当中那堵白墙上。
挂好之后,顾沛跳下木梯打量了半晌,夸赞说:“好弯刀!挂在堂屋,整间屋子的气势便出来了。娘子有眼光!”
兰夏、鹿鸣:“……”
谢明裳翘了翘唇角,谦虚道:“家里的珍藏。谬赞。”
随即漫不经意地又提起:“堂屋的布置改了,得空跟你们主上提一句。”
顾沛连连摆手:“主上哪管这种小事,娘子随意布置。”
说罢带着两个亲兵扛着木梯风风火火地走了。
鹿鸣惊疑不定地望着远去的几个背影。
刀鞘形状再漂亮的弯刀,刀刃雪亮开锋,便是一把足以杀人的利器。
河间王起居的堂屋里多了把利刃,居然没人觉得有问题?
“这顾沛……是个铁憨蛋吧。”
鹿鸣迟疑地道,“昨天送新贵妃榻过来时人瞧着不大高兴,今早过来又上蹿下跳的。瞧着不像记仇的性子。”
谢明裳盯着顾沛快步走远的矫健身影:“日久见人心,有人藏得深。再看看。”
第35章 身上一股酒味儿,喝酒没……
萧挽风往常起的便早,今日起得格外早。
天边才泛起鱼肚白,他从黑黢黢的内室里走出,叫来顾淮。亲兵递上包裹住铁枪尖的两杆长木枪,两人在庭院里练了半个多时辰。
初夏清晨的阳光这时才照进院子里。顾沛忙活着送朝食,烧热水,把拧干的热布巾递给主上跟他亲哥擦汗。
卯时末,萧挽风走进主院的庭院青石道。谢明裳还未起身,西面卧寝间静悄悄的。
透过堂屋敞开的两扇木门,布置瞧着与以往明显不同。
他站在门槛边,盯着明堂中央新挂起的弯刀。
顾沛这时才想起过来回禀:“昨日六娘子家里送来的弯刀。六娘子说是多年珍藏,向来跟这些画儿刺绣一起挂墙上。昨天卑职便帮着打了四个钉子,挨个挂上了。殿下瞧瞧挂得可好?有哪个需要挪动的地方?”
萧挽风打量着弯刀鞘,道:“银光黯淡了。”
顾沛愣了下,走近细细打量,花纹确实有些暗。
“看这刀鞘像纯银质地,有阵子没擦了罢?擦亮就好。”说着便要上前把刀取下。
兰夏和鹿鸣都已起身了,此刻两人在内室洒扫除尘。兰夏听到响动,几步冲出堂屋挡在弯刀前,被撞起的隔断珠帘哗啦啦地响。
“我们娘子的弯刀!娘子不喜别人碰她的东西。”
顾沛一愣,手悬在半空,还在说:“把银刀鞘擦亮了再挂回去……”
这时天光已经大亮。短短一个瞬间,萧挽风在堂屋门外已看清了兰夏脸上的防备,视线转向顾沛,吩咐道:
“出来。”
顾沛莫名其妙地走出堂屋,跟他哥并肩站一排,小声嘀咕。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弯刀虽然稀罕,我们王府又不是没有。殿下隔壁的院子里不就存了把更好的……”
嘀咕了半天,顾淮只说跟他两句:
“闭嘴。”
“给六娘子送吃的去。”
萧挽风坐在庭院里,清晨对战的两杆长木枪被他吩咐取来,此刻搁在石桌边,他拿起细布仔细擦拭其中一杆的木枪身。
敞开的西窗里传来顾沛劝用朝食的嗓音,谢明裳带着困倦抛下一句“知道了,放着”,之后便换成鹿鸣应答。
三言两语之后,顾沛被兰夏撵出屋来。
萧挽风手里缓慢地擦拭木枪,侧耳听着。
顾淮拿过另一杆木枪,坐在主上对面的青石地上,两个人不吭声地把两支木枪擦完了。
顾淮低声道:“殿下,六娘子对我们似乎多有误会。弯刀开了锋,挂在堂屋,合适么?”
萧挽风把长枪递给服侍亲兵,回望一眼堂屋。
阳光已经照进屋里三尺。堂屋左右两幅山水字画,当中挂一把纯银刀鞘的弯刀。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但就如他所说,纯银质地、花纹繁复的刀鞘,十天半个月不擦,纹路间的银光便黯淡了。
“这把刀不适合挂墙上。”
萧挽风起身往院门外走,边走边吩咐下去:“开库房箱笼。有一把刀柄嵌红宝石的波斯弯刀,取来给我。”
——
谢明裳两天没见王府主人的影子。大清早突然人进来院子转了一圈,半句话也未说,坐庭院当中拿布擦了一回木枪杆,转身又出去了。
临走前隔窗遥遥地回望了她一眼。谢明裳便知道,今晚人肯定会来。
天黑后,她借口睡前看会儿书,把鹿鸣跟兰夏两个撵去厢房休息。
鹿鸣告退前把贵妃榻边的落地铜灯八盏灯台全点亮,时令鲜果子摆好整盘。
八盏灯照得室内亮堂堂的,谢明裳蜷在贵妃榻里翻家里送来的闲书,偶尔掂一只果子吃。
最近杏子大量上市,鹿鸣知道她爱吃,果盘里零星摆了五六颗色泽鲜亮的红樱桃做点缀,大半盘满满摞的都是洗净的杏子。
黄澄澄的鲜甜杏子,被谢明裳拿在手里咔嚓咔嚓地啃。
闲书游记又写得有趣,她读着读着入了神,不小心沾了些汁水在书页上,视线舍不得从书页上挪开,在榻边上摸索擦手的细绫布——
有人从头顶高
处把细绫布递到她面前。
谢明裳诧异地合拢起书本,仰头望去。
萧挽风穿一身赴宴用的华贵襕袍,上好的蓝缎织金麒麟纹料子穿在身上,衬得肩膀宽阔,腿直而长。
人站在敞开的西窗外,贵妃榻刚好靠墙放在窗下,他手臂又长,直接越过木窗把软榻扶手处搁着的细绫布递了过来。
谢明裳擦着手,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还早得很。一轮圆月刚挂上树梢头。
赴宴不留下喝酒,这么早回家做什么。
窗外的脚步绕了半圈,往门边走来。宽肩窄腰的武人强健身影出现在珠帘外。
谢明裳眸光里带估量,上下打量几眼,把擦手细布搁回原处,人又懒散躺了下去。
“身上一股酒味儿,喝酒没尽兴?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两句话的功夫,脚步已经到身前。萧挽风站在贵妃榻边,俯视下望。
他今晚看起来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淡漠姿态,唇线平直,并不怎么想开口说话的模样。身上酒气虽浓重,人显然没喝醉。
落地铜灯台的光亮被他挡住大半,俊美的眉眼落在光影暗处,眼神幽亮如旷野之狼。
两人对视一眼,萧挽风撩袍坐在她身侧。
长腿抵着墙,取过果盘里一只剥开的杏子,吃了一口,细微皱下眉,把杏子搁在几案上。
谢明裳瞧在眼里,好笑地说:“那是我吃过的。王府没穷到这份上吧。”
萧挽风道:“有点酸。”
那只杏子是有点酸,所以谢明裳咬一口,搁盘子里了。
她冲白瓷盘子抬了抬下巴,“还有几只没动过的。这批大抵是甜杏。”
萧挽风不动那几只完好的杏子,却又把咬过两口的酸杏拿到手里,剥去皮,慢慢地吃了。
还真是不讲究。谢明裳目光闪动,似笑非笑地打量。
军里打滚久了的人,管你什么贵重身份,吃用上都这么不讲究。她爹在家里也这样。
两人前夜撕破了表层的客气,谢明裳把许多的尖利言语当面射箭般地射了出去。心底积蓄的黑汁喷溅完了,今日再见时,反倒能心平气和,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
不过寒暄完了也没什么其他好说,她蜷在贵妃榻上,掂着杏子问:“今晚过来吃杏子聊天的?还是去床上?”
“墙上的弯刀不错。”萧挽风放下杏子核儿,边擦手边说道。
谢明裳:“嗯?”
什么叫驴头不对马嘴?
萧挽风说起弯刀,便起身走出内室。片刻后,珠帘晃动,他手握一把亮闪闪的弯刀回返内室,想必进门时搁在堂屋里。
镶嵌了宝石的刀柄在灯下光亮闪耀。仿佛随手给出一件漂亮的小饰物般,萧挽风把红宝石弯刀搁在贵妃榻边沿。
“这把弯刀如何?”
弯刀在中原不常见,是马背上的民族爱用的兵器。谢明裳面前的新弯刀,刀柄处镶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色泽鲜艳耀眼,价值不菲。
这还不够,刀鞘上又镶了一溜排的五颜六色的宝石。摆出七星拱月的形状。
就冲着这份五颜六色的花俏,谢明裳觉得,不大像北边突厥人的作风,更像南边传来的波斯刀。
花俏归花俏,波斯刀锻造得精美,还是很好看的。
谢明裳沿着那一排七星拱月的宝石挨个摸过去。
“漂亮。”她实在地夸赞一句。
“喜欢?”萧挽风简略和她说起刀的来历。
“波斯商人带入京城售卖的宝刀。我看红宝石耀目,便做主买下了。这把刀挂去墙上如何。”
谢明裳:“……”
她把弯刀放回小案,人又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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