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挂一把弯刀好看,挂两把,成了卖刀的铺子了。”
萧挽风赞同。
“确实。”他起身又走出外间。
珠帘晃动不休,这回他握着原本挂在堂屋白墙上的纯银鞘弯刀,随手搁在软榻边沿。
“镶宝石的波斯弯刀挂墙上,这把你随身带着。”
谢明裳没吭声,明澈的眸光瞥去一圈,接过弯刀,从软榻上坐起身。
素白的指尖按在刀鞘上,拔出刀身。
雪亮刀光闪过室内。在满室亮堂堂的灯火映照下,仿佛半轮明月乍现视野中。
萧挽风搁在膝头的左手背微微一凉。
锋锐雪亮的刀锋压上他的手背。无需用力,沉重的精铁刀背便把小麦色的皮肤压得略下陷。
“我这把刀可是开了锋的。”谢明裳翘着唇角。
“弯刀最适合割喉咙放血。挂在墙上也就罢了,任由我随身带着?殿下不惜命?还是太小看谢家女儿了。”
萧挽风泰然坐着,搭在膝头的左手臂丝毫不挪动,薄唇吐出简短的问话:
“你还记得如何用弯刀?”
“殿下确实瞧不起谢家女儿。”
“不,只是问问。”
两人并肩坐着,谢明裳手里的弯刀在王府主人的手背上压出一道白色压痕。萧挽风低头看她手里的刀。
“持刀的姿势熟谙。以前练过?”
“当然。”谢明裳说。
“弯刀非中原本土的兵器,不易找师父。你随父亲学的刀,还是随你母亲学的刀?”
谢明裳的眸光细微闪动了一下。
她居然被问住了。
这把弯刀是她从关外带回来的随身兵器,她握在手里,挂在马上,时时擦拭,自然地仿佛吃饭喝水一般。
但自从入京之后水土不服,她经常生病,请来的郎中都让小娘子静养,一养便是大半个月。她有时提着弯刀去庭院里练几招,都觉得气喘吃力。
母亲的刀法枪法都了得,不过自从入了京城便再不动兵器,说京城人家的女眷不时兴动武,怕传出去吓着别家娘子,不好给家中儿女议亲。
父亲偶尔会带着她去射箭场对练几招。
但父亲惯用的是大开大合的长陌刀。重甲冲锋,一刀斩敌于马下。她病中又缺力气,弯刀和父亲的陌刀对撞时脱手飞出去老远。
练了几次,父亲便不再寻她练弯刀,只和她骑马射箭。
说起来,她的弯刀刀法,和谁学的呢。
滴滴答答的流水声传入耳朵。
水滴声缓慢,像打湿的布巾没拧干。
谢明裳久久地思索着。起先没留意滴水声,直到鼻下传来一股新鲜血腥味道,刺激得她回过神来,她骤然惊觉,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竟是鲜血。
在她低头思忖的时候,握着弯刀的手不自觉加了些力气,锐利刀锋陷进萧挽风的手背,竟割出一道细长口子,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砖地上。
弯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半月弧光,闪电般归鞘。
这一下动作几乎出于本能,目光不落而刀入鞘,利落之极。
谢明裳也的确没留意刀鞘。
她的目光紧落在河间王手背上深而长的伤口上。
这次和之前几次的言语挑衅不同,货真价实地刀伤了河间王府之主。实实在在落入人手的把柄。
兰夏和鹿鸣在他手下讨日子……
鲜血面前还在滴滴答答地流淌。地上聚集起一小滩血泊。
短短的刹那间,谢明裳连呼吸都屏住了。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几乎被打烂扔回皇宫的章司仪;又想起自作主张两面讨好、被打得至今行动困难的穆婉辞。
她忽然明白,千军万马中冲锋敌阵而无畏的父亲,在谢家被禁军围门的日子里,为何会惧怕得难以入睡。
此刻厢房里的兰夏和鹿鸣应该睡下了。今夜,她们会不会因为自己无意间的过错,被暴怒的王府主人下令拖去庭院里刑杖?
谢明裳迅速起身寻来一张干净帕子,搭在萧挽风流血不止的手背上。
绢帕表面瞬间洇出血痕,伤口被她三两下包扎起。
她深深地呼吸几次,目光从包扎仓促的手背处抬起,直视过去。
“我无意伤殿下。弯刀误伤手背,是我一人的过错。不要——”
萧挽风在笑。
受伤的手背依旧动也不动地
搭在膝头,头微微往后仰,这是个习惯的倨傲姿态。
但他此刻的唇角却明显弯起,目光盯着她飞快收拢入鞘的弯刀。
“刀法还没忘。”他的笑意一闪消失,平静地点头道:“很好。”
捂着手背包扎简陋的帕子,起身走了出去。
谢明裳:“……”
谢明裳坐在榻边,目送那道背影走出庭院。琢磨着,等待良久,庭院里始终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他就这么走了。
谢明裳在原处坐着,目光难得带出点茫然,缓缓扫过面前留下的杏子核和两把弯刀。
过来吃了个酸杏,赠她一把波斯弯刀,在自家内院被割了一刀,血如泉涌,居然冲她笑了?
还夸赞“很好”。
哪里好?
细想毫无头绪,处处一团乱麻。
谢明裳低头慢慢地擦拭干净刀锋沾染的血丝,抱着弯刀,望着窗外一轮圆月逐渐升上天顶。
她睡不着。
今夜是五月十五,她入王府的第十七天。
半个月接触下来,她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位河间王。
第36章 鬼使神差地抬手,秀气的……
端仪郡主的请帖,隔天大清早送来了河间王府。经过几道手,转到谢明裳手里。
请帖里果然定下时辰,邀约她出门见面。
约的还是御街边上的梨花酒楼。
“我能去?”谢明裳扬起手里的精致请帖,漫不经意地问顾沛:“你家主上允我自己出门?”
顾沛应声答道:“端仪郡主是主上的姑表兄妹,没什么不放心的,领几个人跟出去即可。约的那日主上不巧有事,吩咐娘子先去,主上得空来接娘子。”
谢明裳上上下下地打量顾沛不显芥蒂的动作言语。顾沛领着亲兵屋里屋外转悠了一圈,确定无事即将出去时,谢明裳忽地叫住他。
“你家主上昨晚满手血的出去,如何跟你们说的?”
顾沛一愣:“刀划了手啊。那么长一道刀口,裹了满手掌的纱布,谁都看到了。”
“刀划了手……他没跟你们说,如何在我房里,叫刀划了手?”
顾沛原本还真没多想。被追问一句,反倒被吓着了。
“新拿出的波斯弯刀,主上说刀锋太利,挂墙上去了。……不是被弯刀划的吗?”
是。又不是。
谢明裳没多说,摆摆手,让顾沛出去。
被刀锋割了手,接连两个晚上都没人来揉搓她。东间的长桌案空了两天,她安安生生地睡了两晚好觉。
第三天便是和端仪约好的日子了。
兰夏和鹿鸣跟车出去时,马车拐进人潮汹涌的御街,耳边传来熟悉的喧闹人声,还有些难以相信。
“就这么……放我们出来了?”
谢明裳掀开窗纱,望着久违的御街,行人车水马龙,两边叫卖的铺子此起彼伏。
她难得起了点打扮兴致,取过铜镜,在车上点了胭脂,遮掩住脸颊略苍白的气色。
五月夏日,梨花谢尽。一支雪白的宫绢花横插在二楼临街阁子窗边。
她抬头仰望着那支精巧绢花,微微地笑了。
——————
端仪郡主姓莫,闺名君兰。比谢明裳小一岁,同样去年底议定了亲事,只等今年出嫁。
郡主出降礼节繁琐,真正成婚要等年底。
谢明裳转过阁子外间的遮挡屏风,敲了下木座,唤端仪的乳名:“阿挚。”
端仪又惊又喜,应声回头:“明珠儿!”
两人牵着手坐在一处,端仪身边跟着的亲信女使寒酥也和兰夏、鹿鸣都相熟,坐去旁边低声说话。
端仪谨慎地抬眼看向门外。屋门半敞着,一道珠帘放下,隐约显出门外顾沛等几个佩刀等候的年轻儿郎身影。
她低声叮嘱寒酥把屏风挪过半尺,完全遮挡住屋里几位小娘子的身形,又吩咐丝竹乐音调高些,唱曲儿的声音大些。
弦音转调,轻快乐声响起。端仪这才细细地打量半日:
“人瘦了,精气神倒还好。今日难得相聚,多吃些,我做东。”
提前订好的席面流水似的送上。耳边丝竹声高涨,乐人咿呀呀地唱起一支抑扬顿挫的“鹧鸪天”。
端仪在乐音里轻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我听闻你被罚进了宫,听说安置在‘清凉台’?四月里央母亲带我进了一回宫,清凉台周围戒备森严,许多的禁军把守,我进不去。终究也没寻到你。”
谢明裳失笑:“错了,不在清凉台,在清凉殿。”
端仪懊恼地哎呀一声。
“无妨。我在清凉殿没住多久。”谢明裳夹起一块时令新鲜的银丝脍吃了,语气轻松提起那段日子:
“宫里一天四顿地喝药,清凉殿被我住得一股子苦药味儿。你不去也好。”
借着拨弦转调的功夫,端仪悄声说:“我求母亲找表兄说话,想把你接来大长公主府。表兄派人传话拒绝了,说他可以看顾你。他当真有好好看顾你?”
谢明裳心情微妙。
衣食住行,其实没的说。王府小厨房比家里的厨子还好。
但既然同床共枕了这许多日子,知晓了他的许多怪癖,料想自己不会被放出去了。
“叫你这位表兄好好看顾他自己吧。兴许战场杀人多了,一身的毛病。我才不缺人看顾。”
“一身的毛病?”端仪吃了一惊,追问谢明裳又不肯说,只得转开话题:“你母亲来了。人在对面。”
“嗯?”
隔着一道宽敞御街,对面酒楼临街的二楼纱帘掀开,露出侧坐的妇人高髻轮廓。
谢明裳起身把竹帘也卷起,衣袖探出窗外,抚摸几下雪白绢花。
对面的侧影果然转过身来,两边隔着敞阔御街对视,母亲远远地凝望片刻,神色略放松几分,微微地冲她点头。
“你母亲说,她会想办法把你接出来。”端仪在咿呀呀的唱戏声里小声说:
“你母亲问你,王府后院的看守可有什么破绽?人数多少?既然表兄未拦着你我见面,正好尽量详细知会我,我转告她那边。”
谢明裳拆着端仪带来的小巧五色粽,冲门边的顾沛努努嘴。
“日常守着我的就门外那傻大个。白日里院子人不多,你表兄带进京的亲兵统共就两百个,庐陵王府地方又大。”
“但问题也正出在地方大。白日值守的护院并无固定路线,随处转悠查看。不知何处便能撞上一队。”
“和母亲说,城北榆林街这处王府宅子住不久,河间王迟早要搬。等搬家再说。”
端仪乌溜溜的杏眼转了转,神色倏然轻松下去几分。
“确实。河间王新定下的王府不就是你家长淮巷的旧宅?谢家格局布置,谁有你熟。”
“我家现在住哪处?”
端仪顿了顿,安抚地说:“放心。你父亲的旧友不少,有地方住。”却绝口不提具体哪处街巷宅子。
谢明裳便明白过来,想来是父亲的老友腾出一处宅子给谢家人凑合着住。但再想住得像长淮巷时敞阔,不容易了。
两人吃吃喝喝,室内伶人咿呀呀地唱起杂剧,无人在意听,反正耳边热闹得紧,依稀唱的是一曲京城最近时兴的名叫《眼药酸》的滑稽戏。
对面人影忽地一阵晃动。纱帘放下,母亲的高髻侧影起身消失在窗边。
谢明裳的视线转向母亲消失的地方。
御街远处出现一行轻骑。行进的速度不算快,前后未打仪仗,但有佩刀禁军呼喝清开道路,气势不小,路人纷纷躲避。
谢明裳一眼瞧见当中那匹膘肥体壮的黑马,马背上的颀健身形这些天她看熟了。
萧挽风策马在御街当中缓行,由北往南,径直奔梨花酒楼而来。
谢明裳想起早晨顾沛那句:“得空来接六娘。”没忍住细微拧了下眉:“他还真来了?”
前头佩刀禁军呼喝开道,敞阔御街很快被清空,黑压压的行人被驱赶去街道两边的廊子下暂避。与此同时的街对面,由南向北策马缓行而来的几匹马,在空荡御街上显得格外扎眼。
留意到那几匹不让道的马时,谢明裳又是一怔。
为首那位骑者年纪已不小了。发髻胡须斑白,马背上的魁梧身形依旧挺得笔直,身穿软甲,腰
间悬刀。
来人居然是她父亲,谢崇山。
两边队伍迎面撞上。按官职来说,谢崇山当让道。但他丝毫不让,动作强硬地牵扯缰绳,两边面对面地停住,互相打量。
端仪也留意到御街上的无声僵持了。
“你父亲连日请战。”她凑近耳边悄声道:“沿着御街往北是宫城门,今日他老人家或许又去宫门外递请战书。”
谢明裳点点头。御街上的短暂僵持并未持续下去,萧挽风和谢崇山在马背上同时一颔首,几乎同时牵动缰绳转向,两边擦身而过。
谢明裳目送着父亲的背影往北面宫门方向而去。
“父亲瘦了。”她轻声说。
萧挽风的护卫亲兵轻骑已奔到梨花酒楼门下。酒楼大堂清场,楼下散座的酒客纷纷识相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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